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在寧弈肩頭的手,痙攣了幾下,慢慢垂落,蒼老枯幹的手指像幾截失去生命的褐色樹枝,毫無生氣的攤開在鋪繡飾金的床褥上。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便帝王將相,一生霸業,終來如流水去如風。

寧弈維持著半傾身的姿勢,久久注視著那張老而鬆弛的臉。

就是這個男人,困他、壓他、抑他、傷他、到死都在防備他,臨終還在想著翻覆他。

他負著這巍巍山嶽一般的壓力一路走來,到得如今,左肩去了這森冷的皇家傾軋,右肩又承了血火中的無限江山。

艱難的路走到今日,未至盡頭,後方還有黑色層雲翻湧,將他等候。

浮生半醒,他在中間,將去路來路深深眺望。

茫茫雲霧,人在何方?

不知何時,階下跪了一地的簪纓貴臣,以前所未有的虔誠神情,對他山呼舞拜,馬上,內閣三大臣,將在皇宮正殿,宣讀他即位的遺詔。

寧弈淡淡的笑起來,眼神裏沒有笑意。

窗外,春光正好。

長熙二十年四月十七。

在位二十年的天盛大帝,崩。

皇六子寧弈即位,定年號:鳳翔【缺少結束標點】

鳳翔元年,呼卓十二部兵出草原,在禹州城下舉起反旗,調轉兵鋒反攻內陸,當禹州城如臨大敵等待名動天下的順義鐵騎踏向城牆時,呼卓大軍卻神奇的突然又掉了個方向,自禹州擦過,轉向隴北,和在隴北起義的青陽教眾彙合,占據隴北大部,和長寧藩將隴北一分為二,隨即華瓊出閩南馬嶼關,西涼出兵內海牽製南海將軍的兵力,齊氏父子兵鋒南下占領山南,天下半域疆土,一時間竟然都不再歸天盛治下。

天盛南部戰火四起,奇的是百姓和交戰雙方都並沒有在這場戰爭中受損太過,因為每當大軍開來,當地的守軍便迅速收縮拔城而去,不與叛軍正式交戰,而叛軍將領多半出身平民,自然也不會擾民,可以說是人家前腳走他們後腳進,就像和平接收一樣,幾乎兵不血刃的占據了天盛近半國土,看那架勢,天盛江山,竟然輕輕鬆鬆就覆了一半在火鳳軍手上。

火鳳軍也罷了,沒架打就沒架打,依著華瓊,也不願意和淳於猛姚揚宇這些昔日同袍戰場相對,隻是苦了好戰勇武的順義鐵騎,哇哇亂叫揮著快要鈍了的刀,整日砍樹聊以磨刀。

這場戰爭裏,一些名字轟轟烈烈傳揚開來,華瓊、杭銘、齊氏父子、順義鐵騎,這些火鳳軍的靈魂人物,以其各自的勇武彪悍名動天下,隻是很多人猜測,這些各領一軍的豪雄人物,看起來各自為政,卻又像是係於一人之手,由一個幕後人如臂使指的指揮,什麼樣的人能成為這些絕世人物的主心骨?令眾人俯伏其號令之下?在很長的時間內,這都是個謎。

鳳翔三年,當火鳳和順義鐵騎占領天盛近半國土,將北起胡倫草原,南到天水關的廣大疆域都劃歸自己治下之後,這個神秘人物,終於浮出水麵。

當年七月,火鳳、順義鐵騎在閩南萬縣合軍,萬縣城外起鳳坡上,巍巍軍容,旌旗如火,連綿數十裏的大軍,等來了他們真正的主人。

那一日鳳知微黑衣白馬,自萬軍叢中馳騁而過,馬蹄後飛揚煙塵如線,筆直貫穿十萬鐵甲軍陣,數十萬虎賁齊齊揚臂,蒼青色的鐵甲將大片金黃的日光潑辣辣的濺射。

那一日旗下盟誓,斬貪官汙吏人頭數十,一地鮮血裏,麵容沉靜的黑衣女子在萬眾驚愕目光注視下從容登台,接受那些眾人崇拜的名聲煊赫的大將的禮拜,彼時她立於高台之上,一身素簡黑衣,烏發比黑衣更黑,臉色卻比蒼天雲色更潔白晶瑩,秋水濛濛的眸子靜靜一掃,所有人刹那間想起巍然屹立於地平線那端的亙古雪山。

遠,遙不可及,卻永恒存在,不可湮滅。

那一日鳳知微淡淡一句,“兒郎們,今日你我,終有一國,是為天下安樂之所,自此後幼有所依,老有所養,黎庶熙熙,與天共享。”

隨口說來,聲音卻被數十萬大軍清晰聽聞,一霎安靜之後數十萬人振臂立刀,轟然歡呼聲裏,雪亮刀光彙聚如柱,刺破東南天空。

當日,大成宣布複國,定都萬縣,萬縣改名萬京,鳳知微登基,是為大成女帝,年號:天享。

那一日眾將立於鳳知微身後,萬眾榮光裏也有淺淺疑惑——成軍看似大勝,其實根基未穩,如廣廈高樓,卻建於泥淖灘塗之上,一場比較凶猛的反撲,便有可能遭受傾毀,曆來奪國之路都是反複艱難,眾人都做好了長期作戰蟄伏等候的準備,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個道理鳳知微不應該不懂,然而她就是急匆匆的稱帝,還定都萬縣,這個邊疆之城,離內陸遠,離西涼近,她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

那一日萬縣城頭鳳知微回首,看向北方,仿佛看見隔江那片富饒的土地之上,九龍冠冕之後,四麵不靠禦座之巔,那人正眼神深深,將這方凝望。

旌旗獵獵,彤雲翻卷,她在旗下靜默無聲,在山海遙迢的那邊,衣袖一揮,劃下和他之間的楚河漢界。

天下之大,你我各據一半,從此後參商雙星,相會無期。

一年後。

萬京。

城北一處巍峨建築矗立於黑暗中,微微亮著幾處燈火,像是普通的富家大宅。

但是萬京的百姓都知道,這座看起來不太起眼的建築,正是大成政權的核心所在地,女帝的皇宮。

這片大宅作為皇宮,實在有點簡陋,但是女帝說了,家國未定,百姓未安,個人享樂大可放在一邊,登基一年,堅持不肯修建皇宮。

萬京百姓提起這位女帝,都讚不絕口,原先成軍占領萬縣,百姓還十分畏懼,逃城而去,然而女帝部下,軍紀極嚴從不擾民,女帝在此定都後,諸般政務都極有條理,文教、工商、農耕、賦稅、吏治等等政令都十分妥帖,百姓生活漸趨安定。

