第三十一卷 尋燈記：北緯37°的愛與憂傷
當飛馳的汽車穿越層疊的山川，一個又一個村莊逐漸在汽車的後視鏡裏麵遠去的時候，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年少時的那個奇怪的夢境：奔馳的列車、飛速遠去的山峰、車窗外散淡吃草的牛羊、茫然抬眼遠望的鄉民、城鄉結合部擺放廉價食品的小店、擁擠的人流、嘈雜的叫喊……這一切，多麼像我在2009年的這個初秋所經曆的這一程旅途。
是誰說過，夢境都是真的，要麼曾經遭遇，要麼終將發生。此刻，我固執地相信這麼一句話。汽車在嘈雜的貴陽客車站停下。烈日當空的下午，我被突兀地拋在這塊擁擠、陌生、快速的土地上，確切地講，連土地都算不上，隻有堅硬的石頭建築，以及堅硬的人們的臉。這一切讓人無所適從。
我抵達花溪。一個人。乘坐沒有牌照的摩托車。然後在那個平頭中等個子學長的帶領下，完成各種繁瑣的程序，最後入住寢室。
兩年以後，我依然記得，2009年9月3號的下午，在學校北門的鐵門外，長相粗獷的摩托車司機伸出右手遮擋陽光，咒罵天氣，然後不動聲色地把手伸向我，我就知道，到了該到的地方；從北門進校，沿著長長的小道往裏麵走，兩邊是為了迎接新同學而特意修剪整齊的行道樹，安靜沉默，沒有聲息；行人稀少；迎新處人們擁擠而熱情，也許是麵對初到陌地的新生，每一個人都麵帶微笑，彼此寒暄；填各種表單，走各種程序，饑餓和勞累侵襲著我；那個平頭而身高中等的學長，一直以來未曾知曉名字，但記得那時候他微微泌出汗水的額頭在接近黃昏時斜射的陽光下泛著微光……
我終於失眠，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的第一個夜晚。
時間是漫長而逐漸荒蕪老去的野草。當我試圖用自己的文字記錄與這座城池相關的生活時，我恐慌地發現，這些年月裏，細小的生活早已逐漸蒼白。於個人而言，最大的變化是，變老了。是的，當胡須一次次被我剔除掉的時候，時間也隨之掉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有些成長是看不見的，但它們在我們所遭遇的每一分鍾，都在真切地發生著。
我記得入住學校寢室的那個晚上，我在手機的聽筒裏，感受到爸爸媽媽的某種期盼。對於一個從兩縣之交走出來的底層農民，我的任務，不過是認真、努力、刻苦地學習，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學業，向家人、鄉村們提交一份滿意的答卷，然後我需要尋找一份體麵的工作，在鄉人們需要幫忙的時候，我能站出來，為他們解決困難，並為此感到萬分光榮。
——這又是一個夢境。一個，在我的僅有的19年的生命中反複多次的夢境。很多年前，在臨近新世紀的某一年，在生我養我的那個小村莊裏麵，有一個還算清秀可人的女孩考取了中師，她離家去上學的那一天，整個村莊的人們都彙聚在她們家小小的房簷下，我小小的身子擠在擁擠的人群裏麵，看到女孩的爸爸媽媽一臉自豪地接過鄉人們遞過去的麵額五元十元的人民幣，之後，成群結隊的人們將女孩送出村莊，送上遠去的破舊的中巴車。這些場景曾經多次出現在我年少的夢境中，它對我產生了某種特殊的意義，也可以說，是這些場景，讓我一路堅持下來。
一直到2009年的9月，我回絕了爸爸媽媽的護送，獨自拖著沉重的行李離開村莊，轉車三次，抵達省城貴陽。離開的時候，我終於知道，其實我們所一直追求的夢境，離自己真的很近。
兩年之後，我穿過學校幽深的林間大道，往事突然浮上心頭。我早已不是那年青澀幼稚的少年，我成長了。而記憶，恍若隔世的夢境。
生活平淡。無非是上課下課，在繁忙之中，體味細微的細節。
學校在林城貴陽郊區的山頂，視野極佳。在這裏，樹高天闊，教學樓林立於我們的周遭。巨大的廣場上，夜晚總有大群的人來回走動。情侶們並肩挽手，低語而過；自習路上低垂眼眉的女孩，抬起頭來的瞬間，笑意淺淺。我在這平淡的生活中，忙碌一些與學業有關或者無關的事情。寫作、采訪、獨自出行、思考……
我喜歡安靜地站在圖書館安靜的走廊裏，看亭子下麵自由自在的金黃遊魚。夏天荷花在水麵開得恣意，旁邊的竹子會在風的吹拂下搖擺腰肢。我手裏捧著的書本，總是散發出淡淡的書香。在這所有著悠久曆史的學府裏，這樣安靜的去處無處不在。無論是行人三三兩兩的讀書林，還是幽深自然的勵誌山，都會讓人找到一種恬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