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聲音似曾相識,但急切之間龍天仍然無法想起是誰,轉頭望去,發出叫喊聲的那間瓦房應該是大伯家的柴房,難道是大伯?
環視桌麵,確實看不見大伯的身影,莫非大伯真的瘋了?
兩個沉甸甸的問號將他推向正確答案,但清晰的記憶卻在負隅頑抗,矛盾萬分的他開始在頭腦中勾勒大伯的形象:
皮膚黝黑、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滿臉的皺紋寫滿滄桑,身材瘦高,駝背,硬朗。
一個田間典型的老農形象,一個給龍天留下深刻記憶的人;
大伯很勤奮,耕田、耙田、放牛、砍柴……
勤勤懇懇地勞碌一輩子,一個標準的莊稼漢,兒時有關他的最深刻的記憶,是每天早晨暮色尚未完全退卻,晨曦將露未露之際,大伯牽著那頭水牛經過他的窗戶,一句對水牛的“吊你機白”習慣性嗬斥聲,驚擾他的清夢;
大伯的勤奮在周遭幾條村是出了名的,他始終無法將這樣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形象與癲狂聯係起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飯桌上的談話吸引了龍天的注意力。
旁邊一桌的大伯母恨恨地罵了句:“這個死發瘟,平常癲還不夠,年三十晚還來,簸箕哢!”
三個兒子都沒有言語,自己父親犯癲癇,他們心中清楚狀況。
聽著仍在不斷噴湧的狂吠話語,龍天父親看不下去,裏麵那個畢竟是自己大哥,他不滿地嘀咕了一句:“何必整天關起來,又不是牛?!放他出來走走,不好得快些?”
龍天叔叔應和著二哥:“是啊,總這樣關也不是回事嘛!花點錢送上沙坡精神病院吧,大家都省點心。”
自己的兩位叔叔都出聲了,做侄子的三人再繼續沉默就不合情理,大兒子阿華出來圓場:“阿乃(媽媽),好歹也是年三十晚,放阿爸出來吃點吧。”
大伯母咬牙切齒地說道:“新年樓樓,放這個‘百生’(乞丐)出來嚇人啊?野咩吊,丟人丟到河那邊了!”
龍天父親立馬頂了一句:“再怎麼丟臉也是我大哥、你男人,說這話幹嘛!?”
喜慶的氣氛早已消散,酒桌間大有劍拔弩張之勢,懂事的孩子早已放下碗筷,觀望事態的進展,隻有幾個小的還在旁若無人地動筷使勺。
龍天的三堂兄,也就是大伯最小的兒子十九,小跑上去扇了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兒子剌五一巴掌,剌五頭一偏,嘴裏含著的一大塊雞腿肉飛了出去,“哇”地一聲哭起來;
十九怒罵道:“吃你條大拽誒?整天隻懂得吃,養不飽你這個餓死鬼!”
沒來由便挨了父親一個爆栗,聽著聲色俱厲的大罵言語,頗覺委屈的剌五哭得更響。
龍天母親心軟,看不下去,快步走過去從十九手裏拉過剌五,邊幫他擦眼淚邊細語安慰兩聲,隨之開始責怪十九遷怒的不負責舉動:“我說十九啊,小孩子家懂什麼,別動不動就拿他出氣!”
一看形勢有點吃緊,阿華趕忙出來緩和場上氣氛:“十九,去牽阿爸出來,幫他洗個澡,換套衣服再來。今天是年三十晚,難得我們幾家人都在,人齊一點總是好的嘛。”
待十九去開門放人以後,他麵向各位叔伯,“我也知道村裏人罵我們三個兒子狼心狗肺,我們的實際情況外人不是很清楚,兩位阿叔也不清楚嗎?我在北海擺個水果攤,這個稅那個費下來就已經倒貼了;阿東在家賣點雞鴨,一年到頭養家糊口也剩不了幾個錢;十九更是一個四處流浪的民工,顧了上頓沒下頓。”
“不是我們臉皮厚不要自己的老豆(父親),而是……我們也是人家的老豆,幾個娃一起開口,要讀書、要吃飯、要買衣服,我們都要養家,我們也不容易啊!不過請在座各位叔伯放心,我們自己的父親一定不會不管,我們一定爭取在今年解決這個問題!”
阿華不愧為長子,在社會上混也混明白了一些事理,一番得體的陳詞多少減弱了眾人質疑的聲音。
從他的話語中,龍天多少了解到大伯蛻變的原因,努力在頭腦中想象大伯的現狀,但無論多麼努力,目睹真人那一刻,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被推出來的大伯光著上身,下身隻穿一條藍色的大統褲,頭頂上的毛發還掛著幾根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