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後記:漫長的道別(2 / 3)

好像隻要一眼,全世界就都會發現我的秘密。

我了,車站相遇之後,我再也沒能光明正大地打量過他。

一臉平靜地裝作在看別處,目光定焦在遠處的大荒地上,近處的籃球架就虛焦了,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群人。

這群人裏有他。

隻有一次見到過他投三分,空心進籃,“唰”的一聲。大家歡呼的時候,我把臉扭到一邊,也笑了。

想起高一後桌女生,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高二的暑假去國外玩,趴在酒店前台寫明信片,給他寫。寫一句畫一句,寫一張撕一張,最後我拿著厚厚一遝撕碎的明信片去大堂的垃圾桶丟掉。我們導遊看到了,笑著調侃我:“姐,炫富嗎?”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實際地做點兒什麼去接近他。

之前我喜歡他。現在我希望,他也能喜歡我。

一旦這種念頭浮上來,我就變得不快樂了。

最後還是寫好了一張,被我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我自然不敢真的寄一張明信片給他——沒頭沒腦的,蓋著國外的郵戳,大家一打聽就知道是誰,恐怕他還沒看懂,別人就全懂了。

但是我還能做些什麼嗎?高三的晚自習常常被我一整節逃掉,去升旗廣場亂逛,坐在黑漆漆的行政區走廊窗台上,想著一萬種可能被他認識的方式。

我們兩個班是同一個語文老師,所以我作文寫得特別認真,每次考試之後,優秀作文都會被教研組複印傳閱。我至少能先混個臉熟,讓××知道知道我是多麼多麼的,嗯,才華橫溢。

轉念一想,他這麼厭惡語文課,不會順便也覺得我是個矯情的酸文人吧?

少女型擰巴成麻花,做人好難。

直到有一,我媽從書桌旁的地上撿起一張明信片,問我,××是誰?

如我所料,我媽依舊對少女懷春而苦求不得的故事喜聞樂見。

她當然問了我一個經典問題:“你喜歡他什麼呢?”

高三上學期,各個高校的保送生和自主招生選拔開始了。他是競賽生,參加保送選拔;我是普通少女,希望能努力爭個自主招生加分。

廣播讓大家去教導主任辦公室填寫資料,我去得晚,意外地看到了他……和他的媽媽。××坐在沙發上,一臉漠然。他媽媽拿著表格去問東問西,我心不在焉地坐到茶幾的另一端,拿著表格低頭填,寫幾筆就緊張地往他那邊瞟一眼——我期待著無意中眼神交會,我會笑著向他點點頭,:“你是××吧?你好,我叫……”

我並不是個怯場的人。

可他自始至終就是沒有看過來,隻是一句句地聽著他媽媽的指導,按部就班地埋頭填表。

我們都通過了第一輪材料初審,一同參加在省招生辦舉行的筆試。我考得並不好,走出考場時人還蒙蒙的,等遠遠地望見人群中的我媽媽時,整個人一激靈。

我媽,和××的媽媽並肩站著,乍一看上去,相談甚歡。

我的家長會都是我爸爸去開的,我媽從不與其他家長有過多交流,甚至連我班主任的名字都記不住,現在卻笑容滿麵地在和××的媽媽聊!

這位女同誌,您是怎麼回事?您想玩死您親生女兒嗎?您聽過“虎毒不食子”嗎?!

我全身僵硬地走過去,我媽一臉無辜地拉過我介紹道:“這是××的媽媽。”

廢話,我當然知道!

××的媽媽是個利落又熱情的人,寒暄了幾句,我就看到××麵無表情地走近,無視在場的另外兩個人,拉了拉他媽媽的胳膊,了兩個字:

“走吧。”

……走吧。

他媽媽朝我們笑著點點頭,接過××的書包,母子倆親親熱熱地走開了。

我媽意味深長地朝我微笑,了一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

“你未來的婆媳關係會很難處啊。”

“你到底想幹嗎?”我的臉已經抽筋了。

“在外麵站著無聊,聽到她提起‘我們家××’,我就走過去跟她隨便聊了兩句,”我媽笑得如沐春風,“你喜歡的就是那個××?怎麼像個機器人?”

我依稀聽到我們的母女關係發出了“哢嚓”的斷裂聲。

其實我知道我老媽的意圖。她覺得××並不值得喜歡。然而她不能回答我的是,“喜歡”究竟是什麼?情感的發生是一定能找得出緣由的嗎?喜歡就是一個壞掉的水龍頭,理智告訴你不值得,可怎麼擰緊都是徒勞的,感情覆水難收。

那晚上,我挽著媽媽的胳膊,慢慢地走回家。頭頂上是灰沉沉的空,孕育著一場初雪。

媽媽感覺到了我低落的情緒,忽然捏捏我的手,:“他媽媽早就認識你,知道你學文、以前是哪個班的,還知道你作文寫得很好。”

“真的?”

