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至黛玉房裏,寶釵寶琴兩個都在,正拉著黛玉解勸,無非是說湘雲常日裏便是這個性子,教他不要放在心上雲雲。這時見張嬤嬤回來,便知是同黛玉出氣去了;寶釵心下有數,也不問他,隻顧向黛玉道:“咱們明日都往家裏去罷。我新得了一個好頑的物事,是人送給我哥哥的,我哥哥又給了我;妙就妙在又能頑,又能做可吃之物。如今天氣尚熱,恰好做來咱們吃,可好不好?”黛玉聞言笑道:“你這又是頑的,又是吃的,倒把我當小孩子哄了。也不過就比我大兩歲,恰似大了多少似的。”寶釵見他笑了,乃道:“誰有你這樣費心?琴兒比你小,我也不曾這們哄過他。”黛玉忙拉寶琴笑道:“瞧你姐姐這話。他不疼你,我疼你。你以後隻要我,別理他。”幾人又頑笑一陣,寶釵姊妹見他好了,方才告辭出去,自回房中安歇。
黛玉送了他姊妹出去,正要安寢,忽聞雪雁道:“大爺來了。”黛玉聽了,便忙又從房中出來,見了瑧玉道:“這們晚了,你還不往家裏去,又來這裏作甚麼?”瑧玉見他麵色如常,笑道:“你明知道我作甚麼,還來問我。”原來雪雁氣不忿,回來便告訴了張嬤嬤;誰知又教秋縈聽了去,一徑往紫竹那裏說了;故而傳到了瑧玉耳中。黛玉見他知道了,隻得無奈笑道:“好快的耳報神!隻是也不算甚麼,況張嬤嬤已是去說了他了。”瑧玉聞言便不說話,半晌歎道:“你這樣卻也為不錯。隻是我恐你受了委屈,又管不得那起子人的嘴;原想著離了這裏就罷了,誰知終有這們一遭的。可見人之性子難改。”
黛玉聞他這話,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曾留心,便道:“我何曾受委屈。他那嘴誰不知道的?那裏有他不說的人。”心下卻又想道:“雲丫頭小時同寶玉原好,如今我同寶姐姐來了,寶玉一般也同我們說話,卻是令他不快了;他又無了父母,也不曾有兄弟姐妹,我自有父親兄長,原比他強些兒,何必同他爭這口舌之氣。”因此倒也不惱,見他哥哥神色有些黯然,反勸他道:“哥哥不必這們等的。我實是不曾放在心上,況這事若傳開去,也不為好聽。”張嬤嬤聽了這話,便對二人行禮道:“大爺姑娘容我說一句罷。姑娘說得原是正理;隻是史家姑娘這話,委實過了。如今我已是同他乳母說了此事,想來必是要往家裏去同他家兩位夫人講的,到時自然要有說法。”
黛玉聞了這話,便搖頭道:“有甚麼說法也無趣了。就算此事揭過不提,各人心裏也同往日不一樣的。”瑧玉道:“一樣不一樣的,誰管他?不過過幾年,各人皆要往各人的去處去的。本來就無趣,何必硬要有趣起來?”黛玉聽了,乃歎道:“正是這話。誰也原不指望著誰去過日子的;隻是若因此隻管鬧起來,也忒寒了人的心。”瑧玉冷笑道:“妹妹願意同那個好,就同那個好。縱是原先好的,一時覺得不好了,也隻管丟開;做哥哥的沒有別的能耐,‘林家’這兩個字,料也撐得起。”黛玉聞言卻覺難過上來,因道:“雖是這話,我心裏依舊過不去,——倒也不是為他,隻說不上為甚麼,竟是心裏隻管酸痛起來。要是母親尚在,——”一語未了,忽覺自己失言,又恐招了他哥哥傷心,忙煞住話尾,那眼淚卻已是一滴一滴地落將下來。
瑧玉見他這樣,忽地怔住了,心道:“原是我想錯了。我往日隻見他聰明,卻總未想到他尚不滿十歲,隻是個小女兒罷了;又不是皇家中人,正是要在父母身邊撒嬌的年紀,偏生又是如今這們個境地;這般看來,他倒不是惱,乃是覺得自己委屈,想娘親了。”他雖將此間事情想透,卻不知如何撫慰黛玉,忽又想起自己前世之憾,呆了半晌,忽地道:“我也想母親了。”
此話一出,先就將黛玉唬了一跳,又見瑧玉神色有些慘然,忙道:“皆是我的不是,說錯了話,引得哥哥傷心。我不過是一時心裏不快,過陣子就好了;哥哥每日價事務繁雜,原是比我更加不易,倒還要費心來勸我,我豈不愧的。隻此一次,下回再也不了。”瑧玉分明有話要說,卻隻不知說甚麼是好;旁邊丫鬟見他二人情狀,皆上來解勸。黛玉忙擦了淚道:“這早晚的,哥哥也該回去了。明日教人來接我罷。”瑧玉聞言,又見天色晚了,恐耽誤他歇息,隻得辭了他回去,說了明兒一早來接,黛玉送至門外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