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二)(1 / 3)

璿璣府。

廂房內,爐火燃燒的正旺,屋內暖意熏人,不時有“劈啪”的輕響,是細碎的木屑爆裂,在這靜謐的室內顯得格外的清晰。

太監總管韓朔凝立在屋內,望著床上酣眠的嘉祥太上皇,他眉頭緊凝著。片刻後,他移步到床榻前,低語道:“太上皇,您醒醒!醒一醒!”

片刻後,嘉祥太上皇睜開眼睛,眯眼瞧著韓朔,沉聲說道:“韓朔,爾不要命了,孤在歇息時,你竟然敢來打擾!”

韓朔慌忙後退幾步,跪倒在地。

“老奴該死。但是,老奴實在是心中焦急,老奴想喚醒太上皇,看太上皇是否記起前事了。眼下,戰事緊急,隻有您能出來主持大局了。”韓朔沉聲說道,“隻有您揭穿了莫尋歡和新帝相勾結謀害您的事實,才能使這場戰事平息呐。”

“韓朔,你是在擔憂那個叛賊吧,你已經投靠他了?”嘉祥太上皇從床榻上起身,咳嗽了兩聲,冷聲問道。

“太上皇,您已經記起前事了?真是太好了!”韓朔驚喜地抬頭。

嘉祥太上皇淡淡哼了一聲,道:“不錯,孤已經記起前事了,韓朔,你讓孤現在出去,揭穿無塵的事情,豈不是讓孤把江山拱手送到了那個叛賊手中。”

“太上皇,老奴鬥膽說幾句,璿王也是您的孩子啊,他雖然起事,也是被逼無奈啊。他事前料到新帝會對太上皇不利,是以,來函給老奴,老奴才尋了機會,將太上皇從宮中悄悄轉移了出來。您身上的蠱毒,也是璿王派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狂醫才醫治好的。以老奴看,璿王忠孝兩全,仁義天下,實當為帝。反觀如今的新帝,寵幸男寵,引狼入室,非帝之人選啊!”韓朔大著膽子,冒著處死的危險,聲聲規勸著。

“韓朔,他不是孤的孩兒,他是慶宗帝的孩兒。什麼被逼無奈,他起事,就是為了把江山再從孤的手中奪回去,孤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嘉祥太上皇暴怒道。當年,他弑兄奪位,而如今,兄長的孩兒又起事來奪他的江山,這就是報應吧。

“太上皇,誰告訴您璿王不是您的皇子的?”韓朔大驚道。

嘉祥太上皇心機比較重,有些心事,就算是近身的奴才也並不知曉。何況這種事關他臉麵的事情,他怎麼會讓別人知曉。

韓朔知道嘉祥太上皇心中其實是很讚賞夜無煙的,雖然他不是很理解他何以要對夜無煙那般嚴酷,卻未料到,他認為夜無煙不是他的皇子。

“這個你就不用問了。”嘉祥太上皇冷哼了一聲道,目光微凜。

“太上皇,這事是不是明太後說的?”韓朔跪在地上,問道。

“不是她說的,是滴血驗親。”嘉祥太上皇歎息一聲道,他猶自記得,當年,當那兩滴鮮紅的血在雪白的碗內無論如何也不能融和時,他那失落絕望的心情。

“太上皇,璿王的血是您親自從璿王身上取出來的嗎?”韓朔凝聲問道。

嘉祥太上皇聞言心中一震,當年,夜無煙受了傷,他便派了為夜無煙治傷的禦醫去取了夜無煙的血。是否是從夜無煙身上取出來的,他並未親見。可是,那禦醫殷廷是他信任的臣子,他是決計不會欺騙他的。

嘉祥太上皇冷哼了一聲,道:“雖未親見,但是,殷禦醫決計不會騙孤。”

