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善德本是輪不上他說話的,這會兒卻也奏道:“啟奏皇上,奴才手下有個小太監剛才說起,餘杭知縣李啟龍正往各位大人房間送女子,問奴才這是怎麼回事兒。”
皇上怒不可遏,拍案道:“荒唐!阿山渾蛋!你當朕是領著臣工們到杭州逛窯子來了!”皇上太過震怒,忽覺胸口疼痛,捫胸呻吟。胤礽嚇壞了,喊了聲皇阿瑪,想上前去。皇上抬手道:“胤礽不要近前!朕還死不了!”
胤礽退了下來,跪在地上哭泣。大臣們都請皇上息怒,地上哭聲一片。張善德忙奏道:“皇上,您先歇著吧,今兒個什麼都不要說了。”
皇上捫胸喘息一會兒,說:“朕這會兒不會死,劉相年,徐乾學和阿山有什麼罪,你接著說吧。”
劉相年跪奏道:“徐乾學罪在索賄,阿山罪在欺君。阿山上了參劾臣的密奏,徐乾學知道後,馬上派人到杭州找到臣,隻要臣出十萬兩銀子,他就替臣把事情抹平。臣頂了回去,一兩銀子也不給。阿山明知皇上不準為南巡之事再興科派,他卻仍在下頭大搞接駕工程,要臣在杭州建行宮。雖然暫時不向百姓要銀子,隻要聖駕一走,仍是要向百姓伸手的。”
徐乾學連連叩頭道:“劉相年無中生有!”
阿山不等徐乾學講完,又叩頭道:“啟奏皇上,臣是否有罪,日後自然明白。臣參劉相年的折子已在皇上手裏,這會兒臣還要參劉相年一款新罪!”
皇上渾身無力,軟軟地靠在龍椅裏,說:“今日可真是好日子啊!參吧,參吧,你們等會兒還可以接著參,看參到最後還剩下誰。劉相年還有什麼新罪,你說呀!”
高士奇知道阿山想參什麼,搶著說道:“臣參劉相年隻有一句話,他居然把妓院改作聖諭講堂!”
皇上如聞晴天霹靂,一怒而起,吼道:“劉相年,朕即刻殺了你!”
劉相年道:“臣並不是怕死之人,臣隻是還想辯解幾句。”
皇上道:“這還容得你辯解!來人,拖出去!”兩個侍衛上前,拖著劉相年出去了。大臣們忙請皇上息怒,龍體要緊。
皇上道:“朕這次南巡,就擔心下麵不聽招呼,特意命陳廷敬先行密訪。陳廷敬已把沿路所見,一一密奏給朕了。你們各自做過的事,休想抵賴!陳廷敬,朕想聽你說幾句。”
陳廷敬知道有些事情暫時還不能說,皇上也特意囑咐過。他略加斟酌,道:“他們各自所參是否屬實,過後細查便知。但要參劉相年,還得加上一條,接駕不恭!劉相年因反對阿山借口接駕,向百姓攤派,阿山便命劉相年專門督建行宮。劉相年故意拖延行宮建造,豈不是接駕不恭?劉相年對臣說過,杭州有那麼多官宦之家、豪紳大戶,隨便哪家都可以騰出來接駕,何必再建行宮勞民傷財?他知道皇上崇尚簡樸,遲早會下旨停建行宮,因此故意怠工,為的是少花銀子。”
皇上原以為陳廷敬真是要參劉相年的,聽這到裏,很是生氣,說:“陳廷敬,原來你是替他擺好。他縱有千好萬好,隻要有這講堂一事,便是死!”
陳廷敬奏道:“妓院改聖諭講堂,確實唐突。劉相年說杭州督府縣同城,縣裏有聖諭講堂,知府衙門何必再建?他說便宜盤下那家妓院,也是為著省些銀子。臣倒有個建議,全國凡是督府縣同城的,都隻建一個講堂。”
皇上聽陳廷敬雖說得有理,可劉相年把妓院改作講堂,豈可饒恕,便道:“陳廷敬,難怪你處處替劉相年辯護啊!朕想起來了,劉相年可是你當年推舉的廉吏!”
