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二)(3 / 3)

夜無涯輕輕歎息,他緩步上前,九五之尊的身子在她麵前低低俯身,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那乍然的涼意通過手傳入到他心中,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之涼了起來。

他定定地說道:“瑟瑟,聽我說,你沒做夢,那是真的。六弟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為了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帶著一絲淒楚,但是,吐出的話語卻無疑是殘忍的。

這話語,一字一字,那麼清晰,如同冰冷的雹子,敲碎了她的自欺欺人。

“你為什麼要騙我。他怎麼可能離開人世,不會的!你騙我!我恨你!”瑟瑟冷冷說道,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隔著厚厚的冬衣,掐的他手臂生疼。清冷絕美的臉上,帶著一絲濃濃的淒婉。

“你不信,那好,現在我就帶你去他的靈堂,看看他的屍身!”他無奈之下,終於下了狠心,冷冷說道。他一用力,將她從軟椅上拉了起來,就要帶她走。

她一把打落夜無涯的手,定定地站在那裏。

“他沒有死!”淒婉和悲慟的表情不在,此時,她一臉的寧靜,就好似暴風雨後的天空。

她忽然伸手,將那支白色的玉簪從頭上拔了下來,一瞬間,滿頭黑發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下,一直披垂到腰間,和夜無煙那頭墨發一樣,驚人的長和黑。午後的日光淡淡的籠著她消瘦而單薄的身子,黑發在日光下閃著瀲灩的波光。瑟瑟無視無涯的驚詫,伸出蒼白的手,從懷裏掏出一隻精致的銀梳,將墨發細細梳理,然後伸手,將頭頂上的發綰了一個男子的發髻,用那支玉簪緊緊簪住。

轉瞬之間,清美絕麗的女子變作了俊美清絕的男子,她容光照人,似乎連日光都為之黯淡。

“我就是夜無煙!”她說,妖嬈地笑了。

這一笑,絲毫不見悲戚和哀婉,而是,清純而明媚的,就如同那朵綻放在積雪下的寒梅,美的令人心碎。

然後,她就在那笑容裏緩緩倒地。

這一次,瑟瑟再沒有醒過來,她一直在昏睡,和前一次的昏迷不同,她看上去沒有做噩夢的跡象,也沒有囈語,她睡的很安靜很恬靜。起初的時候,大家還覺得很欣慰,覺得讓她睡一睡,總比一直傷心要好。

可是,一直睡了三日,她還沒有蘇醒的跡象,紫迷終於急了,小姐雖然嘴裏不相信璿王已經去了,但是,其實,她心裏,還是相信的,否則,她不會這麼一睡不醒,一心求死。瑟瑟如今這樣子,倘若不是還有呼吸和脈搏,幾乎令人以為,她已經不是一個沉睡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三日,夜無涯每日一下朝,便從宮裏趕了過來,守在瑟瑟的床邊。不眠不休,他整個人迅速地憔悴下去了。

他握著瑟瑟的冰涼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就像是冰雪鑄就的,隨時都可能會化去。恐慌,在心頭蔓延,他低低地堅定地說道:“瑟瑟,你要醒過來,你還有澈兒,你絕不能就這樣一睡不醒。瑟瑟,如果,你還想看到他,就一定要醒過來。否則,你就永遠看不到他了。”

他在瑟瑟身邊一直說,低低地柔柔地,一直說。白日說,晚上說,直到說到他嗓音暗啞,他終於看到她的眼睫顫了顫,睜開了那雙清澈的眼睛。

“他在哪裏,他還活著是不是?”三日三夜的昏睡,沒有吃一點東西,她竟然從床榻上猛然坐起身來,急急問道。

無涯徹底呆住了,望著瑟瑟焦急的期待的模樣,有些話幾乎要衝口而出,然,他終於忍了忍,良久才沙啞著嗓子低低說道:“去看看他吧,今日,是他出殯的日子。”

