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下)

順義王府裏鳳知微落淚這一刻,靜齋裏韶寧公主也在落淚。

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裏,並沒有嚎啕大哭,隻是眼淚無聲無息的流,落在襟袖間,青衣漸成黑色。

侍候她的宮人依舊在,卻不敢靠近,害怕她的脾氣,也憐憫她的遭遇,她們並不清楚白天發生了什麼,但很明顯公主失勢,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韶寧也不理會,她已經失去一切,哪裏還在乎這些冷遇。

卻有腳步聲輕輕傳來。

韶寧眼睛一亮,不等宮女迎門,掙紮著撲過去打開門,一邊叫道:“父皇你還是來了……”

她的話突然頓住。

夜色裏攜著孩子走來的,是寧霽。

剛剛湧上的激動的紅暈慢慢褪去,換了帶青的慘白,韶寧怔怔扶著門框站著,良久才嘶啞的道:“十哥。”

寧霽憐憫的看著她,攜著手中的孩子進了門,揮退宮女,扶著她的肩,輕輕道:“昭兒,我來看看你。”

韶寧仰頭望著他,她和這位哥哥一同求學青溟,交情最好,看著他溫和的眼神,她眼淚瞬間滾滾而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十哥……你幫我去和父皇說,我被人害了,我被人害了啊,我怎麼會不是他的女兒?不會不會不會的!”

她突如其來的瘋狂嚇著了那孩子,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寧霽趕緊想蹲下身去安撫,卻被韶寧死拽住不動,隻得用了點力氣,將她的手先掰開,道:“昭兒,你先別激動,慢慢來……”抱起那孩子輕輕哄著。

韶寧被他推開,向後退了兩步,淒然道:“十哥,你也不信我了麼?”

寧霽為難的看著她,他倒沒有想那麼多,什麼大成餘孽真假公主的,一時半刻誰也無法接受,他相信陛下也隻是要沉下心來先想想,二十多年情分,總不至於一朝就抹殺了去,但是他也不能說什麼,隻得上前輕輕給她擦幹眼淚,道:“妹子,別想太多,等著,父皇會有恩旨的……”

“十哥。”韶寧一動不動任他擦著眼淚,突然古怪的道,“你不覺得一切都是有人作祟嗎?這些年,父皇愛重的子女,一個個都凋零了,現在,不過是輪到我……十哥,我知道你和六哥交情好,但是你不覺得,是他在一個個的親手殺掉他的兄弟姐妹,直到隻剩下他自己嗎?”

寧霽不說話了,慢慢收回手,他臉上神色瞬間也有點古怪,卻不像是憤怒,倒像是內疚羞愧不安等種種複雜情緒。

韶寧卻沒注意到他的神情,偏頭看著窗外,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下一個是老七,再下一個是你……直到最後,天盛皇朝的皇子,就他一人。”

“不會的!”寧霽的反駁衝口而出。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韶寧冷笑看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十哥,救我出去!我們聯手,我助你登上皇位!”

寧霽如被火燙般甩開她的手,瞪著眼道:“你說什麼昏話!”

“老七是沒指望了,除了他還有你!”韶寧熱切的盯著他眼睛,“幫我脫罪,我有辦法幫你!”

“我不需要!”寧霽退後一步,語氣堅決,“還有你,韶寧,父皇不喜歡生事的子女,我勸你有什麼不該想頭,也趁早收起!”

韶寧抿著唇,惡狠狠的看著他,寧霽並不避讓,目光直視,韶寧知道這個小哥哥外柔內剛,半晌頹然向後一退,坐倒椅上啜泣不語。

她收了煞氣,寧霽倒有些不忍,想了半晌,按住她的肩,柔聲道:“其實你也別灰心,隻要你沒什麼亂七八糟想頭,我會幫你的,兄弟們漸漸凋零,我心裏也不好受,別說你,便是別人我也幫了……”

他突然發覺說漏嘴,趕緊收住,韶寧卻已經警惕的抬起頭,問他:“什麼別人你也幫了?”

寧霽猶豫了一下,歎息道:“你和她交情不錯,告訴你也不妨……”他垂頭看了看膝邊的孩子,湊到韶寧的身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韶寧靜靜聽著,臉色越來越白,那種蒼白先是震驚,隨即像是突然被牽引出了某些事,泛出驚心的惶恐來。

她僵在那裏,眼珠子木木的從寧霽身上轉到那孩子身上,她仔仔細細看他眉眼,指尖突然開始輕輕發抖。

寧霽卻沒發現她的異常,他看看天色,喃喃道:“要下雨了,我得先回去,昭兒,總之你放心。”拍了拍韶寧的肩,便牽著孩子告辭。

韶寧始終一句話都沒說。

她坐在那裏,從聽見那句話開始,便失去了所有動作。

午夜慘青的月色泛上來,她的臉色比月色更青。

他說……那個孩子……那個孩子……

那晚有個孩子死在寧弈手裏……她去問她,她聲淚俱下的撲在她懷裏,哭訴說孩子被殺了……還帶她去看了那屍體,小小的一團……

如果她的孩子沒死,那麼那晚殺掉的孩子,是誰的……

韶寧突然蜷縮起來,仿佛不勝疼痛的捂住了腹部。

那夜好痛……在遠離帝京的寺廟深處……她輾轉呼號,呼號聲被山林的風所掩蓋……身邊一個宮人都沒有……穩婆是她幫忙找來的……那婆子按著她的腿,滿頭大汗的說用力用力再用力……她聽見那一聲啼哭才累極暈去,醒來時穩婆卻說……出來之後哭了兩聲……就斷氣了……已經埋了……

不過半月……她趕回帝京……為了保下別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死了,她的希望在另一個孩子那裏……然而那夜寧弈出現……她救人沒成,後來還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然而今天,該死在寧弈手中的孩子,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麵前!

韶寧僵木的坐著,心中緩緩流過這一路的種種,到了此刻,一切轟然洞開,噩夢般的真相用一隻詭秘的眼睛,森冷的盯住了她。

她的孩子並非死於母腹,而是被那人抱去,代替了她的孩子去死!

那人殺了她的孩子,她還要千裏迢迢拚了一身病趕回帝京,為了保護那人的孩子!

多麼傻,多麼傻!

韶寧一仰頭,瘋狂的大笑起來。

好,你好!

她霍然從椅子上跳起,瞪著發紅的眼睛四處尋找可以拿來殺人的東西,眼角瞥到一個黑色瓷美人觚,抓起來對著桌角一砸,啪的一聲美人觚碎成兩截,裂口參差不齊,鋒利如刀。

她抓著美人觚的底端,一腳踢開椅子向外走。

什麼身世之謎,什麼父皇拋棄,什麼乳母欺騙,到了此刻統統扔在一邊,她現在要,報殺子之仇!

