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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杭州城外黃沙鋪道,聖駕浩浩蕩蕩來了。可離聖駕一箭之遙,竟有兩家迎親的,鎖呐聲聲,爆竹陣陣。皇上坐在馬車裏,探出頭來看看,好生歡喜:“朕怎麼淨看到娶親的?”
張善德隨行在馬車旁,回道:“皇上,興許是日子好吧。”
高士奇、阿山等官員肅穆而立,望著遠處獵獵旌幡。幾丈之外,百姓們低頭站立,沒人吭聲半句。陳廷敬混在百姓裏頭,並不上去同高士奇打招呼。高士奇也不會朝百姓們瞟上半眼,自然看不見陳廷敬。
聖駕漸漸近了,高士奇等老早就跪在官道兩旁。直到聖駕停了下來,高士奇才低頭拱手跑到道中跪下奏道:“奴才高士奇恭迎聖駕!”
阿山也跪在道中,奏道:“奴才浙江總督阿山率杭州官紳百姓恭迎聖駕。”
百姓們齊刷刷跪下,高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陳廷敬身著便服,從百姓中走出,低頭走到聖駕前跪下,“臣陳廷敬叩見皇上!”
高士奇早知道陳廷敬出宮多時了,並不怎麼吃驚。阿山剛才見著個百姓裝束的人直往前走,正擔心有人犯駕,不想此人卻是陳廷敬。李啟龍嚇一大跳,慌忙抬頭去看那人是誰,又想看看阿山在哪裏。索額圖見李啟龍左右顧盼,立馬叫糾儀官上前拎了他出來。
阿山忙朝皇上叩了幾個響頭,道:“懇請皇上恕罪!餘杭知縣李啟龍為接聖駕殫精竭慮,剛才一時忘了規矩。”
李啟龍早嚇成一攤爛泥,汗出如漿,不知所措。皇上道:“免了李啟龍的罪,仍舊入列吧。”
李啟龍爬了起來,退列班末,叩頭不止。徐乾學正站在太子旁邊,悄聲兒道:“太子殿下,地方官員該到的都到了,我看了看隻有杭州知府劉相年沒到!”
太子說:“劉相年接駕不恭,皇阿瑪早知道了。”
正說著,劉相年渾身濕漉漉氣喘喘地跑了來,悄悄兒跪在後頭。皇上抬頭看看,問道:“剛才來的是誰呀?”
劉相年忙叩頭拜道:“臣杭州知府劉相年迎駕來遲了,請皇上恕罪!”
太子怒斥道:“劉相年,你衣冠不整,像個落湯雞,這個樣子來接駕,這是死罪!”
太子說著,回頭望望皇上。皇上見劉相年這副模樣,心裏自然不快。陳廷敬稟道:“皇上,劉相年預備皇上檢閱水師,領著民夫搭台子,在錢塘江裏泡了個通宵,方才從河裏爬上來。”原來昨兒夜裏,陳廷敬知道了聖諭講堂的事,急忙叫劉景去找劉相年。劉景去了知府衙門,才知道劉相年到錢塘江搭台子去了。
皇上冷冷望了眼劉相年,回頭對眾官員說:“你們都起來吧。朕這會兒就不下來同你們敘話了,走吧。”
官員們站起來,低頭退至道路兩旁。道路兩旁跪滿了百姓,皇上停駕下車,道:“鄉親們,你們都別跪著,起來吧。”
百姓們又是高呼萬歲,卻沒有人敢起來。皇上又喊道:“起來吧。你們都是朕的好子民,朕見著你們高興。起來吧。”
這時,張鄉甫把一個卷軸高高舉過頭頂,喊道:“杭州士子張鄉甫有詩進呈皇上!”