夜無煙的靈堂設在璿王府。

馬車在璿王府門前緩緩停住,瑟瑟起身從馬車上下來,入眼,便是門前高掛著的長長的招魂幡,被冷風吹著,時而飄上,時而又輕輕地落下。門口蹲著的兩隻石獅子也套上了白色的布條。

府裏麵處處皆是縞素,屋簷下懸掛著的燈籠全部蒙上了一層白布,在風裏搖搖晃晃,透著無聲的悲戚。

靈堂之上,懸掛著重重白紗,莊嚴肅穆,夜無煙的靈柩就停置在白色的布幔後。守靈的都是夜無煙的部下,他們含著熱淚,在靈前上香,燒紙,極是輕手輕腳,似乎是怕打擾了他休息一般。

雖然,夜無煙生前曾經造反,然而,夜無涯將夜無煙的起事宣布為驅除外賊,反而對他一番褒揚。朝中的臣子也不是傻子,一來是因為新帝的態度,而來,他們也著實是欽佩夜無煙的。

是以,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瑟瑟緩步走入到靈堂中,滿目觸目驚心的白色令她心頭劇痛,她定定凝立在靈前,光拉長了她纖瘦的身影,映在牆上,虛浮而縹緲,她久久地佇立著,卻好似失了言語,隻是眼神怔怔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靈柩。

她那種茫然若失的神情,那種縹緲而蒼白的神色,令觀者心中一顫,原本還是有很多部下埋怨她的,要不是因為她,夜無煙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然,看到她,心裏突然間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哀戚的難受。

就這樣,要永遠地訣別了。

他活著時,她尚能給自己一個安慰,哪怕是相思,哪怕是痛恨,哪怕是哀怨,可也強過虛無。而如今,人已逝,她的這顆心,卻要放到何處?

靈堂內,瑟瑟看到夜無煙僵硬地躺在靈柩之中,身上,不再是血肉模糊,穿上了幹淨的白色壽衣,隻是,她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臉上,簡直燙傷的太嚴重了。

不知為何,這一次,瑟瑟麵對著他的屍骸,心中竟是平靜的很,竟然再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難道說,她這麼容易就接受了他的逝去,這麼快便從哀傷中走了出來?

她細細地看著他的容顏,伸指緩緩從他臉上撫過,目光凝注在他那頭墨發上。那夜,這墨發是和血液冰水黏在一起的,她並沒有看出來,他的發似乎是短了許多,而且,不似以前黑亮了。

這,難道也是因為受刑所導致的?

“江姑娘,時辰到了,我們要出殯了。”金堂走上前來,極是客氣地說道。

金堂換了稱呼,不再叫她王妃,王爺已逝,再沒有王妃。而她本沒有和他名正言順成親。

瑟瑟知曉,其實他們都是有些怨他的。

她平靜地點了點頭,既沒有哭泣,也沒有哀傷。她平靜地看著他的靈柩被抬了出去,抬到了馬車上,沿著十裏長街,送到了皇陵之中。

“無涯,我要去陪她!你能不能幫我安排?”瑟瑟抬眸,低低問道。

一直沉默的夜無涯望著瑟瑟清冷的麵容,輕歎一聲,凝聲說道:“我能拒絕嗎?”搖了搖頭,他道:“我去安排!”

皇家的陵園位於皇城北部的岷雲山,此山被青江環繞,風景秀麗,山水環境絕佳,乃絕好的風水寶地。眼下是冬日,山中隻有鬆柏青青,寒梅豔豔,以及漫山遍野的積雪。

山中的氣溫自是不比皇宮,極是幽冷,呼出的氣息都是白氣。

山中有守靈的房屋,夜無涯命人從山下運來一車火炭,在屋內同時生了兩個火爐,屋內才有了一絲暖意。

無涯原本要從宮裏撥幾個宮女過來陪瑟瑟的,都被瑟瑟回絕了。瑟瑟就連紫迷都沒有帶著,隻有她一個人,在這後山的山野中居住。她隻想一個人,靜靜地陪著夜無煙。隨身攜帶的,隻有一架瑤琴。