她大步向前走,眼睛裏半是黑暗半是血紅,黑暗的是靈魂,紅的是血。

手剛觸到門,門突然自動打開,幾個在外院看守的大腳婆子走了進來,一人直接走到她麵前,兩人進門後立即將門關死。

被悲憤衝昏頭腦的韶寧沒有注意到她們的動作,揮舞著碎了的觚厲叫:“讓開……”

她的聲音被前麵一個婆子用力掩住!

那婆子用一塊手帕擋在韶寧嘴上,淡淡的奇異香氣傳來,韶寧瞪大眼睛望著她,在帕子底拚命掙紮,臉上卻漸漸泛出紅暈,身子也不可控製的軟了下去。

那婆子眼底掠過一絲狡黠的光,回頭低聲對身後人笑道:“咱們的軟香散就是好用,別說樓子裏的姑娘,便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也得倒!”

“少廢話!娘娘囑咐幹正事!”

韶寧突然撲騰了一下,她心中一腔悲憤不滅,竟撐著動了動,另兩人猛地撲過去,一人死死捂住她的嘴,一人用力按在她的肩胛,當先那婆子拿開帕子,獰笑道:“公主,說到底您運氣不好,慶妃娘娘叫我們在這裏守著呢,您安分守己便好,您要鬧事大家一起死?那就請您先死吧!”

“噗……”韶寧噴出一口鮮血,被那婆子死命堵住。

“啪!”

天際突然一個明閃,穿越重重堆積的黑色濃雲,白光一道罩下,伴隨一聲霹靂炸響,炸得桌上的美人觚碎片簌簌掉落,再被幾個人淩亂雜遝的腳步無聲碾碎……燈火突然熄了,一閃一滅的電光裏,幾個人在低低喘息,滿頭滿臉的汗。

“碎片都收拾了,把血擦幹淨。”當先的婆子吩咐另兩個,不急不忙的將美人觚的碎片掃進袖子裏,又把地上的血擦盡。

“還有一口氣,趁熱吊上去。”一個婆子利索的將韶寧腰帶抽出,繞在脖子上套出一個活結,一頭甩上房梁,“嘿”的一聲雙臂使力,韶寧咽喉裏發出低低的“格”的一聲,已經晃晃悠悠的被吊起。

幾個婆子將一張傾倒的凳子放在韶寧腳下,抬頭看看,當先的婆子雙手合十,閉目喃喃道:“公主,小人們也是聽命行事……您芳魂有知,該找誰找誰……”

“轟。”一聲悶雷凶猛的打在屋頂,驚得幾人都顫了顫。

“別叨叨了,怪怕人的……”一個婆子拉拉同伴衣襟,有點畏怯的抬頭看了一眼高高懸起的韶寧,她長長的發披散,遮住了臉,白絲裙在空中飄舞,電光明滅裏,有幽冷的氣息散開來。

幾個婆子魚貫出去,吱呀一聲門關上,靜齋恢複了寧靜的黑暗。

“嘩啦!”

便在這一瞬間,傾盆大雨,狂暴的潑下來。

長熙二十年四月初一,韶寧公主於靜齋自盡,七年前,她的太子兄長自靜齋樓端墜落,七年後,她安靜的吊死在靜齋的梁上。

她這一死,天盛帝震驚之餘反多了幾分疑惑——難道這個女兒,真的是調換過來的大成餘孽,心知沒有活路,所以畏罪自殺?

因為存了這份疑惑,韶寧最終沒能以公主之禮下葬,她原本就被取消了封號在皇廟修行,如今便以佛門居士之禮,停靈皇家開善寺,三日法事後下葬,葬於京郊落蕉山。

連番事故,老皇終於力不能支,再次病倒,這回病勢凶猛,眼見著內廷外朝大臣頻頻應召,太醫來來去去,人們的神情間,漸漸籠上一層緊張的氣氛。

鳳知微最近應召頻頻入宮,病得不輕的皇帝,有時竟然把她當成韶寧,攙著她的手和她說些韶寧小時候的事,鳳知微總是含笑答應,溫柔的替他掖掖被角。

寧弈就坐在對麵,給老皇讀折子,兩人相見,斯斯文文,自從第一次互相兄妹相稱皇帝沒有反對,從此後兩人見麵相對一禮,一個稱“皇兄。”,一個呼“妹妹。”都客氣溫柔,都淡定有禮,都在這一禮之後,垂下眼睛,絕不再看對方。

四月中,天盛帝突然要遷入洛縣行宮,封閉多年的行宮被緊急啟用,皇帝鑾駕浩浩蕩蕩的前往洛縣,寧弈留在帝京監國,鳳知微隨駕去了洛縣。

當晚皇帝入住行宮,他並沒有啟用地下一層的密殿,隻是住在了上麵一層的主殿,主殿後是臨池水榭,引了黎湖之水,架水閣於其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碧水之上倒映流光溢彩的燈影花影,皇帝看見了很有興致,晚間便在水榭用飯。

鳳知微侍候他用了晚飯,皇帝靠著軟椅愜意的看著遠處湖光山色,鳳知微小心的給他披上毯子,笑道:“陛下可別著涼。”

天盛帝微微偏轉頭,用有點朦朧的眼神看著鳳知微,道:“怎麼不叫父皇了?”

鳳知微怔了怔,這一瞬間她不知道皇帝是清醒還是又犯了糊塗將她當成韶寧,隨即一笑,輕輕喚道:“父皇。”

這一聲出口時,她眼前飄飛的大雪一閃。

天盛帝卻隻滿意的笑著,握著她的手,眼神虛虛的在半空掠過,悠悠道:“你們想必都不明白,朕都病成這樣了,怎麼還要跑這裏來……其實啊……”他有點模糊也有點狡黠的笑,“朕就是想死在這裏。”

鳳知微輕輕道:“您說什麼呢,您春秋鼎盛,如今不過是偶有小恙……”

天盛帝擺擺手,鳳知微住了口,天盛帝淡淡笑道:“朕都這個年紀了,有什麼不明白的?洛縣這裏,是個好地方,當初老六的母妃在時,曾經來過一次,她很喜歡這裏,她不會無緣無故的喜歡什麼的……後來朕讓九陽宗張真人給朕看過,也說這裏是山勢極佳,若以龍氣滋養,將成眾星耀月之地,對我寧氏皇朝永固有極大好處,所以朕必然是要來這裏的,帝京皇宮怨氣太重……朕這些時日一閉目就如見鬼神,想來大限將至……還是這裏清靜……”

他語氣低微,眼眸半閉,神情半明半暗,言語間幽幽深深,鳳知微看著他的臉,心中一緊,心想要是此刻他駕崩……

“知微。”手指突然一冷,卻是天盛帝冰涼的手指抓了來,“朕萬年之後,你覺得,皇位該當給誰。”

鳳知微立即跪下,“陛下,事關社稷,知微不敢妄言……”

“左不過老六老七……”天盛帝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喃喃道,“但是……”他的手指在虛空裏亂抓,突然直著眼道,“去!去看看我的金匣——去看看!拿來——拿來……”

鳳知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一邊伺候的大太監賈公公卻好像明白了什麼,趕緊碎步上來低聲問:“陛下……是密殿裏的金匣嗎?是讓大妃隨著去嗎?”