“皇宮”沒有森嚴守衛,沒有綿延高牆,城北的百姓騎在自家牆頭,便可以看見女帝夜夜不滅的燈火,感歎一聲,“陛下又在徹夜批閱奏章了,真是辛苦。”

月光越過高高屋脊,將屋內燭火反射得更明,燭光下鳳知微撐著頭,在聽杭銘回報近日長寧的情形。

長寧作為最早造反的藩地,早早占據山南部分和隴北一半,和天盛內陸隔江對峙,也已經自立政權,國號大興,路之彥登基稱帝,隻是長寧占下的這片地盤有點尷尬,正位於大成和天盛之間,像是被兩半殼子蓋住的餡,雖說長寧早早和大成結為友邦,但是這種情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對於長寧,要麼就是再進一步,占據天盛國土,擺脫被包圍之勢,要麼就是掠奪鳳知微半邊隴北地盤,將鳳知微的地盤一分為二,以路之彥目前的實力來看,後者更有可能。

杭銘作為隴北境大都督,主要敵人就是長寧,他趕到萬京,就是因為長寧那邊似乎已經有蠢蠢欲動之勢,他來向鳳知微討個對策。

“知道了。”鳳知微聽完點頭,道,“你那邊兵力不足,我讓華瓊帶一部分火鳳軍去增援,路之彥未必直接動手,小心提防為要。”

“是。”

杭銘離去,鳳知微閉目默坐良久,吹熄燈火。

熄燈後她並沒有離開,依舊坐在那裏,輕輕抽出書案夾縫裏的一個袋子。

袋子裏有兩件東西,一件是當初從洛縣行宮密殿裏偷出來的密旨,一件是娘親當初留在小院裏的遺書,那年寧安宮娘親藏在腰帶裏的遺言,指示了她找到這個。

娘親遺書也沒說什麼,隻是囑托她以後有機會,回到小時候住過的隴北深山裏時,不要忘記到原先院子裏,祭拜一下她那個兄弟。

那個鳳夫人生下就死去的親生孩子,生產當日,是顧衡親自接生,孩子的屍體埋在後院桃樹下,鳳夫人後來帶著鳳知微姐弟上帝京,自然不可能把親生子的骨骸帶著,她念著這孩子孤苦伶仃,希望鳳知微有機會去看看他。

前不久鳳知微視察隴北,在顧南衣陪伴下,去了那裏一趟,院子早已燒毀,桃樹樹樁卻還在,她在樹下掘地三尺,掘到一個包裹。

小小的包裹,染著血和泥,是鳳夫人當初親手縫的小衣裳。

鳳知微難掩酸楚的將包裹抱起,想將這苦命孩子屍骨帶著,將來移葬鳳夫人身邊,不想包裹入手,重得她一驚。

初生嬰兒的屍骨,怎麼會重成這樣?沉甸甸石頭似的!

她將包裹解開,倒抽一口涼氣。

嬰兒衣包裹的,真是一塊石頭!

鳳知微手一軟,石頭掉落,險些砸到她的腳。

石頭……為什麼會是石頭?

當日娘親生下孩子的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屍體在哪裏?

鳳知微呆呆坐在那個小小的坑前,腦中瞬間空白,半晌發瘋般跳起,將周圍幾丈方圓之地統統掘了個遍。

會不會娘親記錯了?會不會沒埋在桃樹下?

雖然心裏知道既然有那小衣服包裹那就肯定是,但心中此刻卻絕不願意麵對這樣一個事實,如果當日嬰兒沒有死,那他應該在哪裏?

顧南衣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一言不發陪她挖,直到將那片山頭都挖遍一無所獲,鳳知微才頹然睡倒,倒在那片狼藉的泥土上。

她癡癡望著天空,眼神空無一物。

不用猜了,又是一起換嬰。

不同的是,慶妃是將別人的孩子換了自己的孩子,而顧衡,卻將自己的孩子,冒充養子,養在鳳夫人身邊。

他大概害怕鳳夫人生下的孩子托付給別人總有一天會被查到,會給鳳知微帶來隱患,所以假稱孩子夭折,抱出去幾天再抱回來,抱回來的時候,親生子便成了養子。

他把親生子以養子的名目養在鳳夫人身邊,至死不告訴她真相,就是為了將來,她能狠心做完該做的事。

所以鳳夫人到死,也不知道,她等了十六年等他去死的那個孩子,是她的親生子。

代代血浮屠首領,是不是便是因為這種隱忍狠絕心誌專一,極度的專一帶來極度的無情,才能成為鐵血密衛的第一人?

鳳知微沉在黑暗裏,想著那包裹著嬰兒小衣服的石頭,想著千裏外鳳夫人和鳳皓的孤墳,想著娘臨死前都不知道她愛的人騙了她,不知道皓兒原來是她的親生子,想著如果她知道,那麼一切是不是根本不會發生?

她冰涼的手指摩挲著信箋的封麵,良久,落下淚來。

黑暗裏,一聲細若遊絲的呢喃,慢慢飄散。

“這算什麼……”

三個月後。

戰局突然發生變化,前去隴北邊界增援的華瓊火鳳軍,在長寧詐敗之後,突然遭到朝廷大軍偷襲圍困,被困在隴北邊境翔山。

於此同時,南海將軍突然對西涼出兵,新任南海將軍姚揚宇,一戰將西涼邊境守軍打退數十裏,顧南衣因此被鳳知微催促著回到西涼。

一直在壓縮退讓的天盛大軍,此刻似乎終於按捺不住,終於在大成軍隊麵前,展現了第一大國百萬雄軍的氣概,頻頻出擊,不斷進攻騷擾大成諸境,諸路軍接連敗退,杭銘被擒,除了來去如風的順義鐵騎之外,大成諸軍形勢一片危急。

新立的大成政權,眼看便要風雨飄搖,女帝十分焦灼,為此召開朝會,表示要禦駕親征救出杭銘和被困的華瓊,這個想法立即遭到所有將領的反對,女帝卻一意孤行,表示擒賊擒王,與其四麵救火,不如直搗黃龍,當即帶領精兵甲於天下的十萬順義鐵騎,穿恒江直撲帝京。

大軍日夜疾行,在必經之地洛縣附近和虎威軍相遇,經過試探性接觸,不分勝敗,隨即各自紮營,隔洛水對峙。

今年冬天特別冷,十二月江淮的冬更是陰冷入骨,鳳知微披著大氅鑽出帳外,隔著煙雨濛濛的黎湖,看著對岸若隱若現的洛縣行宮。

“對方陣營裏應該有地位極高人物。”鳳知微對跟著出來的順義鐵騎首領兀哈道,“陣法很是不錯。”

她抿著唇,有句話沒說出來,陣法不僅不錯,風格還有些熟悉。

“怕什麼。”兀哈滿不在乎的操著不熟練的漢話道,“將來兵擋土來水淹!”