“太上皇,就算璿王不是您的皇子,可是,您忘記了新帝給你下的蠱毒了嗎?新帝若勝,必還會對太上皇下手的。請太上皇三思啊!”韓朔不斷叩頭,臉上一片焦慮之色。

“稟太上皇,璿璣公子求見。”門外的侍女已經知曉了嘉祥太上皇的身份,在門口高聲稟告道。

“傳他進來!”嘉祥太上皇淡淡說道。

話音方落,鳳眠快步走了進來。

他並未走到屋中,而是在門口靜靜站定,見了嘉祥太上皇也不施禮跪拜,墨玉般清冷的眸不帶一絲感情從太上皇臉上淡淡掃過,冷聲道:“璿王已經被夜無塵所害,這下子太上皇可以放心,江山絕不會落到璿王手中了。”

“什麼?!你說什麼?”韓朔從地上跌跌撞撞爬起來,轉首駭然望向鳳眠。

鳳眠站在燭火的暗影裏,清俊的麵容一般籠在燭火的陰影裏,一半籠在暗影裏。

“鳳公子,你說的可是事實?!璿王,他真的……遇難了?”韓朔起身,幾步跨到鳳眠麵前,伸手抓住鳳眠的肩頭。借著燭火的微光,他看清了鳳眠那雙墨玉般的黑眸中飽含的沉痛,看到他緊抿的薄唇蒼白的毫無血色,看到他一向白皙的麵色呈現出一種死灰的慘白。

鳳眠,這個溫雅的男子,唇邊一向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的,如若不是巨大的打擊,他怎麼會這麼沉痛。韓朔心頭劇震,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如若不是身後的桌案阻住了他的身子,他幾乎癱倒在地上。

眼前,浮現出一張絕色的容顏,如煙如霧,唇角綻放著清純的笑意,好似九天仙子一般。

她對他說:“韓朔,你是一個好人。我恐怕時日無多,煙兒在深宮,無依無靠,以後就托你照顧了。”

可是,他終究沒保住他,沒保住那個如花如夢般女子的孩兒。

嘉祥太上皇坐在床榻上,聞聽這個消息,一瞬間,好似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一般,他緩緩扶著身側的床柱,才勉強站起身來。

夜無煙,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心頭之患終於不在人世了嗎?毫無疑問,他其實是希望他死的,但是,這麼多年,他卻一直下不了狠手除去他。而如今,他終於不在了,可是,他心底卻沒有一絲欣喜,反倒是好似被重錘擊過,疼痛的難受,空落落的難受。

“璿王早在去劫刑場之前,就已經告知我們,萬一他有意外,要我們擊敗夜無塵,扶持夜無涯上位。太上皇,夜無涯應該是您的親兒吧!您若是不希望江山落到外寇手中,就請速速決斷。”鳳眠一字一句,冷聲說道,言罷,轉身從室內走了出去。

夜很深了,雪花無聲從空中灑落,好似在祭奠著什麼。

一片雪花,飄落到鳳眠的眼角,瞬間融化,好似一滴熱淚,順著臉頰,蜿蜒而下。

黑天,白雪,紅冰。

刀光,劍影,矢芒。

砍斫,呐喊,殺與被殺。

毫無疑問,這場戰事是激烈的。然而,無論怎樣激烈,它的輸贏與瑟瑟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她現在隻想知道,夜無煙到底怎麼樣了?鐵飛揚說救出來了,可是眼下狀況,救著人肯定是闖不出去的。

到底是救到哪裏去了?