天盛帝臉色潮紅,瞪著半空中,手指亂揮,胡亂的道:“你來了?你現在來幹什麼?張真人說你是禍國妖姬,說你落日族早年和我寧氏有怨,你落雪降於青鬆,是要‘血送’我寧氏,需得將你妖氣禁錮方得禳解……可這妖道又說諸子居中者當為帝……這妖道胡言亂語,我剮了他……你莫怪我,莫怪我……”

他神情迷亂,說的話漸漸涉及內宮隱秘,鳳知微和賈公公都覺得不能聽下去,賈公公將她一拉,道:“大妃,陛下剛才的意思是要您去取金匣,請隨我來。”

鳳知微“嗯”了一聲,也沒問什麼金匣,賈公公不會說的。

她的心思還在剛才那段話上,天盛帝說的似乎是寧弈的母妃,那女子後來的一段淒慘遭遇,原來和那張真人的推算有關,但張真人那句諸子居中者當為帝,天盛帝兒女中序譜共十一位,寧弈排第六,正是居中,可不指的正是寧弈?

聽皇帝口氣,當初對張真人的道術還是相信的,鳳知微此刻才有點明白,為什麼皇帝對寧弈的態度一直很古怪,既想委以重任,又時時提防,既時時提防,卻也總在給他機會——原來他糾纏在當初寧弈母妃那段古怪歌謠和張真人預言之間,自己也不知道該信哪個,心意浮沉,竟然沒有定數。

如今呢?皇帝到底心中怎麼想的?他病成這樣,還是沒召回在南部監軍的七皇子,這皇位,最終還得給寧弈吧?

“大妃,請進去吧。”賈公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一抬頭,竟然就在密殿前方,卻不是進入下層密殿的那個門戶,而是邊側的一扇小門。

她記得那年寧弈帶她來的時候,似乎並沒有這扇門,想必是後來添的,她的眼神在下方密殿的方向瞟了一眼,有點遺憾天盛帝這次竟然沒有去那地下一層。

隨即她見賈公公打開那密室的門,垂手立在門邊,更遠處門外,禦林軍侍衛總管按刀守著。

“奴才不能進去。”賈公公恭謹的道,“請大妃進去將金匣取出立即出來,裏麵所有的東西都不能隨便亂動,否則……”他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看了鳳知微一眼。

鳳知微頷首表示明白,緩步進入,剛進去就眯起眼睛——四麵都是鏡子,明光耀目,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反射在鏡子中,門口賈公公直勾勾的盯著,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會被看在眼裏。

她按著賈公公的指示,在牆麵上浮雕的“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時從經,萬姓允誠。”十六個字中,先後按了“日、辰、經、允”四個字,隨即一陣軋軋連響,一個黃金小抽屜慢慢從牆麵裏彈了出來。

鳳知微眼角一瞥,心中一顫,最先看見抽屜左邊的黃金令箭。

如天子親臨的禦用令箭,代表著在任何時候的帝京都暢通無阻,並有對鄰近軍隊的指揮之權。

帝京因為皇帝的病重,已經戒嚴,她現在看似風光無限出入宮禁,每天禦林軍軍容嚴整相隨,其實這正代表著不被信任,不過是為了將她看緊一點罷了,她這個假公主假大妃,實在不穩當得很。

就算皇帝打消了對她的戒備和懷疑,還有寧弈呢?皇帝攔不住她,寧弈可不會放虎歸山。

她最近看似悠閑陪皇帝看山看水,其實心中焦灼難以言表,草原已經按照朝廷命令出兵,但隻有她知道,順義鐵騎進關之後一定會改變路線,她必須在草原鐵蹄踏破天盛城池前出京。顧南衣匆匆來了一趟見過她,立即被她趕出帝京到華瓊那裏去了,她害怕再耽擱下去,連顧南衣都可能被陷在帝京,可想了很多走的辦法,卻始終沒有萬全之策。

心中念頭急速閃過,她並沒有多看令箭,視線多停留一眼,賈公公都可能會懷疑。

令箭旁邊是一個密封的金色匣子,三層火漆密封,她從鏡子裏賈公公的眼神中知道這是要拿的東西,取在手中,按賈公公的指點又關上機關。

關上機關的那一霎她手指動了動,有點動手的衝動,然而看見外麵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看見賈公公站立的不丁不八卻下盤穩健的姿勢,最終放棄。

將匣子捧在手中,在賈公公,禦林軍總管以及一大隊禦林軍的陪同下回到水閣,一路上她將四周仔細看了又看,不得不暗罵寧弈建造個宮殿也造得這麼精心,所有道路布局都自有章法,環節相扣布置精妙,想要在這樣的宮裏做什麼,是不容易的。

匣子捧到水閣,天盛帝似乎已經從剛才的混亂狀態中清醒過來,正疲倦的靠在軟椅上,看見鳳知微捧過來金匣,怔了怔,道:“你們拿這個出來做什麼?”

鳳知微和賈公公相視苦笑,知道果然剛才皇帝不太清醒,天盛帝也反應過來,趕緊揮手道:“拿回去拿回去,放好放好。”

賈公公無奈,隻得帶著鳳知微往回走,鳳知微心中暗喜——機會來了!

她手指用力一彈,掌心裏先前偷偷剝下的一片樹皮被唰地彈射出去,樹皮掠過水波,帶起一大片瀲灩光影,放養在湖心島的水鳥被驚起,撲扇著翅膀衝上天空,四麵頓時黑影亂閃。

本就心神恍惚的天盛帝頓時受驚,水鳥亂飛的影子看起來也如鬼影幢幢,頓時大聲驚呼:“刺客!刺客!有鬼!有鬼!給我捉住他們!捉住!”

四麵禦林軍侍衛疾奔而來,皇帝喊刺客,侍衛首領自然不能離開,立在水閣上指揮眾侍衛“抓刺客捉鬼。”跟著皇帝胡亂的指點喊聲跑得滿頭大汗,回去送金匣的,隻剩下賈公公和鳳知微。

鳳知微進了內殿,她這回進去的路線和先前有點不同,略微走了點彎路,賈公公多年奴仆,習慣跟在別人腳步後走路,毫無察覺的亦步亦趨,當兩人站在密門前的時候,方位已經和上次不同。

這次賈公公還是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盯著,鳳知微打開密門,走上兩步忽然回頭,叱道:“誰!”