鳳知微笑笑,也不糾正他的語誤,道:“兀哈,記得我一句話,不要逞匹夫之勇,要以士兵性命為念,若是我有個什麼不好,你們不要死扛,撤走就是。”

“陛下為什麼這麼說?”兀哈硬梆梆的問,“為什麼還沒開打就說這樣的喪氣話?”

“戰場無情,瞬息萬變,我不過是說一個可能而已。”鳳知微淡淡道,“不過這也是命令,兀哈,我剛才的話,記住了。”

兀哈想了半天,半晌才道:“是!”

鳳知微滿意的點點頭,眼神突然一凝——對岸黑光一閃,飛來一支響箭,奪的一聲釘在帳篷頂端。

士兵趕來護駕,將那響箭取下,箭上附著一封書信,鳳知微取下看了,笑了笑道:“勸降書。”仔細研究了陣子,點頭道,“嗯,文采不錯,‘假以竊偽之國體,可堪天軍之一摧?’語氣也很大。”

“放他個狗屁!”兀哈跳腳大罵,“揍死你個軟腳羊羔子!”

鳳知微將信疊好,沉思一陣,揮手道:“回信。”

書記官趕來,鳳知微眯著眼望著對岸,緩緩道:“假以擄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

書記官提著筆等了半天,她卻不說話了。

“陛下,就這一句?”

“就這一句。”

“……”

信附在響箭上射了過去,隱約可見霧氣裏對岸一陣騷動,過了陣子,又是一支響箭射了過來。

這回信似乎很長,最起碼鳳知微看了半天,然後沒要書記官,親自提筆寫了回信。

她寫得也很長很認真,眉宇間有淡淡的蒼涼和解脫,不像在陣前和敵方主帥飛箭談判,倒像在潑墨臨屏,精心寫人生絕筆。

又過了陣子,響箭射來,這回的信非常簡單,隻有四個字,字跡明顯和前麵兩封不同,龍飛鳳舞,墨跡淋漓。

“你來見我!”

眾人瞥見這幾個字,都露出怒色——什麼人敢對陛下呼來喝去!

眼尖的書記官卻發現,女帝捧著信箋的手指,似乎有些微微發顫。

和眾人的憤怒喧噪不同,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靜的,她若隱若現在冬日寒霧中的身影,讓人覺得寂寥和孤涼。

隨即她笑笑,道:“備船。”

“陛下!”

“我要和對方談談。”鳳知微一笑回眸,“兀哈,別攔我,人不能逞匹夫之勇,現在情勢,與其蠻打,不如為你們尋一條最好的退路。”

“陛下……”

兀哈不是漢人,漢話不熟,臉紅脖子粗的說不出話來,草原漢子一向最服從命令不懂機變,其餘大將都不在此處,竟然無人可以阻攔鳳知微,她交了一封信給兀哈,頭也不回上了船,船頭上油燈悠悠晃晃,淡黃的光在霧氣裏暈染開一片暗昧的顏色,燈光下女子長發在風中微微掀動,白色的大氅像一抹遊移的雲,塗在冬夜蕭瑟的背景裏。

兀哈看著那抹雲般遠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仿佛這麼一去,他們的溫和而又尊貴的女帝,便永不再回。

那抹背影漸漸消失在霧氣裏,兀哈怔怔一抹眼,不知何時掌心裏一抹潮濕。

鳳知微下了船,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邊,看她隻帶了幾個護衛竟然真的就親身過來了,都露出驚異神色,卻訓練有素的不多說話,躬身相迎,態度恭敬,看守嚴密。

一騎馳來,馬上來迎她的人,卻是淳於猛。

故人相見,卻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兩人都百感交集,淳於猛怔怔看著鳳知微,他是寧弈親信,在南海之後便清楚鳳知微的身份,此時想著當年青溟舊事,樹下拚酒,隴南共難,兜兜轉轉,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敵國君主,這人生事,真是從何說起?

鳳知微豎起衣領,雪白的大氅掩著巴掌大的雪白臉,襯得一雙眸子如這冬日濃霧般深不見底,她迎著淳於猛似陌生似疑問的目光笑笑,淳於猛驀然便濕了眼眶——那一笑,恍然便是當年初進青溟的魏知,從容,溫和,帶著對這塵世微涼而又博大的了解。

“陛下……”他有點不自然的說出這個稱呼,“請跟我來。”

“叫我知微。”鳳知微笑一笑,覺得此刻見到故人真是很安慰的事。

棄舟上岸,一路前行,前方的宮殿漸現輪廓,鳳知微眯眼看著那巍峨精致依舊的宮殿,輕輕一笑。

果然是在這裏。

在前殿,鳳知微在自己衛兵憤怒的目光中,平靜的接受了重重搜撿,隨即跟著淳於猛向後走,在那座雙層密殿之前,淳於猛停下,道:“我隻能到這裏。”

鳳知微點頭,正要走,淳於猛突然叫住她。

鳳知微回首,淳於猛望著她的眼睛,眸光澄澈而誠懇,“好好談,不要意氣用事……請……眷顧彼此。”

鳳知微望進他的眼睛,隻覺得鼻子微微一酸,抿抿唇,慎重的點點頭。

她輕輕邁上台階。

距離上次踏上這台階,已有四年。

她記得那段看似平靜實則驚風密雨的日子,老皇駕崩之日,她偷盜了兩件最重要的東西遠颺而去,從此國土分裂天涯遠隔,一回首,四年。

距離第一次踏上這台階,已有八年。

那日殿前落花如霜,她繞行階前,輕笑聲恍惚間似依舊響在耳側,仿佛前一刻還躺在密殿之下和他同觀星月神話,一回首,八年。

她曾以為自己永生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然而當有一日終於重回,卻也不悔。

裙裾輕輕拂過廊柱,十八廊柱,十八相遇,最後一副刻著錯過,當時不過是紀念,如今卻知那是命運的讖言。

殿門緩緩開啟。

長闊數十丈的宏偉殿堂,並沒有燈火通明,隻在長長的地毯盡頭,點著一盞昏黃的燭光。

燭光下,他輕衣薄裘,斜靠九龍奪珠巨大屏風,手提酒壺,正緩緩斟酒。

燭光斜斜照著他的臉,長眉下眸色極黑而臉色極白,鮮明瀲灩,如畫眉目。

時光催老的是人心,不是容顏。

聽見推門聲,他沒有抬頭,手指穩定的將酒斟滿,隻淡淡道:“來了?”