每日晚間,月出西山,清冷皎潔的月光籠罩著脈脈遠山,清澈的琴音便在山野間繚繞,清曼婉轉,絲絲縷縷,如同瀟湘夜雨,綿綿不絕。

她演奏的是一首《鳳求凰》,一遍一遍不斷地彈奏著。

這是娶親才會演奏的曲子,這原本是一首歡快的曲子,然,瑟瑟卻在歡快之中,奏出了哀婉。

她猶記得,當日在水龍島,他在窗外,一遍又一遍地吹奏著《鳳求凰》,等著她來和。可是,她卻故意彈奏了一首《鳳歸雲》。

那時,她不肯和他的曲子,是因為她心中還是存著芥蒂的,她不想接受他。

可是,如今,她和了他的曲子,可是他又在哪裏?

本是鸞鳳和鳴的曲子,此刻聽來,卻是如同孤鳳獨鳴般哀怨悲戚。

可惜的是,不管她如何彈奏,終究是沒有簫音來和了。此時,她是深深體會到當日,夜無煙在窗外吹奏《鳳求凰》時的心情,彼時,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來相和啊。

夜風拂過,親昵地吻著她的月色衣衫,飛揚的發絲掃過她清絕的麵容,清澈的眸中俱是淒婉。

琴音正是高昂之時,琴弦忽然斷了一根,指尖一疼,滲出了嫣紅的血珠。

瑟瑟呼吸一凝,心狂跳不止,難道說?難道說,他來了?!

夜無煙沒有死,他一定沒有死!那個血肉模糊的人決計不是他!一定不是他!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可是,瑟瑟依舊不敢回頭,她生怕希望落空。聽到身後輕輕的腳步聲,她重新挑了弦,繼續彈奏著。隻是,心中緊張,再也彈不成調。

“好一曲鳳求凰,怎地聽上去猶如孤雁一隻,寂寂而鳴?”一道清冷的女聲不無諷刺地說道。

瑟瑟的臉乍然一白,心頓時絕望地下沉,她緩緩回首,隻見的不遠處的雪地上,凝立著兩道人影。

月亮就掛在天邊,朦朧而高遠,月華柔柔傾瀉而下和微茫的雪光互相輝映,照亮了來人的模樣,竟然是伊冷雪和侍女玲瓏。她們兩個俱是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似乎是趕了很久的路。

玲瓏是夜無煙的侍女,應當是認識這裏看守皇陵的李將軍的,是以,看到那些兵士遙遙站在遠處,並不曾前來阻止。

伊冷雪身著一襲素白的衣裙,墨發綰成雲髻,發髻上簪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如此打扮,幾欲和漫山的白雪融為一體。隻一雙黑亮的眼睛,布滿了淒迷和哀傷,她一步一步,踩著積雪,緩步走到了江瑟瑟的麵前。

瑟瑟起身,兩個女子在白雪皚皚中彼此對望。

瑟瑟可以清楚地看到伊冷雪的臉色是那樣蒼白,神色是那樣淒愴,而她眸中的痛楚,是那樣深那樣濃。

她們的哀傷,為的都是同一個男子。

伊冷雪忽然俯身,伸指在瑟瑟的琴弦上一劃,一片錚錚的清音響起,好似一陣亂玉飛濺,雜亂無章。

她起身,冷冷說道:“鳳求凰能讓你彈的如此哀怨,倒也是不易!”