她神色震驚,賈公公下意識回頭,學武之人條件反射腳步一錯。

轟然一聲,大殿半幅牆突然降落,整個大殿回聲沉悶微微顫抖,賈公公以為是地震,低聲驚呼向後便退。

他一分神,鳳知微手指一動,金箭已經進了袖管,透過鏡子看見賈公公已經退出監視範圍,一不做二不休,手指在金匣縫隙處一劃,她指甲上裝有打薄的金剛石片,最是堅韌鋒利,一劃之下金匣破開,她手指飛速探進,將裏麵一個薄薄金袋子抽出來也塞進袖管。

做完這一切不過刹那,隨即她關閉密門搶身而出,驚呼道:“怎麼回事!”

賈公公此時才回神,震驚的瞪著露出的地下密殿,呐呐道:“不知怎的這個出來了……”

鳳知微指指他腳下一處輕微的凹陷,道:“公公大概是不小心踩到了什麼機關,再踩一下試試。”

賈公公又踩了一下,牆壁緩緩合攏,賈公公抹了一把汗,神色驚惶,鳳知微笑道:“今兒個咱們可什麼都沒看見,走吧。”

她這麼說,就是告訴賈公公不會泄露他誤啟機關的事,賈公公心下感激,看了一眼密門已經關閉,趕緊帶著鳳知微又出去。

鳳知微離開大殿前,回身看了一眼那地麵,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當年寧弈帶她來密殿,開啟機關時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她早已看在眼底,如今可算派上用場。

外麵的“刺客”已經驚走,天盛帝也十分疲倦回去休息了,鳳知微回到自己住處,先拆開了金袋子,裏麵是一封薄薄的聖旨,她看完,眼神一閃,然後小心收起。

拿著令箭,她思考著如何離開帝京,很明顯,天盛帝的大限就在這一兩日,帝京和洛縣行宮都將陷入大亂,寧弈此時也一定是最忙的時候,要走,就得趁現在!

皇帝掌握著帝京周圍絕大部分兵力,位於帝京和洛縣之間的虎威大營前日已經出動,一半進入帝京一半拱衛行宮,內閣大臣就在行宮外殿辦公,朝夕不離,天盛帝不選擇皇宮作為最後的駕歸之地,大概就是怕自己連遺詔都出不來便暴死吧。

現在不能打草驚蛇,還得等!

鳳知微一夜沒睡,守著燈火靜靜的聽,黑暗裏風聲寥落,遠處湖泊裏蘆葦蕩唰唰作響,像是垂死者斷續悠長的呼吸,那呼吸牽動著整個天下,起落之間,山河崩塌。

這一夜,多少人徹夜不眠?

天快亮的時候,雜遝的腳步聲遠遠傳來,皇帝昨夜昏迷三次,現在召集行宮所有隨駕大臣見駕!

鳳知微霍然起身,將身上收拾停當出門,賈公公已經在門外等著,見她低低道:“大妃去見駕吧……”

普天之下,隻有這位自小侍候天盛帝的大太監才知道他每晚睡在哪間殿室,鳳知微跟著他到了後殿沁雲閣,穿過神色緊張惶急的大臣群,發現寧弈寧霽兄弟還沒來。

她進入內室,床上天盛帝一夜之間似乎又枯幹了許多,看來昨晚的驚魂對他傷害很大,真正到了油盡燈枯之地,看見她,老皇目光一亮,伸手模糊的道:“昭兒……來……”

鳳知微聽著他呼喚女兒的名字,心中一痛,想起當年喚著自己的娘,現在在哪裏?

眼前人已將彌留,對娘發的誓言還沒完成,當真就這麼輕輕放過,讓逼死娘的這個涼薄男人,壽終正寢的死?

她靜靜的望著天盛帝,突然冒出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

她走過去,跪在天盛帝榻前,四麵的太醫臣子因為皇帝召喚她,都無聲跪到一邊,遠遠讓開。

天盛帝喉間呼呼喘息,伸手來握她的手。

他大限將至,神智已糊,換成往日,他絕不會主動讓任何人靠近三尺之地,更不要說肢體接觸。

鳳知微順從的任他握住手。

天盛帝蠕動著嘴唇,此時在他眼底,鳳知微就是那個從小在他膝頭玩耍的嬌慣女兒,最最貼心的那個,後來雖然因對她失望而冷落,但是臨終之前,他還是想要靠近女兒的芳香柔軟。

不得不說鳳知微和韶寧相似的那張臉,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不然也換不來老皇臨終神智糊塗之後的順利移情。

他聲音極低,鳳知微偏頭將耳朵湊過去,似在認真聆聽。

皇帝的說話已經含糊,隻有幾個勉強辨清的字眼,“昭兒……朕把你賜給……魏……”

他到這時候,竟突然想起來女兒的婚事,想著要在駕崩前成全,可惜那個女子,終究無福等到這一天。

鳳知微心中卻一動。

這等關鍵時刻,皇帝不急著宣示誰是新皇,卻在操心這些小事,是不是因為,新皇早已定下?

眼角一瞥,發現以胡大學士為首的幾個老臣並不在場,心中便有了數。

她跪著,聽得極其認真,隨即道:“是,您要見楚王康王,女兒立即去傳。”

天盛帝一口氣頓在咽喉裏,瞪大眼睛看著她,鳳知微望著他,唇角慢慢撇出一抹冰冷的笑。

此刻所有人都跪在門邊,榻前就兩人對視,渾濁迷惑的老眼,對上秋水蒙蒙的森然眼眸。

那抹笑意,像從地府深處萬丈寒冰窟裏浸潤千年,明光閃爍,寒氣迫人。

天盛帝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含糊的咕噥。

鳳知微卻已經輕輕湊過頭去,她的臉微微偏著,含著淚,神情柔和而哀傷,剛才的寒意已經不見,看上去就是一個悲傷著父親即將死去的孝女。

她附在天盛帝耳邊,輕輕道:“陛下,我是鳳知微,卻不是你的女兒,也不是鳳夫人的親生女,我的父親是大成末帝,我的母親,是月宸宮淑妃。”

天盛帝身子驀然一抽,一瞬間眼睛瞪大,張口欲呼——

“我來,是要搶你家的……江山。”鳳知微淺笑,手指一緊,一股暗勁進入,先封了他的啞穴,隨即便要毀了他的經脈。

“陛下……”