“嗯。”媽媽笑道,“真的。而且,她是××和她的。”

即使知道這些基本信息很可能都來自××媽媽密布的情報網,與××毫無關係,我還是瞬間開心起來了:“還有嗎,除了作文呢?”

“沒有了。”

“啊……”我很失落。

“哎,對了,他媽媽你很好看。”

“真的?!”

“……我編的。”

母女關係第二次發出“哢嚓”的斷裂聲。

我媽媽從未停止拿××的事情取笑我。甚至連一起去超市買書包,我們意見不同,她也一定會指著自己看中的那一款:“這款看上去像是××會背的風格。”好像這麼一我就會聽她的似的。

是的,我的確聽她的了。

我一直很想知道她敢這麼肆無忌憚,是不是因為確信××不可能搭理我。

××越好,我就越樂於單純地欣賞他;××的形象越普通,我反而越想要接近他,像是要親手通過實際例證來殘忍地使自己的幻想破滅似的。

所以這年冬,當我媽媽陪著我去北京參加自主招生的麵試時,我第一次鼓足勇氣和××打了個招呼。

在理科教學樓的大廳裏,我手裏抱著一堆表格,站在柱子旁邊等我媽媽,忽然看到××獨自一人麵無表情地從旁邊的教室裏走了出來。

他經過我身邊時,我突然鼓足勇氣,打起精神微笑著:“嘿,××。”

然後他走遠了,沒看我,沒停步。

我呆站了一會兒,然後抬起右手,拉了拉自己的左手臂,:“走吧。”

對於這個故事,我媽媽的評價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我現在還記得,在理科樓大門口,我看到他爸爸媽媽陪著他一起走遠。門口來來往往的都是參加麵試的考生和家長們,每個人都一臉焦灼與興奮,支棱著耳朵探聽其他人的來頭和捕風捉影的消息。我抬起眼,望見一隻通體幽藍的長尾巴喜鵲落在枝頭,正歪著腦袋打量著我們。

這隻喜鵲是怎麼看待我們的?我一直想知道。

××拿到了保送生資格。我無比感謝他們班那位嚴厲古板的班主任,由於他硬性規定這群競賽保送生也必須照舊每來上課,我得以在高三的最後一學期時常見到××。

我知道他喜歡穿哪件恤,也發現了他搭配衣服的規律,動作,走路的姿態,後腦勺兒的形狀……估計比朱自清對他爸的背影都熟悉。

那段時間,我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擲硬幣。我在文科班的好朋友是個非常活潑又非常害羞的女生,可以大聲講葷笑話,也可以在見到自己喜歡的男生時嚇得連個屁都不敢放。食堂的飯那麼難吃,我們照去不誤,就為了在進入門口的時候可以玩這個擲硬幣的遊戲。

她喜歡的人常在一樓出沒,我喜歡的人常在二樓出沒。我們需要用硬幣正反麵來決定今去幾樓吃飯。

好友:“這不是遊戲,這是一場占卜。”我們聽從上的安排,好運氣要省著點兒用,不能太任性,這樣才能在關鍵的事情上心想事成。

我們體貼地沒有詢問過彼此的“那個人”姓甚名誰,一直恬不知恥地用“你的hney(親愛的)”和“我的hney”來稱呼。我至今都很感謝這個遊戲,讓我心裏那個不能的××在安全的領域粉墨登場,被我盡情談論,仿佛隻要我樂意,他就真成了我的誰。

高中生活就這樣結束了。

高考之後的夏,我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對方自稱是××媽媽的同事,女兒讀文科,很不聽話,希望我可以去和她女兒聊聊,以身作則地“震撼”一下她。

如果這事是我媽給我攬的,我肯定早就發飆了,但對方一是××的媽媽熱情推薦,高度讚賞,我就心花怒放了,立刻在電話這邊狂點頭,帶得電話線也一晃一晃的。

我記得自己和那個讓她媽媽操碎了心的姑娘一起坐在花壇邊,她忽然問我:“你們學習好的人,也會偷偷談戀愛嗎?”

我哭笑不得,點頭:“當然會,我周圍許多人都談過戀愛。”

她繼續問:“那你呢?”我搖頭。

姑娘想了想,忽然興奮起來:“至少有喜歡的人吧?”

我點點頭。

“那他知道嗎?”

