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再仔細想想,覺著料事已經甚為縝密,便讓劉景去請了劉相年。劉相年進門見過禮,陳廷敬便說:“相年,你做事也太魯莽了!”

劉相年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便問:“中堂大人也知道了?”

陳廷敬道:“妓院改聖諭講堂,杭州城裏隻怕人人皆知了,隻有皇上還不知道。”

劉相年也有些後悔,道:“此事確實做得荒唐,可事已至此又如何呢?我到底是為著省些銀子、中堂大人,還望您救救相年。”

陳廷敬道:“你不如自救!”

劉相年問:“如何自救?”

陳廷敬道:“你去參阿山和徐乾學!”

劉相年聽了,愣了半日,說:“我何嚐不想參他們?可人家是二品大員,我參他們是蚍蜉撼樹啊!況且我品銜不夠,如何參人!”

陳廷敬說:“我想好了,你可以托人代奏。”

劉相年望著陳廷敬,拱手而拜,道:“好,隻要陳中堂肯代奏,我掉了腦袋也參!”

陳廷敬搖頭道:“你我淵源朝野盡知,我替你代奏,別人會懷疑我有私心。你可找張鵬翮大人!”原來陳廷敬早算準了,張鵬翮肯定會答應代奏的。張鵬翮本身就是剛直耿介之人,他對阿山、徐乾學之流早就厭惡,隻是他經過多年曆練,少了些少年血性,才暫時隱忍。如今劉相年危難之時相求,依張鵬翮平生心性,必定仗義執言。

劉相年略略一想,點頭道:“好!我反正性命已在刀口上,管他哩!陳中堂,我這就去找張大人!”

陳廷敬說:“好,我相信張大人會答應。相年,你不必把我們的話告訴張大人,免得他多心,反而不好。我自會暗中幫你!”

劉相年走了,陳廷敬本想躺一會兒,卻沒有半絲睡意。他想自己躲在後頭密謀連環參人,是否太狠了些?狠就狠吧,這“狠”字是逼出來的。倘若再不下狠手,國無寧日,自己日後就不會有好果子吃。

忽有公公過來傳旨,命陳廷敬覲見。陳廷敬不知皇上有何吩咐,急忙趕了去,卻見皇上正在賞玩字畫,索額圖、張鵬翮、徐乾學、高士奇一班大臣已在裏頭侍駕。

皇上道:“杭州果然有好東西,你們倆也來看看。”

張鵬翮道:“看古字畫,陳廷敬、高士奇是行家,我是外行。”

陳廷敬留意看了,居然沒有米芾的《春山瑞鬆圖》,心裏便存了幾分疑惑。再仔細看了幾幅,真的全是贗品。心想高士奇簡直膽大包天,拿假字畫騙了皇上幾十年。

皇上卻是十分高興,連連稱好。陳廷敬並不點破,隻看時機再說。興許不需陳廷敬點破,隻要高士奇參索額圖,索額圖就會說的。陳廷敬猜著索額圖已知道張鄉甫進呈了米芾真跡,皇上那裏未必就有。

賞畫多時,皇上命大臣們退下,隻把陳廷敬留了下來,道:“廷敬,你一路密訪,有些事情不必聲張,朕知道就是了。你看個折子吧。”

陳廷敬接過折子,竟是浙江將軍納海的密奏,說的是冒充誠親王的歹人已經擒獲。那歹人喚作孟光祖,為鑲藍旗逃人,假冒誠親王招搖誆騙五年之久,所經數省竟無人識破,四川巡撫年羹堯、江西巡撫佟國勷、浙江總督阿山,或饋送銀兩、馬匹,或饋送珠寶、綢緞,都受了騙。

皇上道:“孟光祖所經地方文武官員都有失察之責,待刑部詳細審問,必嚴追細究!”

陳廷敬想來好生後怕,便道:“臣在杭州與劉相年偶遇,過後再細細奏與皇上。臣這會兒要說的是劉相年看出假誠親王有詐,跑來同臣商量。臣叫他設法穩住歹人再做道理,不承想竟叫歹人跑了。臣未能及時緝拿孟光祖,也是有罪。”

皇上道:“廷敬,你是有功的。幸得你及時密奏,不然歹人還要作惡多時。劉相年也算眼尖,唉,這個劉相年,朕這會兒不說他了。廷敬,此事甚密,暫時不要同任何人說起。”

陳廷敬辭過皇上,回到房間心裏仍是七上八下。幸虧劉相年沒趕上送銀子,不然他同劉相年兩人都罪責難逃。皇上剛才說起劉相年便搖頭歎息,可見阿山參人的密奏皇上必定信了。陳廷敬心裏便多了幾分擔憂,怕自己連環參人之計失算。但箭已離弦,由不得人了。好在自己沒有露麵,既可避禍,又能暗中助人。

晚上,皇上命阿山覲見。原來高士奇參索額圖的折子、張鵬翮代劉相年參阿山和徐乾學的折子,都已到了皇上手裏。皇上心情極壞,卻不想在外頭發作,都等回京再說。隻想先召阿山說說,囑他凡事小心。

阿山早在外頭恭候多時了,聽得裏頭傳出話來,忙領著兩個姑娘進去了。阿山見過皇上,朝後頭招呼道:“進來見駕吧!”

