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與命案僅隔一條春明大道的崇仁坊裏,一扇臨街的窗子被一雙纖纖玉手推開。
昨夜下了場小雪,空氣清新卻夾雜著冰意,呼出的哈氣都帶著白霧。初雪降臨,萬木蕭瑟,街上已有人穿起了皮襖,陸青青麵前卻仍有一片喜人綠色:小小的亭台樓閣下翠草環繞,流水潺潺的橋邊綻放著嬌豔的紅花,一切美好得仿佛時間仍滯留在盛夏繁茂之季。
這是“他”送來的盆景。
一想起“他”,陸青青的心裏便泛起絲絲甜意,灰蒙蒙的天空也無法遮擋她明媚如朝陽的笑容。“他”說,北方寒冷,冬天猶甚,怕來自江南的她過不習慣,特意尋來這盆景,希望能陪伴她度過京城的寒冬。
將兩個拇指大小的泥偶擺放在橋邊並肩賞景,陸青青憶起第一次與“他”見麵時的情景,俏臉不由浮起一片飛紅。
事情要從數月之前說起,陸青青的父親陸正宇去往菊南山莊,為溫莊主賀壽。當他得知:陸青青最好的朋友、蜀地唐門的唐婉兒與菊南山莊的溫四公子訂婚之時,他立時著急起來。想那唐婉兒可是比女兒青青還小了三歲,青青都未訂婚,她卻已有所屬。而今青青馬上就要二十歲了,同齡的女子早就嫁做他人婦,快些的連娃都有了幾個。雖說江湖女子有不少人晚嫁,可青青的年紀也著實不小了。一急之下,他當機立斷,在溫莊主的壽宴上,挑選了一位江湖最出色的公子做為女婿。
然而,他卻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陸青青雖然長相甜美、活潑可愛,但卻頗有些大小姐脾氣。而她也有發大小姐脾氣的資格。陸家祖居江南、世代經營,到了陸正宇這一代,雖不曾為官,卻廣結良緣、仗義疏財,被江南的武林同道推舉為武林盟主。陸正宇有三個兒子,卻隻有陸青青這麼一個小女兒,又是明珠一般的容顏,從小被父子四人理所當然地捧在掌心上。
回來之後,同去賀壽的陸鵬、陸鷹興衝衝地將親事告知小妹。陸青青的大小姐脾氣卻一下子爆發出來。想起多少江湖少俠都在排隊等她,父親卻把她許給了一個未曾謀麵之人,她的心裏甭提有多委屈了。
本想報喜卻惹來小妹的怒火,陸鵬、陸鷹尷尬地對視一眼後,同聲稱讚起“他”。
這個說,他成熟穩重、處變不驚,更具化險為夷之才,日後必成大器。父親曾經說起,此子有擔負下任江南武林盟主之才。小妹嫁與他,那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個講,此人待人有禮、溫文可親,一看是個會疼人的,小妹嫁過去定然不會受氣。最重要的是他為人仗義,為朋友甘願以身犯險,小妹嫁與他,若日後有何麻煩,他必能幫忙善後收拾。
大哥二哥越是誇“他”,陸青青就越是生氣,她才不管他能不能成大器。再說了,對她好的人還少嗎?關鍵的關鍵是,他們在她毫不知情下,就要把她嫁人啊!
眼看鬧得不成樣子,在門外偷聽的陸正宇沉臉走了進來,“喜不喜歡的,先看過再說!”
陸青青撇了下嘴角,收了聲音。她雖不怕老爹,但當他擺出武林盟主派頭之時,還是要給他留有顏麵的。正猶豫間,她看見三哥陸雕在旁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叫她先別鬧,若不喜歡,他有的是辦法去教訓“他”。
陸青青嘟著嘴安靜下來,從小到大父親和大哥二哥還從未如此不遂她意過。哼,就見一麵,要是三哥也幫不了她,大不了她一走了之!
這一日,聽聞“他”登門拜訪,三哥立刻摩拳擦掌地躥了出去,信誓旦旦地說要教訓“他”一頓。
要說這老三陸雕可是個好事之徒,從小就調皮搗蛋,出了名地愛使壞點子。他與小妹最親,陸青青幹過的壞事裏,基本少不了他的身影。
陸青青卻一反常態地安然不動。這段時間,她被大嫂二嫂輪番勸說,又收到好友唐婉兒的來信,有句話她算是聽進去了: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若是“他”真如唐婉兒信上所說的那般好,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不過若就這般輕易地嫁了,總覺得氣難下咽。想了想,她取出暗藏的小瓶,招來隨身丫環翠竹,耳語了一番。
“小姐你真的打算這麼做嗎?”翠竹瞪大了眼睛,滿臉懷疑。
“當然!”陸青青將頭一昂,傲氣十足,“嫁不嫁的另說,先要給他個下馬威,好教他知道以後該聽誰的。”
“可是老爺他……”翠竹猶豫著。
“還不快去!”陸青青不耐煩地將腳一跺,“要是爹爹怪罪下來,自有我擔著。”
翠竹被她吼得一驚,連聲稱是,接過瓶子快快走了。
思慮著自己的巧妙安排,陸青青越想越是得意,不禁捂嘴偷笑。
過了些許時候,紛遝的腳步聲從大門口傳來,她整了整儀容,盈盈起身相迎。文靜之時,她倒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抬眼望去,隻見爹爹陸正宇與一人居中在前,大哥二哥左右相伴,而三哥不知做了些什麼,縮頭縮腦地跟在最後,老實得像個剛挨完先生板子的學童。
若在平時,陸青青早已一眼向三哥瞪去,可此時的她卻完全沒有理會陸雕,因她隻看了“他”一眼,便再也移不開雙眼。
“他”麵容清雅,氣度沉穩,一雙星眸若瀲灩湖光。眼波流轉時猶如和風吹過原野,那是閱盡千山萬水才會擁有的從容。而兩道骨鋒上挑的劍眉卻打破了這種平和,隱約溢出深藏於骨內的傲氣。雅容與傲骨加之略顯單薄的身形,令抿唇不笑時的他,看起來像是一位隨時會痛叱時弊的書生。
陸青青的父親當了十年的武林盟主,她自小見慣江湖上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粗豪漢子,她家又是數世富貴之家,足不出戶的學儒乃至達官顯貴也見過不少,卻從未見過溫文爾雅與凜凜傲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一個人身上這般既矛盾又和諧地共存著。一時間,她竟看得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