張鵬翮心想陳廷敬再說隻會惹怒皇上,自己叩頭道:“啟奏皇上,劉相年真是個難得的好官哪!隻是他為人過於耿直,從來都不被上司賞識。阿山同高士奇為了害劉相年,置皇上安危於不顧,故意選了河水湍急的地方,命他一夜之間搭好台子,預備皇上檢閱水師。好在劉相年有百姓擁護,他自己也在水裏泡了個通宵,硬是在急水中搭了個結結實實的台子!臣懇請皇上寬貸劉相年!他實是難得的忠臣!”
皇上仰頭長歎,道:“好啊,你們都是朕的忠臣啊!你們都是忠臣,你們都退下吧!”
這時,一員武將低頭進來,跪下奏道:“臣浙江水師提督向運凱叩見皇上!臣倉促接到皇上檢閱水師的諭示,趕著安排去了,沒有早早來接駕,請皇上恕罪。”
皇上正在生氣,隻道:“你起來吧。”
向運凱仍是跪著,道:“啟奏皇上,臣有一言奏告。”
皇上問道:“你又是要參誰呢?”
向運凱不明就裏,驚愕片刻,道:“皇上,臣並不是要參誰。臣奏告皇上,時下正是錢塘江起潮之季,能否恩準檢閱水師時日往後挪挪?”
皇上道:“錢塘潮都怕了,還叫什麼水師?你們都下去吧。”皇上說罷,起身回屋。文武官員都默然拱手,望著皇上出門而去。
外頭聽得皇上雷霆震怒,忙悄悄兒把那些青樓女子全都趕走了。皇上氣衝衝往屋裏走,仍是罵道:“混賬!王八蛋!朕待他們至誠至禮,他們還要貪,還要欺朕!朕連自己的兒子都靠不住!這就是帝王之家呀!”
張善德跟在後頭,不停地勸皇上消消氣。皇上進屋坐下,捫著胸口道:“朕這裏頭痛呀!朕指望著君臣和睦,共創盛世,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可是,他們為什麼要貪,要欺朕!”
皇上說著竟落下淚來,張善德也跪地而哭。正在這時,裏間屋子傳出了聲聲琵琶,一個女子和著琵琶唱道:“西風起,黃葉墜。寒露降,北雁南飛。東籬邊,賞菊飲酒遊人醉。急煎煎砧聲處處催,簷前的鐵馬聲兒更悲。陽關衰草迷,獨自佳人盼郎回。芭蕉雨點點盡是離人淚。”皇上止住眼淚,側耳靜聽。張善德想進去看個究竟,皇上擺擺手,不讓他進去。
原來下頭把那些青樓女子都弄出去了,卻沒人想到皇上屋裏還有梅可君和紫玉姑娘。梅可君正幽幽怨怨地唱著,皇上背著手緩緩進來了。梅可君背對著門口,並不知道皇上來了。紫玉卻嚇得身子直往後退。皇上朝紫玉搖搖頭,叫她不要害怕。
梅可君彈唱完了,抬眼看見紫玉那副模樣,方才回過頭來。梅可君事先已知道自己是來侍候皇上的,馬上跪下,“民女梅可君叩見皇上!”紫玉見狀也忙跪下,到底年紀小,不知該怎麼說。皇上並不生氣,便把梅可君和紫玉留下了。
第二日,皇上乘坐肩輿,微笑著出了西溪山莊,起駕檢閱水師。山莊外頭早是人山人海。百姓們黑壓壓跪下,山呼萬歲。沿路上也站滿了百姓,隻要見了禦駕,立馬就跪下。皇上知道這都是阿山做給他看的,卻仍是麵帶慈祥微笑。
檢閱台黃幔作圍,旌旗獵獵,台子正中早擺好了龍椅。皇上在黃幔外下了肩輿,走向檢閱台,坐了下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垂手而立。抬眼望去,錢塘江上戰船整齊,不見首尾。船上水兵齊戴插花頭巾,肅穆而立。
皇上道:“閩浙海洋綿亙數千裏,遠達異域,所有外洋商船,內洋賈舶,都賴水師以為巡護。各路水師鎮守海口,巡曆會哨,保商緝盜,以靖海氛,至為關切。”皇上低頭望著向運凱,“向運凱,索額圖經常說你能幹,雖是漁夫出身,卻深諳水上戰術。朕想看看,操演吧。”
向運凱上前謝恩,奏道:“臣謝皇上誇獎!錢塘水師共有大號趕繪船五艘,二、三號趕繪船各十艘,另有沙戰船、快唬船、巡快船、八漿船、雙篷哨船等各十數艘,水兵三千五百人。恭請皇上檢閱!”