驀然一聲尖呼,一道人影閃電般撞了進來,聲未到人已到,斜肩一撞便撞開了鳳知微最後的殺手。

她撞過來的時候,手肘彎起,掩在手肘下的手指藍芒閃爍,鳳知微要是不管不顧動手,立即便要被她戳中。

鳳知微縮手,身子一讓,來人抬起頭,眼角胭脂深紅斜飛,目光隼利,正是慶妃。

她自從“誣告”鳳知微和寧弈之後,便被天盛帝罰禁足深宮,鳳知微被迫伴駕洛縣,寧弈最近正是最忙的時候,兩人都派出殺手暗殺過慶妃,可這個女人就是像百足之蟲一樣死而不僵,她趁皇帝不在宮中,將自己所有勢力都布置在身側,拚著死了無數手下,保自己活得好好的,那種狠勁兒,就像是無論如何也要活到寧弈鳳知微之後一樣。

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她是用什麼辦法闖進來的。

兩人目光相撞,似有火花一閃,鳳知微眼看她已經撲在皇帝身上,再想動手已經不可能,反正已經用獨門手法封了皇帝啞穴,一時半刻也解不開,反正她已經將要說的話痛快的說了,現在,她得走了。

這個女人,想必有她自己的打算,既然如此,先留她多活一刻,牽製住寧弈吧,省得他太閑來阻攔自己。

她說走就走,拍拍衣裙站起,一邊道:“是,父皇,女兒親自去傳楚王康王。”一邊對慶妃一笑,轉身就走。

慶妃恨恨瞪著她,有心要說什麼,但是此時她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好不容易過來,萬萬不能再浪費在和鳳知微爭鬥上麵。

“陛下……”她抱住天盛帝,哀哀哭泣,之前有些話她不敢說,掩著藏著,怕說早了被人滅口,費盡苦心,就是為了等到今天來說,“您聽我說,您還有……”

鳳知微已經快步走了出去。

“陛下令我去傳楚王康王。”她很平靜的吩咐禦林軍,沒有人懷疑,立即有人為她牽來馬。

一隊禦林軍跟隨她回帝京,行出行宮範圍時,鳳知微突然吹了個呼哨。

一聲馬嘶白影一閃,等在官道旁樹林的小白,揚蹄奔了出來。

鳳知微一笑,飛身上了小白,道:“你們的馬太慢,耽誤時辰,我先走一步。”

腳一踢馬腹,小白憋了幾天早已耐不住,歡快揚蹄飛奔,侍衛們隻看見白光一閃,鳳知微就遠在十丈外。

侍衛們呆呆看著她的背影,追也追不及,半晌愣愣道:“這是馬嗎?”

從洛縣到帝京,鳳知微隻用了一刻鍾,因為令箭在手,一路暢通無阻的回京,京中氣氛果然更加緊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隱約還聽說在外監軍的七皇子不知怎的得了消息,突然回京,在京外被攔住了,四麵充滿風雨欲來的氣氛,連街邊都攤販都感覺到不安,紛紛提早收攤。

鳳知微當然不會去宣楚王康王,她回到府中,先命血浮屠衛士全部換裝,換上早已準備好的長纓衛軍裝,光明正大直奔城門。

城門口盤查嚴格,許進不許出,鳳知微鮮衣怒馬馳到,金箭一揚,道:“楚王康王馬上要應召去洛縣行宮,我先行一步向陛下報信,讓路!”

守門官看著令箭,怔了怔,隨即也大聲道:“楚王殿下剛剛出城!什麼叫馬上應召去行宮?”

鳳知微一怔,心中暗叫不好,她原本算著寧弈此刻必得坐鎮帝京,內鎮七皇子黨的臣子,外阻偷偷回京的七皇子,不想他居然能抽空在此時出城,這下說漏了嘴,可怎麼辦?

“你耳朵有問題啊?”她身側一座軟轎裏突然一個人探頭出來道,“明明順義大妃說的是楚王之弟康王馬上應召要去行宮!”

鳳知微一轉頭,發現那人竟然是錢彥。

錢彥是她做魏知時候的得力助手,後來魏知“被貶”外放做按察使,她那時已經打算給錢彥安排個京中肥缺,不想錢彥還是堅持跟去山北,她又不好拒絕,隻好讓他稍後一步去了,心知那個假魏知必然瞞不過錢彥,果然沒多久錢彥便活動回了帝京,現在在都察院做禦史。

錢彥突然出聲幫她,是不是已經猜到什麼?當初離開帝京時宴請群臣推舉寧弈為太子,錢彥也有參與,前後仔細想想,隻怕猜出什麼也未可知。

錢彥這麼一說,守門官果然怔了怔,想了一會兒,訕訕一笑讓開。

鳳知微一陣風出了城門,錢彥也跟了出來,一路跟到人少僻靜的地方,鳳知微回身一禮,“多謝錢大人解圍。”

錢彥靜靜的看著她,半晌也一笑,道:“多謝大妃一直以來沒有拆穿。”

鳳知微哂然一笑。

錢彥是寧弈的人。

她一直都知道。

當初黃金台上一席酒,杯酒便釋了寧弈王權,她做得那麼隱秘那麼雷厲風行,但當晚寧弈便極快的得了消息,約束住了所有三品以上官員,使影響減小到最小範圍。

事後她分析,身邊定然有寧弈暗探,還得是能參與機密的那種。

除了錢彥還有誰?這位本就出身帝京官宦之家,在青溟書院時就和姚揚宇他們一樣跟從寧弈浪蕩帝京,小姚他們都是寧弈親信,錢彥憑什麼不是?

知道,也沒拆穿,沒有錢彥,還有王彥劉彥李彥,寧弈有的是手段,何必還要再費事。

“錢大人既然等在這裏。”鳳知微一笑,“想必楚王殿下命你攔截我,你為何不攔?”

“下官這條性命,是大妃救的。大妃救了錢彥一命,還苦心為錢彥操持前程。”錢彥肅然一揖,“彥首鼠兩端,愧對大妃,但也不至於天良盡泯,拚著受殿下責怪,救命之恩,也要報還。”

“如此,多謝。”鳳知微點頭,“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她一撥馬轉身便走,身後錢彥突然喚住她,猶豫一陣道:“大妃,莫走水路,江淮水軍已經被殿下調來,這路走不通。”

“好,多謝。”鳳知微很幹脆的答應,突然揚手將令箭拋了過來,道,“出了帝京城門,令箭便無用處,送你吧!”

錢彥神色一震,躬身接下令箭,鳳知微一笑,率眾揚長而去。

錢彥久久注視她的背影,眼中光芒閃動,半晌,他身後有人接近,一人策馬前來問:“錢大人如何在這裏?可攔截到人?”