瑟瑟抬眸四處觀望,眸光忽然凝注在刑部天牢最高的那處屋簷上,那裏也有兵士在激戰,不過因為是在最高處,是以人並不算多。不時有兵士攻了上去,被守護在那裏的人踢了下來。

瑟瑟心中忽然一滯,她頓住身形,清冷的彎刀停滯在半空裏,一動也不動。清妍的臉上,綻出一抹明媚的笑意來。

原來如此,救到那麼高的屋簷上,高處難攻,夜無塵的人上不去。鐵飛揚這個冷麵,害的她方才擔心死了。

一道淩厲的劍光斜刺裏劈來,瑟瑟反手一刀,將來人逼退,借力縱身,施展輕功,從無數人的肩頭飛一般踏過,向那處最高處的屋簷掠去。疏忽幾個起落,她已經置身於簷瓦之上。

屋脊上團團守護的幾十個兵士,武藝都不弱,看來應當是春水樓調來的精銳。他們神色淒哀,看到瑟瑟,臉上那一層沉痛更加明顯。

瑟瑟撥開擋在麵前的人,踩著屋簷上的積雪,一步一步,緩步走向他們環繞著的中心點。屋簷上的雪好厚,踩上去傳出“嚓嚓”的聲音來,聲聲猶如劃在她的心弦上,

那裏鋪著一條不知是什麼人的披風,披風上麵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厚厚的狐裘。

瑟瑟唇邊的笑意漸漸凝固,她蹲下身子,雙眼直直地瞧著躺在那裏的人,周圍的聲音好似都消失了一般,一瞬間,腦子好似空白了一般,呼吸凝止,她甚至沒有察覺到身上從傷口出沁出來的鮮血,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她不敢歡喜,怕那歡喜被現實驚碎;亦不敢哀傷,怕那哀傷帶來可怕的結局。她隻能讓自己的心空空如也,一步一步,朝那個方向接近。

漫天飛絮,似花飛花,無聲地飄落。

披風那樣單薄,躺在上麵的人,如何經得起這樣的寒冷。

瑟瑟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緩緩掀開蓋在那人身上的狐裘。待瑟瑟看清了狐裘下的人,她驀然瞪大了眼睛,再也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幕。

泥血斑斕的衣衫已化成一條條的碎布,好像是被鞭子抽爛的,再也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血凝固成堅硬的暗紅,浸染著破碎的衣縷,黏在那人身上——或許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隻是一團沒有生氣的血肉,還勉強保持著人的形狀。無法蔽體的破衣露出的肌膚層疊著千百處傷痕,燙傷、鞭傷、刀傷……滿目所及,全身已沒有一處完好。墨發,大約之前是濕的,已和著血水,一起凍成薄薄的冰殼,連同飛揚的雪花,遮住了他的眉目。瑟瑟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將那層積雪和紅冰撫落,展露在她眼前的,是一張燙傷遍布的臉,根本就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辨不出本來的麵目。

這個硬邦邦的,血肉模糊的,沒有氣息的人是誰啊?

夜無煙又在哪裏?

“璿王呢?璿王在哪裏?”瑟瑟回身,唇角扯了扯,木然的臉上,綻出一抹僵硬的笑意,輕聲問身後的護衛。

“王妃,請節哀!”那個護衛居然聲淚俱下恭恭敬敬地對瑟瑟說道。

“節哀,我節什麼哀,璿王呢?”瑟瑟一轉眼,看到了立在最外圍的雲輕狂。

茫茫飛雪,雲輕狂就站立在屋簷的最邊緣,高處風本就很烈,將他的衣衫揚起,帶著一股蕭索淒涼的味道。

她快步走到他身側,冷聲問道:“雲輕狂,璿王呢?你們把他救到哪裏去了?”

雲輕狂回身,瑟瑟驚了一跳,她從未看過雲輕狂臉上,有這麼可怕的表情。是的,可怕!悲傷的可怕!他瞧了一眼瑟瑟,良久沒說話。

要他說什麼呢?

節哀順變?!抑或是什麼——死者已矣,生者珍重!?

不!他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瑟瑟,嘴唇顫抖,良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雲輕狂!夜無煙呢?你再不說話,我就殺了你!”瑟瑟冷冷說道,伸手握緊了手中的新月彎刀。

雲輕狂凝視著瑟瑟眸中的怒色,他一言不發,緩步走到那個血肉模糊的人身前,跪了下去。

“雲輕狂,你告訴我,這是誰?”瑟瑟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唇邊兀自掛著那抹強行擠出來的淺笑,試圖用笑容壓住心底突然湧上來的恐慌。

雲輕狂回首,眸光淒涼地望著瑟瑟,低聲說道:“飛揚是從關押璿王的牢房將他救出來的。”

從關押他的牢房救出來的,就一定是他嗎?