向運凱下令操演,錢塘江上頓時萬歲雷動,響遏行雲。皇上點頭而笑。又聽得鑼鼓陣陣,殺聲震天。岸上哨台旌旗揮動,忽見十來艘船劃得飛快,眨眼間就把後頭船隻拋開一箭有餘。
皇上問道:“那是什麼船?”
向運凱奏道:“回皇上,那是巡快船,專為緝盜之用。皇上再往那邊看,正放著紙鳶的是大號趕繪船。”
皇上又問:“放紙鳶幹什麼?”
向運凱回道:“作靶子。”
向運凱正說著,聽得鼓聲再起,巡快船上的弓弩手回身放箭,紙鳶紛紛落下。
皇上微微而笑,道:“水兵多是南方人,練就這般箭法,也是難得。”
再看時,江上船隻已各自掉頭劃開,很快近岸分成南北兩陣。又聽得鼓聲響過,各陣均有數十文身水兵高舉彩旗,騰躍入水,奮力前趨,遊往對岸。
皇上問道:“這是練什麼?”
向運凱回道:“這是比水性。優勝者既要遊得快,手中彩旗還不得沾了水。”
文身水兵正魚躍碧波,又見各船有人順著桅杆猿攀而上,飛快爬到頂尖四下瞭望。又聽幾聲鼓響,桅杆頂上水兵嗖地騰空入水。皇上正暗自稱奇,卻見水兵頃刻間在十丈之外躥出水麵,魚鷹似的飛遊到岸。
向運凱見皇上高興,奏道:“皇上,這是哨船偵察到敵船了,上岸報信兒。”
這時,一位副將在旁朝向運凱暗使眼色。向運凱悄悄兒退下,問:“什麼事?”
副將說:“提督大人,隻怕要起潮了。”
向運凱遠遠望去,果然江海相連處,一線如銀,正是潮起之兆,暗自擔心。
皇上見他兩人在耳語,臉色有些不快,問:“什麼事不可大聲說?”
向運凱上前跪下,道:“臣懇請皇上移駕,隻怕要起潮了。”
皇上笑道:“朕當是什麼大事哩!昨夜朕就說了,正要看看你們水師經得起多大風浪。倘若錢塘潮都抵不過,如何出外洋禦敵?”
向運凱不敢再奏,退立班列。但見潮水越來越近,白如堆雪。江中水兵都是深諳潮性的,他們望見遠處白浪湧來,顧不得旗舞鼓響,紛紛翻身上船。船上水兵也不再聽從號令,劃船靠岸。向運凱急令屬下指揮船隊繼續操演,不得亂了陣腳。無奈風生潮起,船隻又實在太多,頓時你擠我撞,叫罵連天,那船有在江中打轉的,有翻了個底朝天的。近岸船上水兵倉皇跳江,回遊上堤。
皇上臉色陰沉起來,罵道:“向運凱,這就是你的水師?”
向運凱慌忙跪下請罪:“臣管束不力,請皇上降罪!”
