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傲天端起酒杯,和瑟瑟碰了一碰,仰首飲盡。
兩人推杯換盞。
她也是有些酒量的,鮮少喝醉,可是,今夜,她卻很想喝醉,或許隻有酩酊大醉了,她才能忘記心中的傷痛。
夜無煙披散著一頭黑發,坐在一張軟椅上曬太陽。
左臉頰那塊燙傷已經很淺了,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察覺,過些時日,應當便會消失殆盡。身上的傷大多都醫治好了,隻有幾處較嚴重的,留下了疤痕。
他靜靜躺在躺椅上一動不動,優美的側臉在日光籠罩下,線條優美如畫,使他看上去好似寄身在一個凝露般的幻境裏。
墜子伺候他幾年了,可是每次看到他,還是會忍不住驚豔,隻是,她再也看不到他那如同行雲流水般的優雅的一舉一動了。
他的手和腳還沒有恢複過來,每日裏隻能躺在軟椅上曬曬太陽。
嘉祥太上皇每日都會來這裏探望夜無煙,不過,每一次來,他都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瞧一瞧夜無煙便會離去。或許是心中的歉疚太深,以至於,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同他這個兒子開口。
每一次嘉祥太上皇來了,夜無煙都是躺在那裏假寐,就算是醒著,他也是神色淡淡的。他對於父皇,更多的是怨。
他寧願滴血驗親的結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樣這麼多年他所受的罪,也算是有些原因。可是,他竟然是。這何其可笑啊!
夜無涯下了早朝,帶著兩名內侍前來探望夜無煙。自從明太後被賜死,夜無涯已經好些時日不曾來這裏了。或許,他也是有些怨恨他的吧,畢竟,明太後是他的生母,如若不是他,大約還不會死。
“六弟!”夜無涯站在夜無煙身側,淡淡笑道,明黃色的宮袍在日光照耀下,灼灼生輝,極是耀眼。
“五哥,你不怪我嗎?”夜無煙淡淡問道,這些日子夜無涯一直沒來看他。
夜無涯搖了搖頭,道:“六弟,朕母後的死,不是你的錯。朕怎會怪你,這是她自己種下的苦果。”
夜無涯輕輕歎息一聲,道:“六弟,你想知曉她的消息嗎?”
夜無煙搖了搖頭,前些日子,他也派人聽過瑟瑟的消息,聽到她傷心難過,他心中比她還要難過。對她的思念,幾乎將他的心弑咬而死。如今,他再也不敢聽她的消息了。
“六弟,赫連傲天來緋城了。”夜無涯語氣淡淡地說道。他聽雲輕狂說,夜無涯的手筋和腳筋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隻是還不能使力,這需要一些刺激。
夜無煙聽到赫連傲天的名字,心頭一震,黑亮的眸中閃過一絲黯然。
“他來,做什麼?”夜無煙凝聲問道。一聽到赫連傲天的名字,他的心中便不能平靜。當年,在草原上赫連傲天敢當眾送瑟瑟白狼皮,還敢要瑟瑟去和親。那麼,如今,他再來,定是因為聽到了自己身亡的消息,前來搶瑟瑟了。
“你想聽他的消息?那好,朕告訴你!他的行蹤朕可是掌握的很清楚。”夜無涯凝聲道,回首對身後的太監道:“念!”
“是!”小太監畢恭畢敬地說道,他手中拿著一疊子帛紙,揚聲念道:
“正月初十,天晴,江小姐著雪狐裘衣,紫色束腰裙,與北魯國可汗至梅香齋用飯。兩人共飲梅花酒,江小姐不勝酒力,車載而歸。”
“正月十五,,夜,江小姐著一襲杏黃色百褶裙,仿宮樣,會赫連傲天於夜市。觀花燈,賞梅花,與亥時至臨江樓,兩人共飲梨花酒,江小姐薄醉,在街上曼舞清歌,時街上遊人如潮,不再觀花燈,俱去觀江小姐之絕世舞姿。觀者眾,路堵塞。北魯國可汗攜江小姐乘馬車,子時方歸。”
“正月十六,江小姐著紫緞襖,雪紗的瀟湘水裙,與微服的赫連傲天至香渺山寒梅庵上香,彼時,山上遊人眾多,二人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因觀者甚多,山路因此而堵塞。江小姐下轎而行,封銀賞乞丐,眾歡騰。”
也不知夜無涯是不是刻意尋的這個小太監,他的聲音很華美,語氣又抑揚頓挫,好似在讀一篇文章。如果忽略內容,聽一聽這樣的讀書聲,倒是一種享受。
隻是可惜,夜無煙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黑。
這哪裏是赫連傲天的行蹤,分明是瑟瑟的行蹤。
杏黃色百褶裙,仿宮樣。
雪狐裘衣,紫色束腰裙。
紫緞襖,雪紗的瀟湘水裙。
他怎地從未見過她穿的這般漂亮,彼時,她和他在一起時,除了青衫就是青裙。卻不知她穿上杏黃色百褶裙,紫色束腰裙是怎生一個風華絕代,萬人驚豔。好吧,他承認他沒看見過,所以無法想象。
驚豔一舞,觀者甚眾,道路因此堵塞?!
