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力吧,誰知道這麼堵,我也不能飛過去啊!”
丁水婧無奈地跌回座位,神經質地把手機裏保存下來的活動通知看了一遍又一遍。
昨午夜,洛陽公司的官方賬號在網上發了一個路演活動的預告。他還在活動頁麵上和他的同事們互動,彼此打氣,著:“明杭州見。”
丁水婧的手輕輕抖起來。
之前也有過許多機會。同學之間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總能聽,總能見到。大家都認識她,都喜歡她,聽她忽然退學重考追求夢想,更是平添了傳奇色彩。每次她去北京,都會被師兄師姐招呼到各種聚會中,這些聚會裏常常也有洛陽。
但她沒有。有洛陽的場合她都缺席了,沒有哪怕一次放縱自己、裝作不經意地出現在KV裏,沒有一次心懷不軌。
咄咄逼人地拿著一張偽造的簽字去直麵陳靜,那是十九歲的丁水婧會做的事。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容器,盛著滿滿的自私與孤勇,屬於她的那一份,早就在他們婚禮那,被快餐店的陽光蒸發殆盡了。
那種事她再也不會做了。
陳靜不動聲色,能忍耐,這都是本事,卻不是丁水婧失敗的原因。
她敗在沒有資格。洛陽沒有給她任何可以爭取的資格。
那些她本來應該出席的聚會,她知道洛陽會去,洛陽也知道她會去。但是最終缺席的是她,洛陽從未爽約。
但這能證明什麼呢?十九歲的丁水婧會篤定,他是想見她的,即使照樣談笑風生,望向被她空出來的座位時,他也一定會失落、會難過。
然而二十四歲的丁水婧,什麼都無法判斷了。她有本事讓所有人都喜歡她,和她成為朋友,不曾對任何一個人判斷失誤,連仇敵、對手都能看明白,隻有洛陽讓她屢屢瞎眼。
他會一場不落地出現,也許並非想見她,隻是因為內心光明磊落,不需要躲著她而已。
一個個夜晚,丁水婧盯著花板翻來覆去地猜測,猜到淚眼滂沱,再用珍藏好的回憶來溫暖涼透的心。
他午夜陪她爬上圖書館的台,裹著擋風雨披,等待獅子座流星雨。
他被她慫恿,買了煙來陪她嚐試。兩個人都嗆出了鼻涕、眼淚,後來分別學會了,除了彼此無人知曉。
社團裏一群人合影時,他們永遠故意不站在一起,卻總用眼神相互打招呼,目光繞過無數人的肩膀,纏在一起。
丁水婧記得有一首歌,唱著“愛是一種眼神”。她明明沒有看錯,明明沒有。
記憶中所有曖昧的溫暖,像冬夜被窩兒裏的暖水袋,一不留神,最後都成了心口翻滾的慢性燙傷。
車終於停在美術館的馬路對麵,她扔給王師傅六十塊錢,拎著包飛速跑下車,像隻兔子一樣張皇地奔過馬路。
這裏她來過許多次。室友經常接大師兄安排的私活兒來賺外快,幾次布展都拉她作陪。丁水婧從包裏翻出二十塊錢買了門票,輕車熟路地直奔三樓工作人員休息室。
樓梯上到一半,她就從樓梯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
頭發紮得不牢,因為奔跑顛簸而散下了一半,像個瘋子;巴掌大的臉藏在碎發後,因為激動和緊張,紅得像發了高燒,唯有一雙眼亮得嚇人,目光穿過遮擋在麵前的碎發,直直地注視著自己。
丁水婧慢慢地停下腳步,把背包扔在腳邊,開始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地紮起了頭發。臉色漸漸淡了下來,眼睛也漸漸暗了下來。
真的闖進去了又會怎麼樣呢?昨她鼓起勇氣發短信,問他是不是在美術館辦活動,他理都沒理。難道現在要她直白地走到他麵前:“一起喝杯咖啡吧,我聽你要離婚了?”