皇上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碎步上前行禮。皇上異常震怒,斥罵道:“阿山,你這是什麼意思?美人計?你當朕是什麼人了?”

阿山慌忙跪了下來,道:“皇上恕罪!”

皇上拂袖而起,氣衝衝地走到外頭去了。皇上邊走邊吩咐張善德:“把索額圖、胤礽、陳廷敬、張鵬翮、徐乾學、阿山、高士奇都叫來!還有杭州知府劉相年!”張善德應了一聲,吩咐隨侍太監傳旨。

阿山戰戰兢兢去了索額圖那裏,隻道皇上發火了,如何是好!索額圖先問明白,才道:“你幹嗎嚇成這個樣子?興許是皇上不稱意,換兩個吧!”

阿山哪裏再敢換人,隻道:“索相國,還送人呀?卑職可是怕掉腦袋啊!”

索額圖笑道:“聽老夫一句話,皇上也是人!”

阿山問:“換誰呀?”

索額圖說:“換梅可君和紫玉吧。”

阿山說:“紫玉可是給索相國您預備的,梅可君是太子要的。”

索額圖道:“隻要皇上高興,老夫就割愛吧。太子也管不得那麼多了,這會兒要緊的是把皇上侍候好。”兩人正商量著,公公傳旨來了。索額圖同阿山忙去了高家客堂。

皇上黑著臉坐在龍椅上,大臣們低頭站作幾行。皇上道:“朕一路南巡,先是看到黃河大治,心裏甚是高興。後來卻越看越不對勁兒,進入江浙,尤其到了杭州,朕就高興不起來了。白日裏你們看到朕慈祥和藹,滿麵春風,你們以為朕心裏真的很舒坦嗎?”

皇上冷眼掃視著,大臣們誰也沒敢說話。屋子裏安靜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外頭傳來幾聲貓叫,甚是淒厲。皇上痛心至極,道:“朕臉上的笑容是裝出來的,朕是怕江浙百姓看了不好過!”

皇上說著,拿起幾案上的卷軸,道:“這是杭州一個叫張鄉甫的讀書人寫給朕的詩,頌揚聖德的,你們看看!”

皇上說罷,把卷軸“哐”地往地上一扔。張善德忙撿起卷軸,不知交給誰。皇上道:“讓阿山念念吧。”

阿山接過卷軸,打開念道:“欲奉宸遊未乏人,浙江辦事一……反了,簡直反了!”阿山沒有再念下去,直道張鄉甫是個頭生反骨的狂生。皇上卻逼視著阿山,喝道:“念下去!”

阿山雙手顫抖,念道:“欲奉宸遊未乏人,浙江辦事一貪臣。百年父老歌聲沸,難遇杭州幾度春。這……還有一首,憶得年時宮市開,無遮古董盡駝來。何人卻上癲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反詩,反詩,皇上,這是反詩呀!”

皇上怒道:“什麼反詩?罵了你就是反詩了?你不聽朕的招呼,大肆鋪張,張鄉甫罵你的時候把朕也連帶著罵了!”

索額圖上前奏道:“啟奏皇上,臣以為應把張鄉甫拿下問罪。”

皇上問道:“張鄉甫何罪之有?他說的是實話!”皇上敲著幾案,“朕這裏有幾個參人的密奏,本想回京再說。這會兒朕已忍無可忍,索性攤開了。參人的,被參的,都在這兒,你們誰先來呀?”

大臣們都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這時,高士奇突然上前,跪下奏道:“啟奏皇上,臣參索額圖!”

索額圖頓時目瞪口呆,臉色鐵青,怒罵道:“高士奇你這個狗奴才!”

皇上拍案罵道:“索額圖,休得放肆!高士奇你參他什麼,當著大夥兒的麵說出來!”

高士奇道:“索額圖挑唆太子結交外官,每到一地,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給督撫,如此如此囑咐再三。阿山其實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駕的!”

胤礽立馬罵了起來:“高士奇,你這老賊!”

皇上拍椅喝道:“胤礽,你太不像話了!”

胤礽跪了下來,奏道:“皇阿瑪,高士奇憑什麼說兒臣寫密信給督撫們?”

高士奇正在語塞,徐乾學上前跪下:“啟奏皇上,臣奉旨給阿山寫的密詔送到杭州的時候,太子給阿山的密信也同時送到了。臣已拿獲信差,這裏有信差口供,正要密呈皇上。”

張善德接過口供,遞給皇上。皇上匆匆看了口供,抬頭問太子道:“胤礽,朕且問你,你從實說。如果抵賴,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到時候你別後悔。”

胤礽低頭道:“皇阿瑪問便是了,兒臣從實說。”

皇上問:“你是否給阿山寫過密信?”