錢彥回身,笑道:“等了一天了,沒人,請報知殿下,大妃並沒有從這裏出城。”

“好。”來人拍馬而去。

這人離開之後,身旁樹林裏,也有黑影無聲一閃不見。

隻留錢彥在原地,掂量著手心令箭,喃喃道:“果然不愧天盛第一能臣,真神人也……”

錢彥在原地感歎,鳳知微卻也並沒有趕路,勒馬在三裏外等候。

過了一會,一道黑影閃了出來,負責偵聽錢彥舉動的血浮屠衛士報道:“主子,錢彥果然沒有撒謊,他對楚王部屬說,您並沒有出城。”

鳳知微笑了笑。

“那麼他的建議應當可行。”一名護衛道,“不能走水路,我們走陸路。”

“錯。”

鳳知微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笑,道:“這世上的事,眼見都未必為實,何況耳聽?你們以為錢彥助我出城門,就是真的要報我的恩?你們以為聽見錢彥對楚王部屬撒謊,他就是真心幫我?要真這麼以為,便上了楚王的當了!”

“那我們……”

“走陸路。”

眾人又露出呆滯表情——還是走陸路不走水路,那你懷疑錢彥做啥?

“你們不明白。”鳳知微一笑,“這是我和楚王才明白的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他知道我必不信錢彥,定會命人偵聽錢彥,所以讓錢彥裝作對我忠誠的模樣,但他也知道,即使錢彥裝作對我忠誠,我還是未必會信,還是會走水路——所以他水路定有埋伏。”

血浮屠衛士露出心悅誠服表情。

“但是我最終還是要走水路的。”鳳知微又拋出一枚炸彈,炸得眾人又是一暈。

“您的意思是……”

“陸路又何嚐安全?”鳳知微道,“從洛縣往下,江淮守軍必然密布於道路,七皇子帶了私軍回來,如果遺詔不是他接位,虎威大營必將分兵去阻,重重關卡,我要想全身而過,談何容易?”

“那現在……”

“是不容易,但是當我把令箭扔給錢彥之後,一切就不同了。”鳳知微仰起臉,眯著眼睛,想著現在,是自己和寧弈又一次的不對麵的無聲博弈,唇角一抹淡淡笑意,“馬上寧弈要繼位,令箭我帶著毫無用處,還是追捕我的線索,但是當我把令箭給他,他就可以借此號令鄰縣所有守軍,他怎麼肯放過這個機會?七皇子的私軍正在江淮和帝京之間,他隻要抽調江淮水軍順水而下,配合本地守軍左右夾攻,到時候七皇子左右被圍,正麵迎上虎威大營,怎會不敗?寧弈最大的缺陷就是軍力不足,控製了京畿便顧及不了京外,如今令箭在手,大軍必動,而江淮水軍一被抽調,水路埋伏便不存在,所以我先陸路,再水路。你們放心,對於寧弈來說,拿到大位比什麼都要緊,自然沒空抓我。”

“有沒有可能殿下還是要先抓住主子您……”

鳳知微哈哈一笑,笑聲裏卻沒什麼歡愉之意,淡淡道:“不,他不會,如果他舍本逐末,放棄大位也要困住我,他就不是寧弈。”

她垂下眼,手指輕輕撫著馬鞭,有句話在心底沒有說出來。

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就像我也不會為了他,去放棄我的誓言。

因為太相像,所以太了解,太清楚彼此的抉擇。

你算計我來我算計你,到頭來糾纏不清彼此的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做了個扔出一切的姿勢,笑,“把玉璧扔出去讓他們搶,咱們就可以渾水摸魚的走咯。”

帝京城外鳳知微扔出一切,洛縣行宮寧弈正在走向他的一切。

幾乎在鳳知微剛剛矯詔去找他離開行宮時,寧弈便進了行宮,兩人原本可以在官道遇見,卻因為鳳知微抄了小路而錯過。

沁雲閣前春風扶柳,人影卻比柳枝更亂,一片喧鬧裏慶妃抱著天盛帝,不顧一切將自己的寶貴真氣輸進那衰老的軀體,一邊在他耳邊低低道:“陛下……您千萬保重萬金之軀……臣妾今日終於可以告訴您……當日臣妾的兒子沒有死……他還在!”

天盛帝眼睛霍然一睜,渾濁的眼睛裏光芒爆射,然而瞬間便暗淡下去——他風中殘燭之身,屢受衝擊,早已沒了精氣神再做任何應對。

慶妃心中大急,她費盡心思掩藏住那個孩子,不敢讓他早早出現為他人所害,就是為了最後找機會能夠徹底翻盤,可惜指控鳳知微為大成餘孽一案功虧一簣,導致她近期都不得靠近天盛帝,白白錯失了天盛帝擬定遺詔的最後機會,今日好容易趕到天盛帝榻前,如果皇帝等不得這一刻,別說太後夢實現不了,小命也難保。

眼看皇帝神情衰微,慶妃一急,咬咬牙,將自己最後一點真力送了過去,又取出心口一枚金墜,從中取出一枚藥丸,飛快喂進天盛帝口中——這是她入宮後感覺四處危機,想盡辦法從海外搜羅來的保命藥丸,一共兩顆,她用過一顆,果然功力大進百病不生,這一顆便寶貝似的藏起來,留著生死關頭用,如今情勢緊迫,也再顧不得心疼了。

她這裏一塞藥,那邊太醫就來阻攔,被她惡狠狠推到一邊,衣袖拂出,心中便是一驚——手上虛軟無力,內腑空虛,她的真力已經耗盡,短期之內必須好好休養,不能再動武了。

一驚之後便是心安,鳳知微已經離京,寧弈則必須坐鎮帝京應對七皇子,她偷偷將皇帝快要駕崩的消息傳遞給遠在南部的七皇子,他果然不顧一切回來,有他牽製寧弈,洛縣行宮誰能動她?

她跪前一步,靠在榻前,在皇帝耳側急促的道:“陛下您且等一等,馬上康王就帶著他來了……”

隨即她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康王寧霽正攙著他的世子過來,身後還跟著幾個老臣。

“陛下,陛下,您看看,您看看。”慶妃歡喜的搶了出去,一把抱過寧霽手邊的孩子,抱到天盛帝榻前,“因為有人欲圖謀害臣妾和臣妾的孩子,所以臣妾把孩子寄養在康王那裏,假托是康王的次子……您看看他的眉眼,這鼻子,這嘴,這臉……是您的兒子啊!”

那孩子惶然的瞪著眼睛不知所措,眉目神情間確實有幾分相似天盛帝,天盛帝盯著那孩子,眼神光芒波動,伸手緩緩要去摸他的臉。

慶妃趕緊將那孩子往前推,將他的臉湊到天盛帝手下,似哭似笑的道:“陛下……陛下……他真真切切是您的兒子……您若不信,也可以來一場滴血認親的……”

聽見這幾個字,天盛帝突然臉色大變,蒼白的臉色瞬間轉成慘青,眉宇間泛出死黑之色,眼睛直直往上插,一副要厥過去的樣子。

慶妃沒想到這句話他反應這麼大,也沒想到皇帝已經不能說話,天盛帝的臉色讓她心中重重一沉,趕緊回頭招呼寧霽,道:“康王,你說話呀,你告訴陛下,這孩子是你代我養育的,快說呀!”