她“嗯”了一聲,鼻音有點重,他手指突然輕輕一顫,一滴酒液落上指尖。

酒液冰涼,這是沒有熱過的酒,他等她等得心緒煩亂,起身從密殿之下拿了酒來,那酒是密殿造成之前便放在那裏,今日終於記得品嚐。

她輕輕上前來,燭光一暗,他抬頭看她,眼光很靜,很有力,像帶了刀子,看一眼便要勒下永遠不可更改的輪廓。

“你走得真遠。”他低低道,“我還以為你要永遠不回來了。”

“本來是這樣的。”她一笑,“不過……”

她沒有說下去,寧弈也似乎沒認真聽,他出神的看著燈火,從她進殿他看完那一遍,他便沒有再多看一眼,像是怕多看了也會折福,以後便再也看不著了一般。

他有點漫不經心的問:“你說的那句‘假以擄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什麼意思?”

“當年我在這密殿裏,拿出了兩件東西。”鳳知微淡淡道,“一件是令箭,還你了,一件是密旨,你父皇留下的。”

“哦?”

鳳知微唇角撇出一抹譏諷的笑,“你應該猜得出,他的密旨是留給三位老臣的,如果新帝有任何背天逆命倒行逆施之行,可廢而殺之,另立宗室子弟為帝。”

寧弈不出意料的笑笑,道:“他到死都不放心我。”沉默半晌,他道,“如此說來,我還得謝你,沒將這密旨隨便拿出來。”

“不必了。”鳳知微笑得淺淺,“真要謝,我不是也該謝你很多。”

寧弈默然不語,兩人對望一眼,隨即轉開。

“你既然來了,又提出這密旨,心中想必已有成算……”半晌寧弈輕輕問,“你要什麼?”

“那些跟隨我的人。”鳳知微道,“一直以來並無大肆殺戮之事,也無擾民之舉,你不要為難他們。”

“都是良將。”寧弈道,“我有心接納已久,自然不會為難。”他揚起眼眸,眼神裏有塵埃落定的欣喜,溫柔而又熱烈。

“知微,你誓言已成,心願終了,你自己呢?”

鳳知微默然不語,寧弈一笑,神情舒展。

“知微……我很高興你終於回來……還記得那一年古寺聽夜雨,殘燈淡霧間有人一首簫音《江山夢》,這些年我常常夢見這首曲子,夢中江山,江山如夢……這一番亂哄哄你爭我殺,到頭來換了什麼?不過是半樽薄酒,滿鬢風霜,如今你誓言終成,正好就此收手,我的位換了你的國,將這凰圖霸業,兩族恩怨,丟給別人操心去。”

他滿懷希望的,對她伸出手。

“知微。”

“我的餘生,隻想操心你……”

鳳知微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陛下說話實在太過一廂情願。”她漠然道,“你我是仇人,從來都是。便是三歲孩童,也知我鳳知微大逆寇首,和你勢不兩立。你寧氏奪我大成國土,殺我父皇母妃,滅我血浮屠義士,你寧弈,更曾親自對我下手,若不是我命大,早已喪生你手,我奪你國,掠你地,不過我和你之間一報還一報,成王敗寇兩無怨尤,如今情勢不利,我為屬下謀求生路,卻沒說自願放手,更沒說想在你手下乞得一命。”

寧弈手一頓,抬頭看她,一瞬間眼眸黝黑。

“知微,你明明隻是為了那個複國誓……”

“那是你以為。”鳳知微打斷他的話,笑得譏誚,“如果不是讓你那麼以為,你怎肯步步退讓,讓出國土,好讓我不費太大力氣,便大成建國?”

她輕快的攤開手,笑吟吟道:“陛下,說實在的,從一開始你對我就太知根知底,在你眼皮底下想要積蓄勢力複國大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我是女人,女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令男人動情,動了情的男人總是要心軟些的,比如包庇退讓,比如保我性命,甚至……讓出疆土。”

她輕輕笑著,一眨不眨的盯著臉色慢慢變了的寧弈,滿意而欣慰的道:“所以剛才我說,多謝你,但是陛下,如果你以為我完成了對娘的複國誓言,便會主動還回你讓出的國土;如果你以為我隻要大成複國便算完成誓言,不介意大成再次消失;如果你以為你成全了我我便會成全你的話,那你就錯了,我吃下去的,絕不甘心再吐出來,要不是你隱藏實力太強,我確實不是對手,不得不為手下打算未來的話,我今日,還是不會站在這裏,隻會在對岸……”她一笑,嫣然從容,一字字道,“對你舉起刀。”

寧弈盯著她,臉色漸漸微白。

這些年江山博弈,不惜國土二分,從來不過是他成全她一場誓言。

他用盡全力奪了這皇位,也不過是為了擁有絕對權力,好讓她能自由的從誓言中解脫,如果是別的兄弟坐了這帝位,她這大逆之行,誰能容她活下去?

當她困於誓言要繼續走下去,他便奉陪,他不惜出借江山將這天下奉上去完她的誓,他不擇手段把自己墊成她的後路,他做這一切,為自己,更為她一個心安。

然而走到最後,當真一切過往情意,都隻是她為自己複國所設的情愛陷阱?

“不。”半晌他突然收回眼光,有點恍惚的將一直沒喝的那杯酒一口飲盡,“知微,你在撒謊。”

他低而有力的重複,“你在撒謊,你若真有騙我之心,根本不會說出來。”

鳳知微看著他飲盡那酒,笑意一閃,道:“陛下似乎自認為對我很了解?不過……”她悠悠道,“陛下很快就會知道,我到底撒沒撒謊。”

寧弈冷笑一聲,默然不語。

“便縱然放過從逆者,元凶首惡,也萬萬沒有可恕之理,我可否問問,陛下打算給我什麼樣的死法?”鳳知微含笑上前一步,雙手撐桌,將一張笑意嫣然如迎風薔薇的臉,直直湊到他麵前。

“鴆酒?白綾?背土袋?賜刀?”