太子接過卷軸,遞給皇上。皇上大喜,打開卷軸看了,臉色驟變。左右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大氣也不敢出。不料皇上又笑了起來,口裏稱好。太子伸手去接詩稿,皇上卻沒有給他,隻道:“好詩,好詩呀!朕先拿著,還要慢慢看。”
張鄉甫仍是低頭跪著,並不說話。皇上卻道:“張鄉甫,抬起頭來,讓朕看看你。”
張鄉甫慢慢抬起頭來,見皇上正對他微笑著。可皇上這微笑叫張鄉甫不寒而栗。皇上轉頭望著眾百姓,喊道:“大夥兒都起來,你們老這麼跪著,朕心裏不安哪!”
阿山看看索額圖和太子,便叫道:“起來吧,皇上讓你們起來。”
百姓們這才慢慢站起來,卻不敢拍膝上的泥土。
皇上微笑道:“多好的百姓呀!阿山,請些百姓隨駕去西溪山莊,朕要賜宴給他們。”
阿山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先替百姓叩謝皇上恩典!”
阿山回頭吩咐李啟龍,悄聲道:“你去挑些人,挑幹淨些的,不要太多,十個就夠了。”
又聽皇上說道:“對了,把張鄉甫得叫上啊。”
皇上上了馬車,百姓們再次跪下,高呼萬歲。聖駕走過,李啟龍落在後麵挑人。他頭一個挑的便是張鄉甫,道:“張鄉甫,皇上要賜宴給你!看樣子你小子走運了!”
張鄉甫連連搖頭,道:“我不去。”
李啟龍臉色變了,道:“你想抗旨?真是不識好歹!興許是皇上瞧上你了。你真要發達了,可別忘了我李某人啊。”
李啟龍隨後又挑了十來個百姓,道:“你們隨本老爺到西溪山莊去,皇上要賜宴給你們。”
挑出來的人個個半日回不過神來,喜也不知,懼也不知。隻有張鄉甫自知凶吉未卜,滿腹心事。
聖駕徑直去了高家西溪山莊,高士奇率全家老小跪迎,喊道:“臣高士奇率全家老小叩見皇上,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早已換過肩輿,下了轎來,往早先安放的龍椅上坐下,道:“高士奇,朕見你們家一團和氣,吉祥興旺,很高興。你高家可謂忠孝仁義之家呀!”
高士奇伏身而泣,叩謝不止。皇上說了許多暖心的話,才道:“士奇起來,叫你家人都起來吧。”
高士奇揩淚而起,叫全家老小起身,徐徐退下。皇上見罷高士奇家裏的人,再命阿山上前說話,阿山低頭快步上前,涮袖而跪,高聲唱喊:“西湖映紅日,錢塘起大潮。皇恩浩蕩蕩,東海揚碧波……”
皇上忍俊不禁,笑了起來,道:“阿山,你有話就直說吧,憑你肚子裏那點文墨,說不來這些文縐縐的話。”
阿山頓時臉紅,道:“臣阿山進宴兩百桌,進奇石、珠玉、古玩、古字畫若幹,這都是浙江父老自願貢呈。”
皇上笑道:“阿山,朕千裏迢迢來杭州,你請朕跟朕的臣工們吃頓飯,還說得過去。你送那些珍寶、古玩跟古字畫幹什麼?真是百姓自願的?”皇上說著便望望陳廷敬,原是多年前陳廷敬就說過,大凡下頭講百姓自願的事,多半是假的。隻是皇上心裏高興,並不想太認真了。
阿山道:“百姓愛戴我皇,傾其所有進呈皇上都是心甘的。”
皇上搖頭笑道:“你這話又不通了。百姓果真傾其所有,朕就眼睜睜望著他們餓死?”
皇上說的自是隨意,卻把阿山嚇著了,“皇上恕罪!皇上知道阿山書讀得不多,不會說話。”
皇上又道:“好了,朕並沒有怪你。高士奇,朕想到你家四處看看。”
皇上去了高家花園,道:“南方就有南方的好處,你看這樹木花草,北方是長不出的哦!”