寧霽靜靜的看著她,半晌上前一步,在她耳側輕輕道:“娘娘,當日你說皇族子弟凋零,希望我幫你保全陛下一線血脈,你說你唯一的想頭就是留下這個孩子的命,你說六哥知道幼弟存在絕不會讓他活,你發誓隻要我不對任何人說起他身世保他一命,你們母子永不覬覦皇權——你今日是在做什麼?”

慶妃在他目光下縮了縮,隨即笑了笑,也輕聲道:“本宮的誓言自然有效,康王您不必多心,本宮何德何能,敢於和楚王殿下爭位?本宮隻是不想陛下直到駕崩都不知道淇兒存在,不想淇兒連親生父親最後一麵都不能相送,親明明近在咫尺,卻親生父子終生不能相認,這何其殘忍?殿下您忍心?”

她跪前一步,死死扒住寧霽的臂,眼淚已經說流就流了下來,“殿下,您最慈和善良不過,這些年看著兄弟一個個橫死,您心裏也不好受是不?……公主如今也去了……這最後一個幼弟,您好歹得看顧些……”

她仰起的臉梨花帶雨,一枝紅豔露凝香,兼具女子成熟風韻和少女嬌媚風情的容顏楚楚,眼神掠過去便勾得人心一軟,寧霽紅了臉,連忙捋下她的手避到一邊,當日他也是在慶妃這樣的哭求之下心軟,做了背叛六哥的事,他想的是護住這孩子性命,卻從不想影響六哥的大業,他善良,卻不是笨人,慶妃要做的事,如何看不出?

慶妃看他神色,心中越冷,她當初用韶寧的孩子扮成自己的新生子,再將自己的孩子托付寧霽,實在是左思右想的結果,放眼宮中朝局,實在無人可以托付,寧弈勢力龐大,她能保護好自己便不錯,如何還能護住幼小的孩子?而最危險的地方,其實才最安全,寧弈便是想遍全天下,也絕想不到,她的孩子沒有死,養在了他最愛重的弟弟膝下!

而寧霽雖然和寧弈交情極好,但寧弈出於對這個弟弟的保護,並不讓他接觸朝爭風雨,也沒有吸納他入楚王派係,所以寧霽和寧弈往來並不多,他從無心機淡泊無爭,為人也善良厚道,她以寧氏兄弟凋零為由打動寧霽,果然得他一諾千金,將她的孩子,假托自己世子養在王府,將來揭開時,有寧霽證明,也比任何人有力,保不準還能刺激寧弈失去方寸,她自認為這計劃很好,事實證明,她確實做得很對。

然而今天,有些事似乎已經脫離她的掌控了。

“康王……”她試圖再去拉寧霽的手臂,寧霽閃身避開。

“娘娘,如果您真的願意遵從您當日誓言。”寧霽道,“請您立即現在離開,然後我自然會對父皇說出我該說的話。”

慶妃呆了一呆。

要她離開?

她離開,孩子那麼小,寧霽又是幫寧弈的,誰來趁熱打鐵,讓皇帝最後一刻改掉繼承人?

別人也許認為最後一刻修改遺詔很荒唐,她卻很清楚這可能性很大,老皇對兒子們都不滿意,雖然屬意寧弈,卻始終因為一個噩夢般的預言而猶豫不已,她聽過他的夢話,隱約猜著了大概,當初她偷偷傳出皇帝病重消息給七皇子,天盛帝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她就知道,老皇心裏並沒有決斷,他寧可拿這帝京做戰場,讓兒子們一決勝負,就算遺詔是寧弈接位,如果他沒這本事坐穩帝位,天盛帝也不介意老七搶去。

當沒有好的抉擇的時候,誰贏,誰拿江山!

所以在皇帝內心裏,是很希望有新的選擇的,而她,也相信她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她聰明敏銳,又沒有強大的娘家背景,由她做了太後輔佐幼帝,比江山交給背負著不祥預言的寧弈和母族勢力不小的七皇子,都要妥當!

不,她不能走,她一直等的就是此刻,怎麼能功虧一簣?

“殿下您是要害死我嗎……”她哀求的看著寧霽,眼淚漣漣,“您應該知道……我出了這個門……就是一個死字……”

她委頓在地,哀哀痛哭,牽著寧霽的袍角不放,嬌弱如蒙塵的花。

榻上天盛帝臉色泛出回光返照的紅,瞪著地上的人,手指哆嗦著拍打著榻邊。

寧霽臉色漲紅,想走走不掉,想拉開慶妃,她的衣袖滑了下去,摸到哪裏都一片滑膩,嚇得他趕緊縮手,半晌咬牙跺腳道:“好,我便為你說一句,然後你立即離開!”

“好……”慶妃顫顫的,露出歡喜的笑容。

笑容剛剛掠上唇角,她突然看見寧霽的神情一呆,又覺得四麵安靜下來,身後有躡足退下的聲音,各種雜亂的呼吸都緊了一緊。

她呆了呆,眼光往下一瞥,看見一道修長的黑影,覆在榻上,遮住前方陽光。

她手指蜷了起來,緊緊攥住皇帝的衣袖,慢慢轉頭。

門口,寧弈素衣輕袍,在一地杏花光影裏微笑看她。

慶妃一陣慌亂,沒想到寧弈此刻竟然敢不在帝京跑到洛縣,難道他知道了什麼?

隨即她便冷靜下來,緩緩站起,緊緊靠著天盛帝。

寧弈目光一轉,掠過跪在牆角恨不得把自己縮進牆裏的太醫,用眼神將他們逼了出去,直到室內的人全部退到階下,才淡淡笑道:“人來得齊全啊。”

寧霽張著嘴,怔怔看著自己的六哥,寧弈卻一眼也不看他,隻盯著那個嚇傻了的孩子。

慶妃的兒子。

真是可笑。

他還曾為了這個敵人的孩子,親手打了知微一掌。

那晚三皇子府裏,他親眼看見她對著寧霽世子下死手,怒發如狂之下一掌劈出,換得她濺血撲麵。

她臨走時那聲愴然的笑,那句“將您的寶貝弟弟看緊點”,乍一聽像是威脅,然而仔細思索,卻思索出更深一層的意思來。

她到底是在威脅,還是在提醒什麼?

一旦存疑,再想發現真相便很容易,當他明白那孩子身世時,心若落入深井。

千算萬算,沒算到敵人就在自己營中。

還險些被慶妃禍水東引,引他對知微殺手相向。

他微笑著,走過去,走向寧霽。

寧霽漲紅著臉,對他噗通一跪,寧弈卻突然身子一掠,直撲慶妃!