她淡淡的香氣傳來,他突然有點失神,印象裏她的香氣幽雅高貴,芳若芷蘭,今日的香氣卻有些不同,似有若無,忽濃忽淡,有妖魅之味,讓人想起淩波微步躡行於夜色雲霧裏的幽靈。

“你想要什麼樣的死法?”寧弈又自斟一杯,動作穩定,清冽酒微微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雲遮霧罩,到死都不願被他看清【缺少結束標點】

“怎麼痛快怎麼來,我是說對你。”她笑,溫柔挽起袖子,向他攤開手掌,“讓賤妾最後伺候您一回吧”

他笑一笑,薄唇一抹譏嘲弧度,漫不經心將酒壺酒杯給她。

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線深翠自纖纖指間瀉落,落在白玉琉璃盞中琳琅有聲,四周很安靜,錦帳繡幔沉沉垂落,隔絕了世間一切喧囂。

包括宮闕玉階之外,隔河傳來的叛軍的呼嘯和廝殺。

屬於她的叛軍,順義鐵騎和火鳳步兵,在今夜她入營後,按照她的命令,對天盛軍再次展開了攻擊。

那些硝煙和血氣,仿佛被阻攔在很遠的地方,不入那兩人之耳,寂靜中他們仔細尋找聆聽彼此的呼吸……沉靜、安詳、幾乎相同的頻率,在金鼎香爐嫋嫋輕煙裏,曆曆分明,而又抵死纏綿。

將酒杯在手中輕輕轉著,她低問:“不怕我下毒?”

“這座暗殿多年來從無人進入。”他淡淡答,“而這壺酒,陳放在暗格之內,也從無人動過。”

“至於你……”他平靜的抿一口酒,沒有繼續說下去,清淩淩的眼神冰刀一般劃過,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動聲色。

她無聲笑笑,出神端詳自己的手指,從進入這座密殿開始,她已經經過了天下最懂毒的藥師、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殺的殺手的重重搜檢,別說一顆毒藥,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屬於她自己,也早已被撿了出去。

確實此刻,沒人可以對他下毒,以翻轉這不利於她的局勢。

不過……

她淺淺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彎,竟然是俏皮可愛的弧度。

“有沒有覺得胸悶?”天生帶著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霧氣後看不清她眼底真實神情,“有沒有覺得丹田刺痛?有沒有覺得逆血上湧,正在倒衝著你的氣海?”

他也望定她,臉色漸漸泛了微青。

“這密殿自從落成後,重重護衛,確實沒有人進來過。”她負手踱開幾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從圖紙設計到宮殿落成,他都未曾讓她插手,隻是在完工後,帶她進去看了一眼。

猶記當時,殿前梨花落如輕霜,她銀色裙裾輕快的拂過月輝皎潔的地麵,旋一朵流麗燦爛的花,月色花影裏,她扶著廊柱含笑回首,他瞬間被那恬然笑意擊中。

彼時情意正濃。

便是在那樣飄散梨花清香的脈脈夜晚裏,便是在那樣雙目相視的微笑眼神中,她纖纖十指拂過酒壺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後的暗殺之毒?

那一笑溫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盡裏攜手的溫暖,原來都隻是幻夢裏一場空花?

他捧出珍重心意,意圖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悅,她卻已不動聲色為將來的生死對立留下伏筆。

還是那句話——她從來都是他的敵人。

對麵鳳知微笑吟吟看著他,“陛下,你現在還覺得,我剛才是在撒謊嗎?”

寧弈定定看著她,似乎想在她秋水濛濛的眼眸裏找到一些虛幻柔軟的東西,然而鳳知微的眸光,恒定不變。

“誰說勝負已定,誰說我甘於拱手河山?”她手一指殿外,笑道,“我不親身前來,如何能令你心亂喝酒?你一死,天盛軍必然大亂,將來這大好河山到底是天盛的,還是我大成的,我看也難說得很。”她笑得暢快,一拂袖,“便縱我身死此地,有你寧氏皇帝陪葬,也已足夠!”

寧弈望著燈光裏她秀致而又漠然的剪影,手肘輕輕抵在心口,不知哪裏在痛,又或者哪裏都沒有痛,隻是有些什麼東西琉璃般的脆裂,似乎都能清晰的聽見,“哢嚓”一聲。

恍惚間,似是那年南海碼頭,她抱著嬰兒神情溫軟掀簾而入,引他遐想十年之後,她答:“十年後的事情,誰知道會怎樣?也許陌路相對,也許點頭之交,也許依舊是如今這樣,我在階下拜你,你遠在階上,也許……也許相逢成仇。”

十年後,一語終成讖。

緩緩抬起衣袖,捂住唇,一點鮮紅殷然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無聲抹去,而她不知何時已背過身去,背影挺直而纖秀,他注視那背影,突然覺得,有一句話現在不問,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你……可有愛過我?”短短幾字,問得艱難。

她頓了頓。半晌回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沒有。”

深殿內一陣窒息的空寂,長窗外一朵開得正豔的秋海棠,突然無聲無息萎落。

“好”。

良久之後他終於也笑了笑,傳聞中的容顏絕世,此刻笑起來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卻已漸漸沉斂,突然輕輕拍掌。

隻是那麼清脆而淡定的一聲,大殿內餘音猶自嫋嫋。

遠處突然呼應般響起排山倒海般呼嘯,像是海浪在颶風卷掠下猛然豎起厚重如巨牆,橫亙於金殿之前,刹那壓下步步逼近的殺戮之聲。

他微微笑著,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些縱橫道路,那些宮闕角落,都會在那掌聲落下後,湧出無數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軍隊,會用閃耀寒光的百煉兵刃,迎上那些妄圖踐踏皇權將血汙軍靴踏上玉階的叛軍。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過你死我活,而他十二年珍貴心意,再不能用來澆灌這朵帶毒的罌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夠了【缺少結束標點】

“哎,我還是輸了。”她探頭向殿外看了看,語氣輕鬆,“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輕輕咳嗽,咳出血絲,“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這著殺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國還是注定要崩塌於今日。”

“沒關係。”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榮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約,一如初見。

總以為這半生艱難經營,是為了日後的風雨彩虹,如此便支撐他極有耐心的等過那些年,卻原來,他的以為隻是以為。

他緩緩掉開眼,五指一緊,掌間玉杯砰然碎裂。

鮮血涔涔裏,他漠然對著空氣吩咐,“來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閃現數條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靜轉身,密密長睫垂下,遮住晦暗變幻眼神。

那些難以出口的心思,便隨這一身長埋吧……

聽得身後,他語聲清涼,字字斬金斷玉。

“帶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後……”