高士奇笑道:“這些樹木花草今兒沐浴天恩,會長得更好的。”
皇上哈哈大笑,說:“高士奇,朕想給你寫幾個字。”
高士奇這邊忙跪下謝恩,那邊早有太監飛快拿來了文房四寶,放在小亭的石桌上。皇上連寫了兩幅字,一曰“忠孝仁義”,一曰“竹窗”。高士奇跪接了皇上墨寶,又是伏泣不已。
皇上在這裏遊園子、賜字,陳廷敬、張鵬翮一班大臣也都跟在後麵。劉相年品銜低些,總是站在遠處。張鵬翮見劉相年麵色疲憊,心裏暗自感慨。皇上身邊正熱鬧著,張鵬翮便悄悄兒同陳廷敬說話:“皇上前幾日私下問我浙江官員誰的官聲最好,我對奏說杭州知府劉相年官聲最好。可今日我覺著皇上對劉相年好像不太滿意。”
陳廷敬道:“張大人果然慧眼識珠。劉相年性子耿直,又不伍流俗,在浙江官場上得罪了很多人。”
張鵬翮笑道:“我記得,當年是您在皇上麵前舉薦了劉相年。”
陳廷敬正想找張鵬翮聯手保劉相年,便說:“隻可惜,劉相年這回可要倒黴了!”
張鵬翮忙問是怎麼回事,陳廷敬便把阿山密參劉相年、徐乾學暗中派人向劉相年索銀子,高士奇故意選江水湍急處搭台子諸事大致說了,卻瞞住了劉相年把妓院改作聖諭講堂的事。
張鵬翮氣不打一處來,卻礙著這會兒正在侍駕,便輕聲說道:“我治河多年,沿河督撫道縣都有知曉,這個阿山官品最壞!徐乾學、高士奇也是不爭氣的讀書人!”
陳廷敬道:“我雖然把沿途所見所聞都密奏了皇上,可並沒有想好要參誰。若依國法,可謂人人可參,少有幸免。可皇上會答應嗎?我讓皇上知道天下沒幾個清官了,我就完了;我讓天下人知道大清沒幾個清官了,天下就完了。”
張鵬翮也低聲道:“陳中堂所思所想,正是下官日夜憂心的啊!我這些年成日同沿河督撫們打交道,可謂忍氣吞聲!我太清楚他們的劣跡了,可治河得倚仗他們,不到萬不得已不敢在皇上麵前說他們半個不字!皇上也不想知道自己用的官多是貪官壞官!若依往日年少氣盛,我早參他們了。”
沒多時,張善德過來恭請皇上用膳。西溪山莊大小房間、亭閣、天井都擺上了筵席。皇上在花廳坐下,太子胤礽在駕前侍宴,其餘臣工及隨行人員各自按席而坐。
皇上舉了酒杯,道:“朕這次南巡,沿路所見,黃河治理已收功效,更喜今年穀稻長勢很好,肯定是個豐年。百官恪盡職守,人民安居樂業,一派盛世氣象。朕心裏高興,來,幹了這杯!”
自然是萬歲雷動,觥籌交錯。皇上吃了些東西,身子有些乏了,先去歇著。
宴畢已是午後,各自回房歇息。陳廷敬正要回房,卻見張鄉甫過來拜道:“中堂大人,您說打賭皇上會把畫還我的,什麼時候還呀?”
