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二:當時的月亮(1 / 3)

番外之二

當時的月亮

新校區有許多樹。自打建校劃地時就保留了下來,橫枝蔓葉,毫無章法,和校區裏的大量新派雕塑相得益彰。

樹木自然得蓬勃肆意,雕塑人造得隨心所欲,相互冷對著,站定各自的地盤。如果不出意外,未來會這樣互看幾十年。

丁水婧躲避著正午毒辣的日頭,在樹蔭下蹦蹦跳跳,踩著影子走。已經九月中旬了,氣仍然沒有轉涼的勢頭。頭發隨著她的跳躍掃在脖頸上,癢癢的,有點兒悶熱。

她到底沒能把頭發留長。每每到這個長度,發梢就會在脖子附近翹得亂七八糟,整個頭看上去像一個倒過來的菠蘿,她瞧著煩,就會去理發店剪掉一點點。這樣循環往複,頭發依舊半長不短,倉皇地掛在肩頭。

丁水婧一邊走一邊隨手將碎發盤在腦後,整個人清爽了不少。蟬鳴不休,吵得她心煩意亂,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關係,她胸口惴惴的,手心一片濕滑,汗都是冷的。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短信。她並沒敢立刻打開看。

可能是那個熟悉的黑車司機告訴她,車馬上就到了。

也可能是洛陽告訴她,你不必來了。

丁水婧木木地解鎖,看到“李師傅”三個字時,胸口一陣輕鬆,心從高位回落到半空中,但也沒有踏實到底。

洛陽沒有“你不必來了”。

可他也從沒有過“你來吧”。

丁水婧坐在校門口的大石頭上,靜靜地等著車。盛夏時節,樹蔭下的石頭也暖暖的,甚至有些燙。

她想起高中時語文課上學的沈從文的《邊城》。

傍晚時分,祖父不讓翠翠坐在被強烈陽光曬了一的大石頭上,擔心餘熱會讓人生癍瘡,但自己用手摸摸,也一起坐到了石頭上。祖孫兩人一起看著月光下的清溪,美得不像話。

丁水婧對文學沒什麼愛好,也曾經附和著葉展顏她們一起抱怨這些語文課文“狗屁倒灶都在些什麼廢話”,但是對於《邊城》這一篇,她總是記憶猶新。

文字間藏著一幅幅畫麵:薄霧的清晨,山間的清溪,兩岸婉轉的歌聲間流淌的愛慕心思;緩慢的生活,不慌不忙的時代,沒有結果的等待……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條簡單的線,也許蜿蜒,但連貫而清晰。

總不會像她自己:口是心非,自以為是,糾結成一團麻。

她並不是上高中時就喜歡這篇文章的,隻是後來認識了洛陽,在西湖邊散步,月亮照在湖麵上,他忽然講起了笑話。

“甲問:‘你學過沈從文的《邊城》嗎?’乙回答:‘沒有,我們學的是++。’”

因為這個笑話實在很難讓人捧場,所以丁水婧沒有笑。

倒是講完笑話後,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讓他們一起大笑出聲。他笑彎了眼,她翹起唇角,笑了很久都沒法兒停下來,實在不明白是為什麼。

為他犯傻,為她使壞,或者就為了這湖邊月色下五秒鍾曖昧的不作聲。

《邊城》,丁水婧搜腸刮肚,也隻能記起關於帶著餘熱的石頭不能坐的片段,於是問洛陽知不知道什麼是癍瘡。

“屁股上長的火癤子吧?”洛陽撓頭,“我上哪兒知道去。那篇文章好長,我隻記得他們那裏的民俗很有趣,喜歡隔著江對唱山歌。”

“你記成《劉三姐》了,”丁水婧笑道,“《邊城》裏,男孩在夜裏給女孩唱山歌,好遠好遠都能聽見。”

他拉著她走向湖邊的長椅,兩個人並肩坐下。夜風微涼,十月的杭州是最好的時候,金不換。

“後來呢?”他問道,“好像是個悲劇?”