丁水婧怔怔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那年婚禮結束,洛枳回到麥當勞找到她,給她看用手機拍的現場照片。
她求洛枳去拍,看完了後又問洛枳為什麼這麼殘忍。
洛枳沒有怪她無理取鬧,隻是微微垂眼看著她,神情複雜,唯一能被分辨出來的隻有憐憫。
“畢竟結婚了,你以後就不要再找他們了,”洛枳,“你別誤會,我知道你退學後再沒聯絡過他們。我這不是提醒或者警告,你別誤會。”
“不用這麼心解釋,好像我是顆定時炸彈似的,”身旁的落地玻璃微微映照出自己一臉的譏誚,“你哥沒那麼值得我執著。”
完這話,她自己都覺得假到令人發指。洛枳坐在對麵,善良地低頭笑笑,沒有戳穿。
丁水婧也覺得沒意思,甩甩發尾,把等待途中撕碎的所有炸雞包裝袋都搓成一堆兒,半晌才鄭重地:“我不會去找他了。我知道結了婚是不一樣的。你也不用擔心,如果我找他有用,他們這婚也結不成,你得對你哥有信心,是不是?他看不上我,是我自作多情,臭不要臉而已。真的,別擔心。”
她這話的時候難得沒有一丁點兒想要掉眼淚的衝動,眼圈幹幹的,難聽的評價都像是在別人。
洛枳抬起頭,慢慢地:“我不讓你找他,就是因為我對他沒信心。我覺得,你並不是自作多情。”
竟是這句話,讓丁水婧眼淚傾盆。
於是他三年的婚姻,她什麼都沒有做,維持著道德上的正義,卻沒有哪怕一刻停止在內心詛咒他的婚姻不幸福。
伺機而動算不算是另一種無恥?等待讓她覺得自己卑鄙又卑微。
樓下是前來看展的觀眾,樓上的門裏也許是洛陽。她站在半空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複讀那一年。她早習慣了大學裏自由的生活,見到了外麵的世界,已經無法再被一間教室困住,卻自投羅網,重新成了一個的高中生,每蜷縮在擁擠的教室角落裏,旁觀那群同學幼稚地上演爭鬥與悲歡,冷笑看別人,冷笑看自己,像是被兩個世界同時扔下的棄兒。
“是你。”
丁水婧回過神來,在鏡子中看到了陳靜,站在她背後兩級台階下,穿著一身寬鬆的亞麻色連衣裙,帶著一臉恬靜的笑容看著她。
丁水婧迅速鎮定下來,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一臉無辜。
“學姐,”她禮貌地笑了一下,“你怎麼會在這兒?”
陳靜沒料到她會倒打一耙,愣了愣,才繼續笑著:“我老公他們公司今在這個館裏辦活動。”
丁水婧眨眨眼,抓緊了書包,心跳的聲音大到讓她連樓下的人聲都聽不清。
“哦,他們是主辦方嗎?”她看了看樓下稀稀拉拉的觀眾,“我同學送的票,來點個卯。那我走了。”錯身而過時,陳靜拉住她,:“如果你沒什麼急事,就陪我聊聊吧。”
丁水婧內心有一瞬間的掙紮,忽然放鬆下來。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今上帝揪住了她亂翹的發尾,容不得她縮頭。
她帶著近乎訣別的坦然,點頭問:“你要聊什麼?”
氣不算好,中午熱辣辣的太陽很快被烏雲遮蔽,湖麵上一片迷蒙的灰,水麵和遠山都模糊了邊界,沒來由地讓人不清爽。
她和陳靜一起走到湖邊坐下,陳靜走得很慢、很心,輕輕扶著腰,於是她也配合著,嘴角漸漸上揚,勾起自嘲的笑。
“我去買杯飲料吧,”丁水婧,“不給你買色素勾兌的,礦泉水好嗎?溫的。”
陳靜微微驚訝地看著她。丁水婧動了動唇想問什麼,但還是忍住了,轉頭跑開。
她很快就回來了,將水遞給陳靜,自己擰開一瓶檸檬茶,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去。
喝完第一口,她才發現自己真的很渴。
陳靜沒有喝,一直微笑地看著她,意味深長的樣子,一言不發。丁水婧忽然覺得這種母性的笑容和居高臨下的打量讓她很煩躁,轉頭看回去:“不敢喝嗎?我又沒下毒。”
陳靜又笑了,這次的笑容讓她火兒更大,眼角、眉梢寫著清清楚楚的一行字:“不跟姑娘計較。”
丁水婧擰上瓶蓋,站起身:“你要是沒什麼話,我就走了。之前大學時不懂事,冒犯過你,我也道過歉了,你沒必要這樣揪著不放。”
陳靜突然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我沒有笑你。你別激動,陪我話。”
丁水婧不敢甩開她,怕動作太大真的會傷到陳靜。
“你是不是聽我提出離婚的消息了?”陳靜平靜地問道。
丁水婧搖頭:“我怎麼會知道這些?”