他閉上眼。

“淩遲。”

鳳翔四年冬,大成鐵騎在洛縣遭遇天盛軍隊,交戰中親征的女帝被俘,成軍被驅退,隨即大成各大將都接到女帝手書,沒人知道手書中說什麼,隻是當夜各軍帳都燈火未熄,隱約聽見唏噓之聲,隨後成軍各處軍隊全線收縮,大成國隱約有傳聞,說是女帝已經向天盛皇帝稱臣,但事實到底如何,也沒人清楚,隻隱約有傳言,火鳳女帥華瓊接到女帝手書後,先是長歎一聲,道:“都是命……”隨即又道,“你看開也好……”卻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隨即,這位女帥又做出令世人驚駭的事情來,她當先帶領大軍向天盛朝廷歸降,天下紛議萬民驚詫,更有無數酸儒夫子寫詩作文以嘲,將多年來對第一女將的讚美都化作了如今的口舌之伐,然而這位向來隨心而行的女帥,不過大笑嗤之以鼻,道:“她要戰,我便戰,她要降,我便降,管那麼多幹嘛?”

女帥這邊風雲變幻牽動天下人心,帝京卻陷入一番小小的混亂,一個最隱秘的消息流傳於朝廷高官之口,帶著難以揣度的惶恐和不安。

“聽說陛下聖體欠安……”

“說是拿了大成女帝那夜中了毒……”

“不是說明日便淩遲那女帝嗎?那種大逆該當株連九族的,不過人家九族確實沒了……早給寧氏殺完了……”

“別管什麼大成女帝不女帝了,陛下幾日沒上朝了,要是那消息是真的……”

“哎呀……”

官兒們驚疑的眼光越過高牆,傳說裏,女帝就關押在皇宮暗牢之內,當初關押過鳳氏母子的地方。

極少有人發現,在高牆之後,兩座屋舍造成的夾角陰影裏,有一道影子,緊緊的貼著牆壁不動。

他貼得極緊,像是原本就生在牆壁之上,冬日寒風凜冽,牆壁冰冷,又是穿堂風,寒冷徹骨,那人露在緊身衣外的手指,指節發青,竟然起了層薄薄的霜花,也不知道他在那裏貼了多久。

一隊衛士從他底下夾巷走過,毫無所覺。

這裏是暗牢入口處的巷子,很窄,衛士不停相向而行,幾乎毫無空隙,隻有每隔六個時辰換崗的時候,會有短暫的空隙,武功極高的人可以趁機掠入,但時辰極短,隻夠做一個動作,這個人很明顯是在六個時辰前,趁換崗空隙掠上牆麵貼在那裏,等著六個時辰後,再次換崗潛入。

這樣的天氣,六個時辰,為了不顯眼隻穿單薄的緊身衣,尋常人早已凍死,這人卻靜默著,連呼吸也控製著淡淡的白氣。

底下一陣騷動,時辰到了,趁著那換崗的一瞬間,男子從高牆上落下,輕煙般掠進了夾角巷內的柵欄門後。

一隊衛士走了過來,當先的拎著食盒,看來是來送飯的,那人隱在鐵柵欄門後的暗影裏,等到最後一個人走過,無聲無息的貼在了他背後。

最後一個人毫無所覺,走了一陣子心裏有點不對勁,霍然回首,隻看見空空蕩蕩的來路。

“小張,怎麼了?”當先一個衛士回頭疑惑的問。

“沒什麼。”那個被附身的小張縮了縮脖子,笑道,“這穿堂寒風吹得人發噤。”

“疑神疑鬼的做啥。”前頭的人笑了笑,道,“我看你是被裏麵的人嚇著了。”

“那倒是。”那個小張摸摸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那個女人慘得很,看著嚇人哩……陛下也是的,天大的恨,一刀殺了便是,何必這樣折磨人家……”

“閉嘴!這話是你說的?”領頭衛士一聲厲叱,那小張嚇得趕緊噤聲。

貼在他身後的那名男子,臉上戴著僵木的麵具,一直輕煙般貼在小張身後,從斜斜的角度看過去,小張的影子略厚些,像有兩對手腳,看起來著實詭異。

聽見這段對話,男子輕若無物的身子突然頓了頓,一頓間小張又有覺察,再次回頭,空蕩蕩的來路讓他顫了顫,不住催促前麵的人加快腳步,領頭男子一直向下行,對著裏麵看守的人展示了腰牌,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開門的那一霎,一股猛烈的風突然卷了來,將地麵沙石卷起撲進人的眼睛,眾人都哎喲一聲,揉眼的揉眼,擋風的擋風,全沒察覺到那陣風裏,有更輕的風越過去。

暗牢鐵壁,黝黑陰森,沒有天窗,出口就是那一個,裏麵無人把守,據說早年囚禁過一位高手,被他挾製了守獄官取了鑰匙越獄後,皇家暗牢之內就沒有再設任何守衛,而以無窮無盡的機關代替。

這座暗牢的設計者曾誇下海口,想要從這座暗牢裏什麼都不驚動的走到目的地——除非他沒長腿,所以就連送飯,都是打開門後,將食盒放在一處地麵凹陷上,重量放上,機關連動,那食盒會被傳送到牢房門口,由囚犯自己取。

此刻,這男子飄了進來。

黑暗裏就像沒長腿的影子。

他看似走在階梯上,但腳底竟然離地麵還留有手指寬的縫隙。

尋常高手一掠而過不沾地麵是可以的,但距離有限,也不能慢慢而行,這樣閑庭信步的懸空而行,已經不是輕功的範疇,而需要強大的內力來支撐。

那人走得似乎很輕鬆,仔細看卻能看出怪異,他似乎手足有點僵硬,露在袖外的手指指節發青,身子一直微微抖顫著。

他慢慢的一路過來,點塵不驚,轉過一個彎,便看見橫矗眼前的鐵柵欄。

柵欄裏,破爛稻草上,伏著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裏也能感覺出那種衰弱的姿態,聳起的肩膊瘦削得似鋼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裏四處都是爛棉絮髒稻草,染著已經發黑的碎肉和血跡,觸目驚心。

那男子渾身一顫,險些落地,他一生巋然沉靜,從來唯有這個女子能牽動他的心,一慌之下趕緊收拾心神飄了過去,手指一抬,指間夾著的一枚金剛石薄片,已經劃裂門上的暗鎖,隨即飄了進去。