望著洛陽殷殷期待的麵龐,丁水婧暗暗叫苦。早知道有現在這種狀況,當年她就好好看看那篇課文了。

“翠翠的媽媽當初就是和一個軍人私訂終身,秘密生下她後,兩個人一起殉情了。她被外祖父養大,一對船工兄弟同時喜歡上了她,她自己喜歡的是弟弟。”

洛陽挑了挑眉,笑了:“果然,我就知道。”

“這篇課文你明明都學過,裝什麼福爾摩斯。”她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洛陽曾經過,他最喜歡看丁水婧伶牙俐齒戳穿別人的樣子。

他過許多和“喜歡”有關的話,但後麵總是接著很長的賓語,從來沒有任何一次,隻是連著一個簡單的“你”。

丁水婧繼續:“可是,翠翠的外祖父誤以為和她有情的是哥哥,就鼓勵哥哥表白。哥哥被拒絕後,傷心中出了意外,死了。弟弟因此埋怨上了翠翠的外祖父,於是一個人背井離鄉走了。老爺子懊悔不已,去世了。最後隻剩下翠翠一個人,等著心上人回來。”

她挑著記憶中還算踏實的部分,磕磕絆絆地講給他聽,沒想到他聽得那麼入神。

“好慘。”他總結道。

丁水婧剛仰頭灌下最後一口檸檬茶,差點兒噴出來。

語言功能障礙的呆瓜。她看著他,心中一軟。

他總是給她無奈又心軟的感覺,人又有趣,讓她忍不住想捉弄他;沉默溫和不計較,某個瞬間又透露出內心的涼薄,令她心驚,也令她心折。

令她如此想要去征服。

丁水婧腦子裏碎碎地出現了一切與洛陽有關的評價,人生中第一次無法拚湊出一幅畫麵給這個男人——因為最契合的畫麵,就在眼前。

“是呀,很慘,”她看著他,深深地看進眼睛裏,“愛情是很難如意的,如意了就沒意思了。”

丁水婧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那樣講的——誰讓他和那位女朋友的愛情是圓滿如意的呢?

她偏要“這樣沒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裝的,洛陽隻是笑了笑,點頭:“是啊,悲劇比較容易讓人記住。”但他很快又笑著看向她,,“丫頭片子,別瞎感慨。”

他看她的檸檬茶喝完了,跑去給她買新的。丁水婧獨自坐在長椅上,看向遠處的湖灣,綿延的路燈連成蜿蜒的珠鏈,尾端伸向漆黑的夜空,襯得湖麵上冉冉升起的那輪滿月好像斷裂在夜空中的吊墜。

月色很好,湖光很好。她很好,他也很好。

一切才剛剛開始,卻不知道會不會有結局。所有曖昧的遊走本應是甜蜜的試探,在他們之間,卻隔著一道無法突破的城牆。

可丁水婧不準,那道牆到底是他的女朋友,還是他自己。

她轉過頭,看到他舉著兩杯飲料穿過窄窄的馬路,朝這邊跑過來。

丁水婧內心第一次充盈起真正的憂愁。

她望著他,就像一個賊,貪婪而悲傷地盯著牢牢嵌在銅牆鐵壁上的珍寶。

黑車師傅到了馬路對麵,按了一下喇叭,然後掉頭停在了校門口。丁水婧坐上去,車內的悶熱讓她皺起了鼻子。

“熱吧?我開空調。”司機王師傅迅速地關了四扇窗子,將空調開到最大。一股土味兒衝入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轉頭朝丁水婧笑笑,“太長時間不用了,空調有點兒味兒,別急,馬上就好了。”

丁水婧笑笑,表示不介意,眼神早就渙散得不知道飄去了哪裏。

王師傅也是從外地來此打工的,拖家帶口在轉塘開了幾年黑車,和老婆晝夜倒班,早就對美院的情況摸得很清楚了,連附近的藝考培訓班招生和美術用品采買都多少摻和過,大大,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

“你今去市區有事?”王師傅問。

“啊?”

