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琅知道,他已經死去。
劇痛從喉間傳來,毒液彌漫到了他的四肢,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視野變得模糊,賀一九朝他撲來,然而他無法反抗,也無法呼救。灼痛和寒冷一起在四肢百骸中蔓延,兩股狂躁又矛盾的能量似乎進行著一場看不見的角逐。疼痛無處不在,那毒液仿佛滾燙的熔岩一般燒穿的他的身體,點燃了他的內髒,然後從內向外將他蠶食殆盡。
接著,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整個身軀變得空空蕩蕩,他仿佛飄離了自己的身體,像傾塌的沙土一般在朔風中墜落,消散。
死亡就像六月飛雪一樣,讓人由瞬間的溫暖淪落為永恒的冰寒。
韓琅不知所措,死亡來的太突兀了,太荒唐了。他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沒來得及做,他根本沒有做好自己會死的準備。他還和賀一九有約定呢,他簡直不敢想象自己離去以後對方會有多麼憤怒,多麼絕望。在這一刻他甚至回憶了和賀一九一起的日子,太短暫了,仿佛他隻是偷了一件不屬於自己的禮物,如今又不得不物歸原主了。
與其說是悲傷,倒不如說是迷惘。
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有意識。他左右四顧,頭一回知道死後的世界原來是烏青色的,視野裏所有的東西,不論天空還是地麵,都是鐵錠一般的烏青色。四周除了他一無所有,無論是戰場還是人群都不複存在,一切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真會有索命的鬼差麼?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等到。後來他隻能向前走。天和地都是一個顏色,他上下不分,左右不分,更前後不分,隻能機械地邁步行走,走了一天,或是一月,一年。
終於,他停了下來。
視野不那麼灰暗,他看到一座低矮的青磚房,門前有個庭院,一些雜亂無章的花草在風中搖搖晃晃。還有個極小的池塘,浮著些肮髒的水草,旁邊豎著一塊碑銘似的石頭,走近了,上麵隻寫著一個“執”字。
一執百念生。
韓琅想笑了,執?是啊,回想過去,這說的不正是他自己麼?
他俯身朝那池水中凝望,以便證實自己是誰。然而他愈發迷惘了,池水中的人不是他熟悉的模樣,五官變化很大,尤其那眼睛,因為困惑而微微眯著,平添了一絲來路不明的邪氣。
這不是他自己了。
韓琅蹲下來,仔仔細細地望了許久,也仍然無法從水中人的臉上找到哪怕是一絲一毫自己的影子。看得久了,卻愈發覺得像另一個人。像誰呢……
韓琅渾身一顫,他想起來是誰了,是在他夢中出現過的鶻鳥,他真正意義上的父親!
他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他的確是忘了,他借著“韓琅”這個身份在世間偷生,然而他根本不是韓琅,是個走舍的妖怪。如今“韓琅”死了,自己化為魂魄,豈不是就以本來麵目出現?
然而這本來麵目,對他而言卻陌生得像一個全然不了解的人。可那又能怎麼樣呢?他死都死了,變成什麼模樣,還會有區別麼?
他離開了水池,轉而走向房屋。門虛掩著,裏邊沒有回應。他索性走進去,屋子似乎無人居住,冷冷清清,塵埃遍布,活像一隻冰冷的大棺材。他左右四顧,心裏疑惑怎麼還沒有鬼差來把自己帶走。任他一個孤魂野鬼在這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閑逛,真的好麼?
視野越來越暗,越來越朦朧,就像被潑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種詭異的陳舊感。然後他見到了一截陡峭的樓梯,一直延伸到地下很深的地方,裏麵有些微小的聲響傳出來。就是這裏了吧。韓琅心想。下去,也許就是通向地府的黃泉之路。
他站在這裏,卻猶豫了,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正在這一刻,一個聲音忽然從耳畔響起:“韓琅。”
他側身回望,遠處有一位似曾相識的道人。對方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進來,虛幻,飄渺。
“你再走下去,就真的回不來了。”
韓琅猛地刹住步子。
“你記得我是誰麼。”
韓琅茫然,他覺得自己好像知道,可他的腦袋仿佛鏽住了,什麼反應也做不出來。
“你記得你為何會死麼?”
韓琅似乎回憶起了一點東西,垂首立在那裏,全無應答。
道人走近他,形體漸漸清晰起來,忽然拽住了他的一隻手,想要把他拉出去。
“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