陳靜:“上個星期,你進我的空間,忘記刪除訪客記錄了。”
丁水婧扭過臉回避陳靜,拚命掩飾著自己的難堪。
“其實我也一直在偷偷看你的動態,”陳靜拍拍她的手臂,“這幾年你過得很精彩啊!我看到你的很多雕塑作品,還有參展的活動,出去旅行的照片,世界各地都去過了吧?真好。”
語氣裏的真誠不似作假,丁水婧眯著眼睛看陳靜,想要看出一絲破綻,目光漸漸地下移到陳靜平坦的腹上。
陳靜低著頭,再次習慣性地撫上腹,沉默了許久,才再次緩緩地開口:“我知道,你憋著一口氣,覺得洛陽是因為責任才跟我結婚的,實際上他喜歡的是你,對不對?你當初跑來找我的時候,雖然很有禮貌,但話裏話外對我都是那麼鄙視,就是覺得我在用責任感脅迫他。”
丁水婧此刻真正感到了難過,難過於埋在心底的不服氣被這樣直白又樸素地講出來,聽上去是如此幼稚不堪。
“學姐,你誤會了。當年我年少無知,盛氣淩人,沒有禮貌,請你原諒,”她淡淡地垂下眼,語氣卻強硬了起來,“但那是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了,你今還一再提起,是想做什麼?”
丁水婧頓了頓,直視著陳靜的眼睛:“何況,人這一輩子,不可能永遠不犯錯,學姐,你呢?”
陳靜的表情終於僵了一僵。
十前,丁水婧坐在貴賓區舒適的真皮沙發上吹著冷氣,一邊翻著係裏教授贈送大家的新書,一邊靜等自己的表姐下班。附近韓國參雞湯的店十分火爆,丁水婧訂了六點鍾的位置,眼看已經五點五十,表姐依舊沒有上樓找她的意思。
遠遠聽見爭執的聲音,丁水婧跑到二樓的護欄邊探出頭去看樓下的大廳,就看見自己的表姐從陳列展車的隊伍中左拐右拐地跑向門口正在咆哮的男人,一臉狼狽,高跟鞋踢踢踏踏,像是在給男人的怒火打著節拍。
丁水婧再定睛一看,那個正在發怒的男人竟是大師兄。
丁水婧進美院時,大師兄已經大四了。所有人都尊稱他一句大師兄,並非因為他才華出眾,而是因為他替美院裏所有家境平常、才華平庸的學生殺出了一條血路。大師兄考美院本就是為自己爛到爆的文化課成績找到一條投機的出路,自打入學就沒打算鑽研藝術,而是憑借外表和口才混進了學生會,陸續搭上一些神秘的皮包公司,承攬師弟師妹們出去做私活兒,賺了不少錢。
雕塑班每一屆畢業後有兩三個人會繼續琢磨作品,其餘嫁人的嫁人、做前台的做前台。大師兄便是這群注定成不了藝術家的藝術生最堅實的後盾。美院不同係別的人初次見麵沒話聊的時候,都聊大師兄。丁水婧和室友也接過大師兄的私活兒,平麵設計、路演布展,什麼都試過。大師兄英俊而八麵玲瓏,知情識趣,一直很受學妹們歡迎。他就像高中時的丁水婧,左右逢源,見人人話、見鬼鬼話。隻不過大師兄比她更進一步,他從這些關係人緣兒中實實在在地賺到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