於是,當嫡係學姐把組織大學裏第一場同鄉迎新聚會的任務交給了我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麼了。對別的班級,我都隻是通知一位領頭人,再由他來向自己班的同學傳達;但是到了××的班級,我居心叵測地從領頭人手中將他們班那十幾個新生的聯絡方式全部要了過來,一一通知,就是為了光明正大地要到××的手機號,親自發上一條冠冕堂皇、無可指摘的短信,也把自己的姓名電話強行塞給他。

當愛情和自尊心相遇的時候,我們總是居心叵測,妄圖兩全。

幾乎所有接到短信的同學都會回複我:“謝謝你,需要我幫忙通知其他人嗎?”

隻有他,回複的是:哦。

哦。

得到這個字的時候,我站在學校西門外,頭頂上是熾烈的暮夏日光,烤得人心裏發虛,一瞬間好像又聽見我媽媽促狹的聲音:“你喜歡他什麼呢?”

吃飯的那,我略微打扮了一下。我這種麵目平凡的姑娘打扮起來總是很尷尬,有一顆變美的心,卻資質普通,又擔心做得太過火,被所有人嘲笑不自量力。所以每每用心修飾過後,在別人眼裏還是同一個樣子。

我沒敢和他坐在同一張圓桌上,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我們高中這兩屆考上同所大學的人加在一起足足有60個,自我介紹一輪下來差不多就要散夥了。我一直遠遠地看著××,看平日冷若冰霜的他興高采烈地和一個同係的師兄談論,交換電話,請教選課秘訣……

這一切都發生在我站起來造作地自我介紹的當口兒。

很久以後,我和他聊起自己剛入學時的窘境,明明左胳膊打著石膏卻選了籃球課,簡直是作死。他眉毛一揚——“你骨折過?”

我點頭,沒有過多地解釋。

我那麼顯眼,畢業表彰時打著石膏,迎新晚餐時也打著石膏,所有人都圍著我問:“你怎麼了?”“要不要緊?”“哎呀,心點兒”……我們距離最近的時候,兩隻肩膀之間隻有十厘米,但是他從未看見過我。

後來我們還是認識了,以一種非常平淡的方式。

第一條短信是他發過來的,問我開學時的英語分級考試考了多少。我回答:“三級,你呢?”

他:“我也是。”頓了頓又發過來一條:“你也考了三級我就放心了,那咱們高中應該沒有人考到四級。”

我知道這隻是一條沒頭沒腦的、學霸跑來尋求安全感的短信,誇別人也誇了他自己。可能他已經打探過很多人,可能他隻是客套。

但我在課堂上幾乎把手機屏幕都看裂了——這麼,他知道我還挺厲害的,怎麼知道的?很早就知道嗎?他是怎麼看我的呢?他不是從不注意學習以外的事情嗎?

我心翼翼地回複著他的信息,要熱情,又不能發狂;要回應他的話,同時留出足夠的尾巴讓他繼續回複我,防止談話無疾而終……

左手剛拆了石膏,還軟軟的,用不上力,可我還是右手記著筆記,用左手攥住手機,和他不鹹不淡地聊了一條又一條,獨自維持著一場艱難的對話。

我並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女生,卻可以在他選課有衝突發短信來求助的時候,頂著烈日跑去遙遠的英語係教學樓幫他詢問修改流程;可以在他掛掉我的電話、發來短信“不喜歡打電話”的時候,費勁巴拉地編輯長長的短信撰寫“改課攻略”;可以在他自己感冒的時候,買一堆藥送到男生宿舍樓收發室;可以在百度、穀歌還不甚發達的年代裏,站在路邊的信息崗亭裏幫他查詢從學校到北京站的換乘步驟——哦,當然還是用短信發送的。

謝謝他,我的左手恢複得特別快。

然而我們沒有見麵,我和他之間唯一的聯結隻有手機桌麵上的信封圖標。我沒有主動約過他,不曾在夜裏發信息沒話找話,更沒要求過他謝謝我。

於是他也就真的沒有謝過我,連一句客套的“請你吃飯吧”都沒過。

不久後,徐靜蕾的電影《當夢想照進現實》在我們學校的講堂公映。我盯著海報上的這七個字,哭笑不得。

我終於鼓起勇氣,發了條短信給他:“你看電影嗎?我請你。”

他回複我:“。。。。。。”

我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找回破碎的自尊心:“算啦,不想看就直,我就是看到海報了,隨便問問。”

他又回複:“又沒不看。。。。。。”

直到現在,我都很討厭用一串句號代替省略號的人,包括偶爾為之的我自己。

電影六點半開場,六點鍾我從自習室走出來,發現外麵下起了雨,立刻發短信問他:“你在宿舍?下雨了,記得帶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