皇上訓斥道:“朝廷年年銀子照撥,你把水師操練成這個樣子!一見潮起便成烏合之眾,還談什麼禦敵!可見上上下下都是哄朕的!不如奏請裁撤,你仍回家打漁去吧。”皇上正在罵人,隻聽得江上呼嘯震耳,潮頭直逼而來。大臣們都跪了下來,恭請皇上移駕。皇上卻是鐵青著臉,望著排空直上的潮頭,定如磐石。忽聽“轟”的一聲巨響,眼前恰如雪崩。侍衛們旋風而至,把皇上團團拱衛。潮水劈頭蓋腦打下來,君臣百多人全都成了落湯雞。大臣們跪的跪著,趴的趴著,哀求皇上移駕。
皇上仍是端坐龍椅,望著江麵。江上潮聲震天,雪峰亂堆,白龍狂舞。大臣們不敢再言,全都跪在地上。台上黃幔早已掀得七零八落,侍衛們忙著東拉西扯。等到潮水漸平,黃幔又把檢閱台遮得嚴嚴實實了。
再看錢塘江上,已是檣傾楫摧,浮木漂漾。向運凱此時隻知叩頭,嘴裏不停地說著臣罪該萬死。
皇上怒道:“真是讓朕丟臉。下去!”
向運凱把頭直叩得流血,道:“皇上,臣自知有罪。臣昨夜不敢參人,今兒臣冒死也要參人了。朝廷銀子確是年年照撥,可從戶部、兵部、督、撫層層剝皮下來,到水師已沒剩多少了。銀子不夠,打船隻好偷工減料,舊船壞船亦無錢修整,怎能敵得過狂風巨浪!”
皇上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看上去甚是嚇人,道:“朕本想回京再說,看樣子隻好快刀斬亂麻了。革去索額圖一等伯、領侍衛內大臣之職,交刑部議罪!革去阿山浙江總督之職,交刑部議罪!高士奇既然回了家,就不用再回京城了,就在家待著吧。念你隨侍多年,朕準你原品休致。”
皇上降了罪的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口不能言,隻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臣還想多侍候皇上幾年呀!”
皇上鼻子裏哼了兩聲,道:“免了吧,朕手裏的假字畫、假古玩夠多的了,不用你再去費心了。這次在浙江弄到的那些字畫,無論真假,一律物歸原主!”
高士奇退下,皇上又道:“徐乾學也快到家門口了,你也回去吧。”
徐乾學跪在地上,驚恐萬狀,道:“罪臣領旨,謝皇上寬大。”
皇上瞟了一眼陳廷敬,道:“陳廷敬,還多虧劉相年這台子搭得結實,不然今兒朕的性命就送在這裏了。朕饒了他大逆之罪。可他說話辦事全無規矩,叫他隨朕回京學習行走。”
陳廷敬便替劉相年謝了恩,並不多言。皇上心想陳廷敬密訪幾個月,沿路官員行狀盡悉掌握,他隻是如實密奏見聞,卻不見他參人。可見陳廷敬確實老成了,大不像往日心性。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倘若見錯參人,難題到底都是出給朕的,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員都斥退了?輔國安邦之相,就需像陳廷敬這般。皇上哪裏知道,這回大臣們參來參去,都是陳廷敬一手謀劃的!
皇上抬頭望著天上的浮雲,又道:“胤礽回京之後閉門思過,不準出宮門半步!”
胤礽哭道:“兒臣沒做什麼錯事呀!”
皇上仍是抬著頭,聲音不大,卻甚是嚇人:“胤礽!你要朕這會兒當著臣工們的麵,把你的種種劣跡都說出來不成?你太叫朕失望!”
錢塘江此時已風平浪靜,水兵們正在打撈破船。皇上半日無語,忽又低聲說道:“還有個人,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餘杭那個可惡的知縣,殺了吧!”
黃幔外頭,遠遠的仍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他們自然不知裏頭的情形,隻道見著了百年難遇的盛事。皇駕出了檢閱台,仍是威嚴整齊,外頭看不出一絲兒破綻。君臣們都已換上了幹淨衣服,坐轎的仍舊坐轎,騎馬的仍舊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