他進了牢房,那女子依舊一動不動,男子慌急的掠過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剛碰上她身子,便覺得一手滑膩,舉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滿是碎肉——她身上已經肌膚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舉著雙手,一瞬間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勢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脫,鐵壁縫隙裏一線光線照上他戴了麵具的臉,臉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層特製的薄膜,薄膜裏恒靜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湧,翻出無限的驚恐絕望,眸底有奇異的淡淡的水霧之氣,慢慢聚集。

這一生曆經風浪而不動巋然,這一生天地封閉不知喜怒悲歡,這一生因她開辟鴻蒙,原以為從此後看得見爛漫五彩新宇宙,卻從此邂逅無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傷。

眼底有什麼東西很濕很熱很脹痛,擠得滿滿的要從眼眶中滾出,這一生他以為自己永不會有此刻體驗,然而命運不肯放過的要讓他將人生之苦一一嚐遍。

原來這就叫眼淚。

原來這就叫絕望。

他顫著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觸觸那即將流出的淚,又似乎想要就這麼捂住眼睛,不去麵對摧心裂肺這一幕。

卻突然聽見一聲幽幽歎息。

這聲音太熟,熟到夢魂常遇,遠隔天涯也如在耳側,他如被驚雷劈下,霍然轉首。

暗牢的牢房是轉折設計,在這間牢房的側麵,隱約露出了一個人修長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渾身顫抖,心腔跳動得一陣劇痛,像是剛才突然裂開,再被烙鐵猛力一烙,嗤啦一聲熱氣四散裏被強力合攏。

他第一時間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險些暈過去,對於鐵石般封閉的人來說,這種太過難得的大悲之後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緒衝擊,一時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聲歎息,歎息聲裏充滿憐惜。

他抬起頭,眼神裏爆發無限歡喜,瞬間將未及流出的眼淚烘幹,他已經從那聲歎息裏聽出,她安然無恙。

他立即鬆開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間牢房,如法炮製開了門。

黑暗裏,鳳知微素衣委地,靜靜的看著他。

他站在牢門口,也那樣仔仔細細的看著她,然後發出一聲無限滿足的歎息,大步過去,猛地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滿含失而複得的莫大驚喜。

鳳知微聽著他激動驚喜的語氣,想起初見時,遙遙立在三尺之外,眼神隻在腳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爺,因了她成為人,然而她帶他走出封閉天地,卻從未能給他真正的人生喜樂。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許能混沌而幸福的活這一生。

對耶?錯耶?換得此刻凝噎無言。

顧南衣緊緊抱著她,將臉在她頸側輕輕摩挲,低低道:“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鳳知微眼眶微濕,輕輕“嗯。”了一聲,反手也抱緊了他,覺得他身子過於冰冷,想要給他一點溫暖。

她在他耳邊低低道:“對不起。”

一陣沉默。

隨即他偏頭,也在她耳邊道:“不,喜歡這一切。”

不經曆那般地獄般的疼痛絕望,怎麼會有此刻絕處逢生的巨大喜悅?

她給的一切,他都喜歡。

鳳知微默然不語,顧南衣已經放開了她,牽住她的袖子,道:“走。”

鳳知微不動,顧南衣愕然回頭看她。

“這間牢房,是當年我娘和我弟弟呆過的牢房。”鳳知微唇角一抹淒涼的笑意,輕輕撫摸鐵壁,“我還在這裏的牆角,摸到陳舊的血跡,不知道是不是當時弟弟被踩住灌毒酒時留下的。”

顧南衣伸手想去牽她的手,手伸到一半想起什麼,隻牽了她的衣袖,鳳知微沒有注意,隻悠悠道:“南衣,對不起剛才我沒說話,因為剛才,我不想和你走。”

顧南衣瞪大眼睛看她。

“自長熙十三年後,我全部的力氣,都留給了娘的遺願。”她緩緩坐下,茫然的看著虛空,“娘很了解我,她帶我回秋府,讓那樣惡劣的環境逼出我內心的憤怒和不甘,她用近乎慘烈和決裂的死亡,用弟弟那一條十六年等著替死的性命,將早已憤怒不甘的我逼入死角,在臨終時,她逼我發的那個誓言,從此永遠捆住了我。”

她伸出手掌,茫然的看著自己潔白如玉的手指,“複國,報仇,兩件使命,我一生隻為此而活,我也曾以為,為了報答娘和弟弟,為了她們的靈魂久安,我必須這麼做,為此不惜此身也不惜蒼生。”

“然而。”她愴然的笑笑,“天意開了如此大的一個玩笑,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娘知道鳳皓是她的親生兒子,她會不會還選擇那樣一條死路?我想了很久,她不會。”

“我娘是那樣愛憎分明,性烈如火的女子,她敢於做那一切,是建立在對你伯父的愛之上,一旦她知道原來你伯父一直在騙她,她隻有恨的份,哪裏還會為了他的遺願不惜此身?”

“她連親生孩子的遺骸都放不下,切切囑托我不要忘記祭拜,如果親生孩子活在她身邊,她怎麼可能舍得他替死?”

“所以。”鳳知微抬頭看顧南衣,慘然一笑,“其實一切都應該不存在,娘的遺願不存在,大成複國不存在,所謂的報仇,不存在。”

顧南衣怔怔的望著她,他不是很明白鳳知微的意思,隻隱約覺得,自從山中挖出那裹著血衣的石頭後,所有支撐鳳知微的信念,同時也被那塊石頭給砸毀。

連同她一路來苦心籌謀隱忍犧牲,連同這奪國之爭天下二分,都失去一切存在的理由,碎成齏粉,落入眼眶,化為此刻酸楚一淚。

“你看。”鳳知微低低道,“你、寧弈、赫連錚、知曉、宗宸、血浮屠、華瓊……你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你們能做到的一切,來成全我這個誓言,於不可能中將之變成可能……甚至將犧牲和傷害降到最低,可是,無論怎樣回避和成全,戰爭總是要死人的,那些好兒郎,那些也是爹生娘養的壯健青年,那些鮮活的生命……因了你伯父自私的設計,因了我娘被蒙騙的犧牲,因了我被逼的誓言,葬身沙場,魂落異鄉,還有赫連,赫連,他……”她哽咽著說不下去,慢慢轉過臉去。

顧南衣半跪在她身前,隔著距離,也能感覺到此刻鳳知微的絕望和悲涼,他輕輕虛按著她的肩,道:“不,不是你的錯。”

鳳知微怔怔注視著牆壁上虛化的黑影,輕輕道:“是,也許不是我的錯,可是我覺得,我已經不配得到幸福,我這沾滿無數無辜鮮血的人,如果還能坦然活下去,怎麼對得起那些日夜啼哭的靈魂?”