一直緊緊盯著他的慶妃,趕緊將身子一攔,電光火石間卻突然想起,此刻天盛帝,自己,和兒子,一個都死不得,她一個人,怎麼護三個人?

百忙中她發出一聲促音,黑影一閃,梁上落下兩個黑衣人,正擋在天盛帝榻前。

寧弈掠到一半,停住腳步,看看那兩個表情僵木的黑衣人,笑笑。

“慶妃娘娘真是深受帝寵。”他道,“我說你先前撲近的時候,陛下駕前的影子們怎麼一個都沒出現,原來陛下連影子都交給你使用。”

慶妃得意的笑了笑,然而笑容隻展開到一半,便即收住。

寧弈手掌一攤,掌間一塊“如朕親臨”金牌熠熠閃光。

“影子隻遵禦令。”寧弈漠然道,“而天下,現在是我的。”

慶妃倒抽一口涼氣,兩個影子守衛看見那金牌,默不作聲一躬身,立即消失。

慶妃絕望的撲在天盛帝榻前,寧弈微笑上前來,將她已經失了真力的身子一腳踢開,癱在牆角動彈不得。

他立足她身前,俯身看眼神絕望又憤恨的她,眼角掠過那個孩子,淡淡道:“當年那夜莫名其妙死在我懷中的孩子,是你讓人射死的?”

那夜知微將孩子交給他,他準備立即派人送走,不想轉過一個巷角時,一支冷箭射來,當即射死了那個嬰兒。

那孩子死在他臂彎,所有人都以為,慶妃的孩子,死在他的手下。

卻原來,是她派人殺的。

慶妃不答,冷笑一聲,麵有得色。

那一夜那一箭,殺的何止是用來做代替品的韶寧之子?殺的更是鳳知微和寧弈之間最後一次托付的信任。

一個大成後裔鳳知微,一個欺騙她的寧弈,都是她的仇人,怎麼能讓他們聯手同心?

真正的報仇,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殺戮,是讓想要相愛相親的人,不得不痛心決裂。

“那孩子是誰的?”寧弈冷冷盯著她,慶妃對他嫵媚一笑,輕輕道,“死在你手上,你不知道是誰的?不過不管是誰的,隻要鳳知微認為是我的,就夠了。”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隨即一把抓住了那孩子。

“別動他!”慶妃臉上的得意之色立即蕩然無存,她沒有力氣,就去抓寧霽腳踝,聲淚俱下哀求,“殿下!殿下!您苦心撫養淇兒這麼多年,情同父子……您忍心他當著您的麵遭害……救救他……救救他……”

寧霽臉色一變,想要上前一步,寧弈霍然回首,冷冷道:“老十,你若想害死你六哥,盡管上來。”

寧霽身子僵住。

寧弈不再理他,牽著那孩子,微笑靠近榻上咽喉嗬嗬作響的天盛帝,他不似慶妃慌亂,一眼便看出皇帝被封了啞穴,隨手便解開。

天盛帝解開啞穴大聲咳嗽,神情越發委頓,寧弈在他耳側輕輕道:“父皇,老七終於來了,帶了一批私軍困在江淮帝京之間,千裏疲軍,其間又幾次被埋伏偷襲……嗬嗬,您放心,他一定會死在洛縣之前的。”

天盛帝身子一震,低低的“啊”了一聲,回光返照心思清明,他此刻已經明白,寧弈害怕他繼位後,七皇子幹脆在南部擁兵自重,另成割據勢力,所以故意讓慶妃放出消息,引得七皇子不顧一切千裏回京,勞師遠奔,哪裏經得起他有備埋伏?

這個兒子的城府之深,本就罕有,如今不過再領教一次罷了。

天盛帝唇角露出一絲苦笑,看向榻下那個孩子,寧弈既然趕到,自然什麼變故都不會發生,他啞著喉嚨,伸出手,輕輕,帶點哀求的道:“讓朕看看……看看他……就看看……”

寧弈牽著那孩子的脈門,指尖微微一按,那孩子臉上血色一湧,隨即便成雪白,寧弈微笑著將那孩子的手遞在天盛帝掌心,輕輕道:“看吧,父皇,其實兒臣也覺得這孩子根骨很好……您要願意,把皇位傳給他也是上策……隻是剛才兒臣替他把脈了……這孩子怕是活不過七歲……”

他含笑盯著天盛帝眼睛,柔聲道:“真是可惜。”

天盛帝剛要觸到那孩子的手指,聞言臉色一白,手指頹然落下,瞪著寧弈,半晌憤聲道:“孽子……孽子……”

寧弈深有同感的點頭,道:“是啊,您孽子真多,不過好在都死了。”

天盛帝閉上眼睛,似乎在積蓄力氣,半晌轉開眼光,似乎在尋找著誰,一眼看見賈公公正在階下,眼光一亮,使了個眼色過去。

老賈卻沒動,苦著臉對天盛帝做眼色,天盛帝老眼昏花看了半天,才隱約看出他是被人控製住了。

“陛下是要賈公公去取令箭嗎?”寧弈淺淺的笑,衣袖一動,露出金光燦爛的一角,“不必費事了,令箭在兒臣這裏,多謝父皇,終於願意將三十萬虎威大營,交給兒臣指揮。”

“你……”天盛帝一口氣梗在咽喉,上不去下不來,梗得眼睛一陣翻白。

剛才激憤之下,想讓賈公公帶著令箭和密旨去找老七,給老七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可是這個孽子,步步為營滴水不漏,哪裏還會給人一點反悔的機會。

他心中迷迷糊糊掠過一個念頭——令箭的事是絕密,怎麼會到了寧弈手裏?那密旨呢?

老皇急促的喘息著,身子漸漸軟了下來,一時激憤之後便是清醒,事到如今,還能怎樣?這兒子固然狼子野心,可越是如此狠絕,他倒越放下了心,心慈手軟不配為帝,狠辣孤絕才正是帝王心術,原本還擔心著那句覆天下的不祥預言,到了此刻反而不擔心了。

這樣步步艱難得來帝位的寧弈,怎麼舍得覆了天下!

他急促的喘息著,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一把抓住寧弈的手,急切的道:“依你……都依你……天下是你的……但是你給我……給我殺了那個鳳……鳳……鳳……”

“鳳知微。”寧弈微笑提醒。

“對!鳳知微!”老皇目中冷光大盛,用盡力氣點頭。

寧弈笑吟吟看著他,溫柔的給他理理搖亂了的白發,隨即俯身過去,在他耳邊,低低道:“不,誰死了,她也不會死。”

“你……”天盛帝一把抓住寧弈衣襟,將自己的身子整個都掛在他衣襟上,“你——你……”

“因為。”寧弈微笑扳著他的肩,將他慢慢扳開,“我愛她。”

“砰。”

天盛帝的身子落在榻上,發出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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