夜無煙的臉色愈加黑了,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冷聲道:“好了,別念了!”
小太監聞言,慌忙噤聲。
“皇上,還有別的事嗎?”夜無煙淡淡說道,任誰都能聽出他平淡的聲音裏,壓抑的顫意。
夜無涯緩緩說道:“也沒什麼大事,是這樣的。六弟,你是知道朕的性子的,這世上,鮮有令朕動心的東西,就連這皇位也一並說著。可是,一旦若是動心,朕是一定會把握時機的,不得到不會罷休的。朕是絕不會在乎那些乘人之危什麼的說法。六弟若是不打算好起來去去奪回她,那麼,朕也不介意去和赫連傲天去爭一爭的。”
言罷,夜無涯揮了揮袖子,不待夜無煙回話,便領著小內侍急匆匆要走,末了,還不忘添那麼一句。
“小順子,你去將禦書房的折子搬過來一些,六弟閑著也是閑著,就代我批批折子吧。墜子,好好給你家主子念著折子。”夜無涯言罷,揮袖離去了。
夜無煙躺在軟椅上,唇角勾起一抹崩潰的笑意,手卻在不知不覺中握緊了。
“主上,您的手,您的手……能動了?!”墜子欣喜地喊道,眸中湧出了喜悅的淚。
夜無煙緩緩地艱難地抬起自己的手,唇邊,漾起一抹欣喜的笑意。
他一直有信心,他的手腳會好起來,隻是未曾料到,會這麼快便能動了。如此看來,再養個幾日,他便可以去見她了。
臨江樓。
殘陽鋪在窗外的湖麵上,湖麵,光影瀲灩,風光美好。
瑟瑟坐在二樓雅室的琴案前,纖纖玉手搭在琴弦上,錚錚淙淙地撫琴。她已經在這裏坐了很久了,彈了好久的曲子,一首又一首,幾乎將她所會的曲子快要彈盡了。
這些日子,她幾乎快要崩潰了。
每日裏,不是陪著赫連傲天在緋城遊逛,便是陪著夜無涯遊逛。夜無涯如今也是皇帝了,每日裏一下早朝,便微服來尋她。他真的懷疑,他是何時批奏折的。
而縱是如此,那個該出現的人,還是沒有出現。
是不是她的揣測都是錯誤的。
是不是他故意留下線索,讓她以為他還活著?好讓她不會太傷悲!
是不是這樣?
正想著,一陣簫聲突然自不遠處傳來,在這靜謐的天地之間,那簫音如同一朵溫柔的無形的蓮花,在湖麵上悠悠地綻放,帶著無限的纏綿和繾綣,帶著幽咽難平的深邃情意,留戀撚轉,悠悠,劃過她的心扉。
瑟瑟心頭劇震,這樣的簫聲,正是記憶裏那熟悉的簫聲。
正是那首——《鳳求凰》。
是他嗎?
瑟瑟玉手撥動琴弦,琴音一轉,也開始演奏《鳳求凰》,悠揚的琴音與那簫聲合奏起來。
簫聲悠揚,琴聲清麗。
錚錚淙淙的琴聲夾雜著清幽的洞簫聲,在這個靜夜裏,是那樣的動人心弦。這一瞬間,就連一向熱鬧喧嘩的臨江樓靜的好似無人一般。
琴聲簫音似乎在一問一答,琴音低緩,簫聲也慢慢地低沉下去,但卻低而不斷,回旋婉轉,優雅低沉,連綿不絕,蕩氣回腸。
瑟瑟的手指搭在琴弦上,琴音歇止,琴弦扔顫抖不已,好似她的心。
她起身,透過半開的扉窗,望向湖麵。
一葉輕舟,正從湖麵悠悠蕩來。
小舟蕩碎了水麵上的波光,湖麵泛著波光粼粼的漣漪,也蕩碎了瑟瑟的一湖心水,良久不能平息。
隻是,小舟的船頭上,並沒有意料之內的身影。船頭空蕩蕩的,隻看到船尾有一個艄公在劃著船。
瑟瑟忽然心中一滯,夜無煙呢?難道,不是他?可是,那首曲子,她明明聽的出來,是他吹奏的曲子。
瑟瑟打開窗子,縱身一躍,好似夜鶯般從窗子裏飛出,施展躡雲步,在水麵上淩波飛過。淡紫的衣衫在湖麵上飄過,好似一片迎風飄展的花,輕輕地飄落到船頭。
湖水無聲地流淌,一波一波蕩漾著,將落日映在水麵,將兩岸的樹木以及樓船投影在水中。瑟瑟凝立在船頭,隨著小船的蕩漾,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水中輕輕晃動,就好似她不能平靜的心湖。
“高山流水,知音難尋,方才有幸和閣下合奏一曲,不知閣下可否出來一會!”瑟瑟凝立在船頭,曼聲說道,清眸緊緊凝視著掛在船艙門的竹簾子。
心,不受控製地狂跳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跳出胸腔外。
四周一片靜謐,似乎除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船艙內的光線比較暗,透過密密的竹簾子,瑟瑟隱約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緩緩地向艙門移了過來。
一步一步,很慢很慢!