陳廷敬心想這張鄉甫也真是倔,便道:“皇上剛到杭州,你的畫皇上都還沒見著哩。”
張鄉甫說:“我聽說阿山大人這回收羅古字畫若幹,真假難辨,都讓高大人一一過目。我就怕被他看做假的隨意丟了。”
聽得這麼一說,陳廷敬就猜著張鄉甫的古畫八成是回不來了。米芾真跡甚是難得,高士奇哪肯進呈皇上?這時,又見索額圖正在不遠處同人說話,陳廷敬心裏忽生一計,道:“鄉甫先生,那位是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大人,此次皇上出巡一應事務都是他總管,你去找他說說。你隻說自己進呈的畫是米芾真跡,應是今人難得一見的神品,千萬小心。”
張鄉甫稍有猶豫,就去找索額圖。陳廷敬掉頭轉身往屋裏走,沒多時就聽得後頭索額圖罵張鄉甫好不曉事。陳廷敬頭也不回,回房去了。
陳廷敬剛進屋,徐乾學進來敘話,問:“陳中堂,皇上派您下去密訪,可下麵接駕照樣鋪張。您想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陳廷敬笑著敷衍道:“皇上差我先行密訪,並不想讓外人知道啊。”
徐乾學笑道:“瞞得過別人,瞞不過皇上身邊幾個人的。”
陳廷敬反過來問徐乾學:“徐中堂知道下麵為何仍然鋪張接駕?”
徐乾學顧盼左右,悄聲道:“索額圖指使太子沿途給督撫們寫了密信。”
陳廷敬道:“事涉太子,可要真憑實據啊。”
徐乾學搖搖頭,道:“不瞞您說,皇上早就察覺太子胤礽暗中結交大臣,著我派人暗中盯著。我已拿獲送信的差人,手中有了實據。”
陳廷敬甚是吃驚,問:“徐大人想怎麼辦?”
徐乾學歎道:“太子畢竟是太子,況且太子所做都是索額圖挑唆的。”
陳廷敬琢磨徐乾學的意思,低聲問道:“徐大人意思是參索額圖?”
徐乾學點頭道:“正是!參掉索額圖,我們都聽陳中堂您的!首輔大臣,非您莫屬!”
陳廷敬連連擺手,“徐中堂千萬別說這話!我陳廷敬隻辦好自己分內差事就行了,並無非分之想。”
徐乾學情辭懇切,道:“我不想繞彎子,直說了吧,想請陳中堂和我聯手參倒索額圖!”
陳廷敬想了想,說:“徐中堂,你我上折子參索額圖都不明智。”
徐乾學不解:“為什麼?”
陳廷敬道:“朝中上下會以為你我覬覦首輔大臣之位,這樣就參不倒索額圖。”
徐乾學問:“您是怕皇上這麼想吧?”
陳廷敬道:“明擺著,誰都會這麼想的!”
徐乾學問:“您意思怎麼辦?”
陳廷敬說:“有更合適的人。”
徐乾學摸不準陳廷敬的心思,噤口不言。陳廷敬笑笑,輕聲道:“高士奇!”
徐乾學一拍大腿,道:“對啊,高士奇!高士奇對索額圖早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啊!何況他隻是個四品少詹事,別人不會懷疑他想一步登天。”
徐乾學轉眼又道:“陳中堂,高士奇敢不敢參索額圖?他在索額圖麵前就是個奴才,對索額圖既恨且怕,他恐怕還沒這個膽量啊!”
陳廷敬說:“他沒這個膽,我倆就把膽借給他。高士奇巴不得索額圖早些倒台,你隻要告訴他我倆都會暗中幫他,他必定敢參的。你和高士奇過從密切,你去同他說。”徐乾學連聲說好,出門而去。
徐乾學走後,陳廷敬閉目沉思,腦子裏翻江倒海。劉相年那日告訴他徐乾學暗中派人索賄,他心裏便有參徐之意。今日更見徐乾學野心勃勃,日後必成大奸,他肯定會身受其害。不如現在就把他參了。阿山之劣跡實在叫人難以忍受,陳廷敬想此人不除也必禍及自己。劉相年是他當年推舉的廉吏,如果讓阿山密參劉相年得逞,陳廷敬就有失察濫舉之嫌。高士奇也不能再容忍,卻用不著陳廷敬去參他,索額圖自會收拾他的。陳廷敬思來想去,決意自己不必出麵,隻叫劉相年參人。劉相年已身負諸罪,又是個豁得出去的人,他拚死一搏或許還可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