“沒啥,就是看你挺緊張的,以為你去市區有啥大事。”

被看出來了?丁水婧點頭又搖頭,紛亂的思緒讓她的知覺有些遲鈍,與真實的世界隔絕開。

“開學就大四了吧?做畢業設計?”

“還沒開始呢。”

“以後接著讀嗎?”

“以後……”丁水婧恍惚,“沒想好。可能,出國去吧。”

王師傅樸素地點頭評價道:“出國好,出國能學到好東西,但得去好學校。還讀雕塑?”

“……不讀了吧。可能換別的。”

學藝術類的向來很難出頭,王師傅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理解神情,但是丁水婧反而被刺痛了。他如果知道她當年為了考藝術類而退學耽誤了兩年,又會怎麼想呢?

丁水婧從來都佩服努力的人,但她更欣賞那些在分或財富方麵無比充盈,即使肆意揮霍也不心疼的人。葡萄美酒夜光杯,興之所至,也可以照直了往牆上砸。

她曾經以為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是後者。

從新校區去市中心湖邊的老校區要開很長時間的車,穿過荒涼的郊區,路過參差不齊的高矮民房,一塊塊醜陋的牌匾迅速閃過,連成模糊的一片。右手邊是錢塘江,丁水婧遠遠望見一座造型恐怖的古城突兀地站在江邊——人造的假山巨石裏,上演著粗製濫造的“大型民間山水史詩歌舞劇”,欺騙大量旅遊團到此一遊。“古城”白看上去有些醜得可憐,到了夜裏,被慘綠的射燈猙獰地照著,竟展現出幾分解構美。

她記得這片慘綠。

昨夜半時分,他們也是從這條路開回學校的。他們四個人擠進一輛出租車裏,醉得剛好可以忽略司機的不悅——市區司機不喜歡往轉塘新校區開,因為回來的路上免不了要空駛。但他們還是擠進車裏,吵吵嚷嚷地自自話,誰也沒把那個嘟囔的司機放在眼裏。

在醉酒的人眼裏,一段路途能被拖長到無限,也能短得像一眨眼的工夫。丁水婧坐在後排最裏側,額頭抵在左側玻璃上;剛和同居男友分手的室友在她身邊默默流淚,臉上的兩道淚痕沾滿了睫毛膏,像一個悲傷的醜;大師兄伏在副駕駛位上,哭得像是被什麼附身了一樣,把他許多年的厚道矜持、謹慎微都號出了裂紋。

但一切記憶都像糊上豬油的鏡頭,看不真切,唯有那一尊慘綠的怪物,巍然佇立,神情憐憫地從丁水婧的腦海裏緩緩地走過。

正想著,手機鑽進一條新短信。她照例又心慌了一下,還好,是大師兄的消息,很應景。

“昨失態了,不好意思。”他。

丁水婧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輕輕合上手機,沒有回複。

昨夜的KV裏,同學們唱歌打鬧,鬥骰子拚酒,結伴去洗手間嘔吐。而她就靜靜地坐在沙發的角落裏,捏著手機,一遍遍瀏覽那條剛刷出來的人人網消息。

洛陽的公司要來西湖邊的美術館做活動了。

心情正如暴風雨海麵上的孤船般翻滾飄搖,大師兄忽然坐過來,靠近她,:“師妹,來,喝一杯。”

“我知道你想囑咐我什麼,”丁水婧轉頭看向他,毫無耐心地打斷他,“我不會出去的,對任何人。”

車開入市區後就越走越慢,他們運氣不好,幾乎每個紅燈都趕上,王師傅兀自唉聲歎氣,用福建話罵些丁水婧完全聽不懂的東西。

“師傅,咱們能再快一點兒嗎?”她忍不住探身向前,催促道,“我兩點半必須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