瑟瑟幾乎就要挑起簾子,看一看艙內的人了。
簾子被一雙修長的手緩緩打開,一個長身玉立的月白色身影從艙內卓然走出,他的手中執著一管碧玉洞簫。他緩緩地在船頭凝立,夕陽餘暉籠著他純白的衣衫,使他看上去仿若站在雲端的天神,優雅出塵。
他那身白衣,依稀看出,並非純白的,而是用淡雅的墨線繡著一首詩。
“翩若驚鴻,宛若遊龍……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龍飛鳳舞的字跡,帶著一絲疏狂和雅致,分明正是初見時的那件白衫。
一切,都如同初見時的模樣。
“在下明春水,很高興和姑娘琴簫合奏!”他低低說道,聲音清澈溫雅,唇角,勾著淡淡的妖嬈的笑意。
他緩緩向瑟瑟走來,步伐慵懶,透著一股懶洋洋的優雅。
瑟瑟凝視著眼前的人,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心底一直繃著的那根弦,慢慢地鬆了下來。一直吊在喉間的那顆心,緩緩地沉落到胸腔。
是他,他沒死,他真的沒死,他終於來了,就站在她的麵前。
瑟瑟抬眸凝望著他,他也凝視著瑟瑟。
四目相對,時光流轉,一瞬間,似乎就是永恒。
她緩緩走到夜無煙麵前,顫抖著伸出手指,輕輕地撫上他的眉眼口鼻,指下,是他柔滑的肌膚,是真真實實的存在,不是虛幻的,不是夢。
沒有錯,是他!
是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鼻。
瑟瑟撲倒在夜無煙的懷裏,沒錯,是他的懷抱,那淡淡的帶著竹香的男人香。
眼淚不知怎麼就從眸中滑落下來,無限委屈的,空前絕後的,欣喜的眼淚,撲簌簌隻往下掉,將他的衣衫沾濕了。
夜無煙緊緊擁著瑟瑟,低下頭,借著最後一抹斜陽餘暉,看向懷裏的她,晶瑩剔透的眼淚成串地掉下來,似梨花帶雨,嬌柔中透出一絲倔強,格外令人憐愛。
他好似摟著珍寶一般擁著她,看到她流淚,他心中巨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似乎從未見到她這樣嬌柔的小女人模樣,讓他憐惜,讓他心痛,一顆心早已化作了一汪春水。
他伸出手指,想要去擦去她的淚水,卻不知她在忽然之間變了臉色。
眼淚還殘留在臉頰上,神色卻忽然轉為憤怒。
她一把推開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夜無煙!你不是死了嗎?!”
他怔了怔,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唇邊漾開,他懶懶說道:“是,夜無煙是死了。世間再無夜無煙,隻有明春水。”
瑟瑟瞧著他那慵懶的樣子,思及他方才那緩慢的步伐,他好似一點也不想念她的樣子。既然沒死,卻不給她個信,也不來見她,平白令她擔憂悲傷了這麼多日子。“夜無煙,你沒死,為什麼不早點來自找我!”一股火,慢慢地從胸臆間燒了起來,瑟瑟亭亭玉立在船頭,冷聲說道。
忽而轉身,一言不發,足尖在船舷上一點,身形便從船上縱起。
明春水伸手,扯住了瑟瑟的衣角。
“我不認識什麼明春水,你放開我!”瑟瑟用力一掙,身形從小船上飄起。
明春水拉她不住,被她躍起的氣勢所激,身子晃了晃,竟然跌倒在船頭。
“你怎麼了?”瑟瑟詫異地頓住身形,重新躍到船頭上。
她乍然想起了他的傷,那個替身既然受了那麼多的傷,他是不是也受傷了?方才,初見他,她心中太過震驚,竟是忽略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