瑟瑟沒作聲,俯身,抱起來擱在地上的瑤琴。

“江瑟瑟,他真的不在了嗎?”伊冷雪一字一句說道,她的聲音聽上去很冷,之前,做祭司時,她的聲音隻是清冷,而如今,是冰冷,冷到了骨子裏。然而,語氣卻不無悲戚,令人聽上去幾欲心碎。

她的眸光從瑟瑟身上,緩緩轉移到眼前那冰冷的墓碑上。望著墓碑上那鐫刻著夜無煙名諱的字,她怔怔地走了過去,在墓碑前,緩緩地凝立。

瑟瑟起身,抱起瑤琴,淡淡地望著伊冷雪,她看到她撫著墓碑,肩頭不斷地聳動,似乎在無聲啜泣。原來,伊冷雪對於夜無煙,也是愛到了極致。

玲瓏走到夜無煙的墓前,默默跪了下去,此刻,她亦是淚流滿麵。

山野寂寂,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隻有冷月在天邊散發著幽遠的微茫。

不知過了多久,瑟瑟才發現伊冷雪抱著夜無煙的墓碑,頭輕輕地垂了下來,就好似一朵花在莖上沉眠,一動也不動。

瑟瑟心中一驚,伊冷雪不會以身殉情了吧?

她疾步走到伊冷雪身邊,玲瓏也發現了伊冷雪的異狀,起身,將她緊抱著墓碑的手掰開,這才發現她似是已經哭昏了過去,睫毛上,俱是點點淚珠。

“外麵冷,扶她到屋中去吧!”瑟瑟淡淡說道。

玲瓏點了點頭,負起伊冷雪,將她背到了瑟瑟所居住的屋內。屋內比之外麵暖了許多,玲瓏將她放到一張八仙椅上。

瑟瑟神色淡漠地往爐火裏添了些炭火,騰起的火苗映的她一張玉臉透出了一絲緋紅。

玲瓏凝視著瑟瑟淡漠的神色,心情極是複雜,她幽幽說道:“你不傷心嗎?王爺他可是為了你,才會身死的。”

王爺為了這個女子,四年來,沒有一天不是活在煎熬之中,而今,又為了她身死,而她,竟看上去一點也不悲傷。

瑟瑟抬眸,她也覺得很奇怪,自從在靈堂上再次看到他的屍首,她心中就不再那麼悲傷了。或許,在心底深處,她隱隱覺得,他沒死。可同時,她似乎又覺得那是個奢望,因為,如若他沒死,怎會至今還不曾出現?

瑟瑟心底,其實是極矛盾的。聽了玲瓏的話,她不知如何回答,起身坐在木案前,將方才斷裂的那隻琴弦接好,調了調琴弦,又開始撫琴。今日,那首鳳求凰她還沒有奏完,她不能讓他隻聽半首曲子。

琴聲若流水,訴不盡的滿腔愁情。

玲瓏低首,琴麵上竟有著縷縷殷紅,這才注意到,瑟瑟的手指方才被斷弦割破,再次撫琴,指尖血滴飛濺,染紅了琴麵。就連琴音,似乎也帶了曆曆血色。

“江瑟瑟,我不曾想到,你這麼快便再次撫琴!”伊冷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一絲幽怨暗含著一絲得意。

一曲而終,瑟瑟淡淡說道:“我隻是要他聽一首完整的曲子。”

“江瑟瑟,你為什麼不死?他為了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可你,為什麼不死?你愛他嗎?”伊冷雪起身,緩步走到瑟瑟麵前,臉上淚痕已幹,淒楚的神色已經轉為憤恨。

“為什麼,他要為你做這麼多?如果沒有你,他就不會死,而我,也總會等到他。可是,他死了,我的夢也就結束了。我為了他做了那麼多,可是到頭來,卻是一場空。”伊冷雪喃喃說道,神色極是淒婉。

玲瓏在一側,聞言,冷聲道:“你為王爺做什麼了?你陷害王爺的孩子,你嫁禍王爺所愛的女子,你將王爺的消息送給莫尋歡,也送給赫連傲天,這就是你為王爺所做的一切嗎?當年在黑山崖上,你被吊在崖邊,這個主意恐怕也是你出的吧。你在被莫尋歡劫走的當天,就已經和莫尋歡合作了。不是嗎?你要讓王爺一無所有身敗名裂。這就是你的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