不!!!

這個人絕對不是夜無煙!

夜無煙怎麼可能是這個樣子!?

他是何等的風流俊雅,不是白衣飄飄,便是錦繡華服,衣襟上繡著精致的花紋。那樣高貴那樣飄逸,又怎麼會是這般毫無生氣的樣子。他又是何等的清絕俊美,怎會,怎會是這樣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夜無煙怎麼可能會死!?

他那麼強,怎麼會,怎麼會死?!

她不相信,這絕對不是他!

瑟瑟忽然記起,夜無煙的左肩,曾經被她咬過,留下了一道牙咬的疤痕。

瑟瑟緊緊抿著唇,牙齒幾乎將唇咬破。她伸指,掀開他左肩處的布片,借著雪光,她看到,裸露的左肩處,有一處猙獰而可怕的燙傷,縱然是有疤痕,也根本就看不出來了。

他不是的!

“雲輕狂,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主子!”瑟瑟定定站起身來,縹緲地笑著,“他左肩沒有疤痕!沒有那道疤痕!”

雲輕狂悲憫地抬頭,凝視著瑟瑟臉上那輕輕淺淺的笑,那笑讓她看起來格外的淒美。

人,已經傷成這樣了,哪裏還能找得到疤痕,就是有,也已經被新的傷覆蓋了,哪裏還找的到。

“他的右腕的骨骼有骨折的痕跡!”

“骨折,骨折怎麼了?”瑟瑟冷笑著問道。

雲輕狂夢囈般地說道:“當年,王爺一掌錯將你拍下懸崖,回去後悔恨交加,便將自己的右手斷了。”

夜風似乎突然冷冽起來,刺骨地冷,帶著十足的寒意,呼嘯著剜過臉頰,無孔不入地鑽入到她的骨縫中,生生地疼。

她從來不知,他的右腕曾經斷過。

因為錯將她拍下了懸崖,所以便折斷了自己的腕骨。怪不得他會左手劍,想必是右手受傷時,習練的。

瑟瑟呆住了,心裏麵有一個琥珀般堅硬的部分碎了,碎成細末,碎作塵埃,縱然懸崖撒手之時,她也不曾感到這般絕望。

所有的懷疑,所有的不信,在這一刻被激的七零八落。

窒息的感覺襲來,眼前一黑,她摔倒在積雪遍布的屋簷上。

好冷啊,她從來不知積雪的冷是這樣的徹骨,緩緩沁入她的肌膚,侵入到心中。

她狠狠地咬住唇,從雪地上爬起來,伸手抱住那已然僵硬的再也沒有氣息的身子,她用狐裘緊緊地裹住他,祈求著這最後的溫暖,能讓他醒轉來。

刑場上,他策馬而來,將她救了出來,把她如死水一般的心激起了漣漪,激起了浪潮,而他,卻不聲不響離開了她,永遠地離開了她。

何其殘忍!

她傻傻地在璿璣府裏等待,她帶著這支軍隊苦戰,其實她根本早就知道他以身相代必定有來無回,她隻是在渴望獲得一次僥幸的意外,讓他們的愛還有一線生機。

可命運終不會始終眷顧,在她一次次揮霍了機會之後,迎來的是他血肉模糊的屍身,她甚至再沒有機會看一眼他的麵孔,唯一能夠辨認他身份的標記,居然是他為她折斷的右手。

從進香途中的狹路相逢,到璿王府內的冷然相對,從臨江樓上的一曲和鳴,到煙波湖邊的柔情萬種,從黑山崖下的揮刀斷情,到水龍島上的離愁待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