顧南衣認認真真的看著她,覺得她不是開玩笑,想也不想便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他說得平平淡淡,毫不思考,好像不是說的是生死大事,而是明天一起去踏青。

鳳知微並不意外的看他一眼,也很平靜的笑笑,這就是顧南衣,他漠視一切,包括生死。

如果是寧弈,他會怎麼說?他會說——你想死?先問我同意不同意。

她唇角一翹,近乎俏皮的笑起來。

有些事,從來便由不得人的,寧弈,你可明白?

“好,我們一起死。”她握住顧南衣的衣袖,語氣平靜而決然。

顧南衣點點頭,四麵看了看,道:“但是我不想死在天盛皇宮。”

“我也不想。”鳳知微道,“那你帶我出去吧,我被封住了內力。”

顧南衣點點頭,轉身負起她,鳳知微在他背上輕輕道:“南衣,你怎麼這麼冷?你的寒症犯了是嗎?”

當初顧南衣為她戴寒鐵重鐐,落下寒症,不能在陰寒之地過久,所以後來長留溫熱的西涼,如今鳳知微在他背上一趴,隔著衣服也其冷徹骨,便知道寒症發了。

“反正準備去死。”顧南衣幹巴巴的道,“無所謂。”

鳳知微笑笑,將臉貼在他背上,道:“我也給你熱熱。”

顧南衣“嗯”了一聲,明明她臉上那點溫度無法抵禦體內的寒氣,他依舊很滿足的道:“暖和。”

鳳知微臉貼在他背上,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下,反射微光粼粼如小溪。

顧南衣背了她正要出門,鳳知微突然道:“等一下。”

隨即她轉頭,手臂伸得長長的,在地上胡亂擺動,一邊捏著嗓子幽幽道:“慶妃……慶妃……還我孩兒來……慶妃……慶妃……還我命來……”

顧南衣愕然看著她,不知道她突然發了什麼瘋。

驀然一聲尖叫,斜對麵牢房裏那個遍體鱗傷的女子突然蹦了起來,原本奄奄一息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竄便竄到牢房裏角,不顧粗糙的鐵壁磨痛遍身傷口,死死貼在壁上,死死盯著地麵尖聲喘息,無限驚怖的叫:“別……別來找我……別來……別來……”

地上,鐵縫裏露出的微光,反射出鳳知微遊動的手臂影子,那影子痙攣扭動,在慶妃腳前似近似遠,像是隨時要爬近,慶妃近乎瘋狂的尖叫,不顧疼痛的往牆壁裏擠,破裂的背上血肉被鐵壁一摩擦,碎肉掉落,滿牆塗了一壁鮮紅,顧南衣此時才發現,那牆壁色澤和其餘牆壁不同,深紅黑色,像是已經積了一層層的鮮血。

“你看,這就是虧心事做多了的下場。”鳳知微收回手臂,淡淡道,“我沒想到寧弈比我還狠,居然沒殺她,我最近幾天在這裏,每天都嚇她一次。哈哈。”

她笑了一聲,笑聲裏卻無歡樂之意,隨即扭過頭,不看軟癱在地的慶妃,道:“走吧。”

顧南衣點點頭,負著她依舊懸浮著走過暗牢,他此時的步子比先前慢了很多,鳳知微聽見他微微的喘息,印象中顧南衣似乎從未吃力喘息過,她憐惜的用手帕,抹了抹他額頭,一抹才想起來,他戴了麵具。

“我想見你一麵。”她下巴靠在他頸後,提出要求。

顧南衣想了想,道:“宗宸說,不要給人看見。”

“為什麼?”

顧南衣搖搖頭,鳳知微笑道:“我總該是例外。”

她抿抿唇,心想自己其實也算看過他,宗宸不讓他露臉,也是為了保護他吧。

“嗯。”顧南衣對此並無異議,抬手就要去拿麵具,手突然頓住。

一道強光照來,兩人抬頭,才發覺不知何時牢門口已經人山人海。

禦林軍長纓衛裏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的布置在夾角巷前方,那種水泄不通的程度,連隻長翅膀的螞蟻也別想飛過去。

見他們出來,所有人槍尖一挺,鏗然一聲巨響。

巨響聲裏,點在甬道兩側的燈光次第亮起,像九天之下飛來一串夜明珠,將四麵照得燈火通明。

燈光之下,人群正中高台之上,便輿上半躺著寧弈,臉色發青,一邊低低咳嗽,一邊淡淡的看著他們。

顧南衣不急不忙抽出腰帶,將鳳知微縛緊在背上。

“朕等你們很久了。”寧弈衣袖掩在唇角,掩去唇角咳出的一絲血跡,鳳知微的毒很厲害,他用盡辦法也無法解去。

解不了,也就不必再解,她要他的命,拿去就是,但前提是大家一起。

“長熙十三年我和你說過。”他近乎溫柔的注視著鳳知微,笑道,“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所以,你想出去,可以,變成灰,變成骨,和我同葬在皇陵裏。”

鳳知微偏頭看著他,眼神也很深很用力,隔著這麼遠的火光,寧弈仿佛覺得她眸中微光一閃,金剛石般光華折射,然而轉瞬卻又不見,她還是那樣迷迷蒙蒙的眼神,不急不緩的語氣,說世間最狠辣刻毒的言語:“陛下支撐著不肯死,莫不就是在等我成灰成骨?”

她笑:“那便依你。”轉頭對顧南衣道:“我們走。”

寧弈閉上眼睛,有些痛痛到極處那叫麻木,心還在這裏,心卻已不見。

她費盡心思也要看他死,到了此刻還依著別人笑等他的結局,他和她,一生糾纏半世相鬥,卯著勁兒攪風攪雨,原來隻是為了等此刻,看誰先死。

不死,不休。

那便這樣吧。

他笑一笑,發青的眉宇泛著淡淡死氣,看著平靜如常的鳳知微,突然還想問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此生不能完成,或許可以寄望下一世。

“知微,告訴我,怎樣才能在一起。”

鳳知微仰起頭,像是想透過蒼青的天看見宿命的終結,半晌淡淡答:“贖盡罪孽,越過生死。”

越過生死。

寧弈默然咀嚼一遍,仰起頭,無聲的揮揮手。

萬千刀劍豎起揮落如水晶牆,輕輕碰撞也彙聚成轟然巨響。

顧南衣負著鳳知微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