胤礽囁嚅道:“寫過,但兒臣隻是囑咐阿山好生接駕,不得出半點兒紕漏。”

皇上指著太子,罵道:“胤礽你真是大膽!你若不是別有用意,為什麼要寫密信給督撫們?他們是朝廷命官,隻需按朕的旨意辦事即可,用得著你寫密信嗎?什麼好生接駕!你說得再輕描淡寫,督撫們也會琢磨出你的深意來!”

胤礽期期艾艾,嘴裏隻知道說“兒臣”二字。皇上非常生氣,喝道:“你不要再狡辯了!”

高士奇知道終究不能冒犯太子,又道:“啟奏皇上,太子所為,都是聽信了索額圖的挑唆。”

索額圖哭喊起來:“皇上,高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

皇上瞟了眼索額圖,道:“索額圖,沒人冤枉你。朕忍你多時了,隻想看你有無悔改之意。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朕派你去隨侍。你騎馬直到太子中門才下馬,單憑這條,就是死罪!太子結交內臣外官,朕早有察覺,都是你挑唆的!”

索額圖隻是哭泣,道:“臣冤枉呀!”

皇上道:“索額圖閉嘴!朕現在還不想把你們怎麼樣,明兒朕要檢閱水師,朕仍要扮笑臉,你們也得給朕扮笑臉!要死要活,回京再說!”

索額圖揩了把眼淚,道:“臣參高士奇!”

皇上聽了,頓覺奇怪,竟冷笑起來,道:“朕還沒接到你的折子呢,你參高士奇什麼呀?”

索額圖奏道:“高士奇事君幾十年,一直都在欺蒙皇上。當年他進呈皇上的五代荊浩《匡廬圖》原是假的,隻花二兩銀子買的,真跡他花了兩千兩銀子,自己藏在家裏。這事陳廷敬可以作證!”

陳廷敬萬萬沒有想到索額圖居然知道這樁陳年舊事,一時不知如何說話。皇上已驚得臉色發青,正望著他。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高士奇進呈假古董,臣的確有所察覺。但臣又想高士奇是行家,臣隻是一知半解,也怕自己弄錯了,倒冤枉了他,便一直把這事放在心裏。臣反過來又想,不過就是些假字畫假瓷瓶,誤不了國也誤不了君,何必為此傷了君臣和氣,就由他去了。臣未能及時稟奏皇上,請治罪!”

皇上歎道:“陳廷敬到底忠厚,可朕卻叫高士奇騙了幾十年!”

索額圖又道:“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寶若幹,真假難辨,都叫高士奇一一甄別。今日進詩的那個張鄉甫,說他家有幅祖傳的米芾真跡《春山瑞鬆圖》,被餘杭縣衙強要了來。臣早知高士奇的一貫伎倆,去看了貢單,裏頭果然沒有這幅米芾真跡,說不定他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獻給皇上了。”

皇上冷笑幾聲,道:“難怪張鄉甫詩裏說,何人卻上癲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朕本以為詩裏並無實指,原來還真是這麼回事。高士奇,高家,忠孝仁義呀!”

索額圖接著又奏道:“皇上曾有禦書‘平安’二字賜給高士奇,高士奇就把皇上賜給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他本應感念皇上恩德,卻大肆收賄。即使沒事求他,也得年年送銀子,這叫平安錢。若要有事求他,更得另外送銀子。這事臣早有耳聞,念他是臣舊人,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寵,臣就一直沒有說他。”

皇上怒道:“索額圖,你如此說,倒是朕包庇他了!”

高士奇跪伏在地,渾身發軟,半句話也不敢狡辯。一時沒人說話,張鵬翮忽又上前奏道:“杭州知府劉相年參徐乾學、阿山,臣代為奏本!”

皇上心裏早就有數,大臣們卻是驚了。徐乾學和阿山兩相對視,都愣住了。皇上又冷笑道:“還說今兒是黃道吉日,杭州四處是迎親的!朕說今兒是最晦氣的日子!高士奇參了索額圖,順帶著也參了胤礽。索額圖反過來又參高士奇。劉相年這會兒一參就是兩個!劉相年,你自己上前說話!”

劉相年上前跪下,問道:“皇上想知道杭州為何一時那麼多人娶親嗎?”

皇上火冒三丈,道:“朕不想知道!”

劉相年卻道:“皇上不想知道,臣冒死也要說。皇上南巡,便有隨行大臣、侍衛托阿山在杭州買美女,此事在民間一傳,就成了皇上要在杭州選秀。百姓不想送自己女兒進宮的,就搶著成親。阿山還預備了青樓女子若幹,供皇上隨行人員消遣。”

阿山把頭叩得梆梆響,道:“皇上,劉相年胡說,他自己犯下死罪諸款,臣已上了密奏,正要上前參他,他卻惡人先告狀!”

徐乾學跪下道:“臣同劉相年素無往來,他參臣什麼?”

皇上瞪了眼睛,道:“阿山,徐乾學,朕此時不許你倆說話。”

劉相年又道:“那些青樓女子這會兒都在各位大人房間裏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