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衛生所隻有三間房子,一間配藥,兩間給病人打針,姑且稱為“病房”吧。陸子鳴就在另一間,此時他已經醒來,將床位讓給了一位中年婦人,自己坐在長凳上發呆。這一夜過去,他憔悴了很多,眼睛充血布滿了紅絲,下巴上生出參差不齊的胡茬。
她走過去,陸子鳴像是有感應般,忽然抬起頭朝她這方向看過來。他淺藍色的襯衫上還有斑斑血跡,左手袖口高挽,右手上了夾板,吊在胸口。褲腿的料子不知被碎石什麼的勾出了絲,膝蓋上還爛了個口子。
見她走過來,他立馬站起身,兩邊還是鬧哄哄的人來人往,兩個身上臉上打滿“補丁”的人,就這樣傻愣愣的站在中間,誰也不說話。
其實雷允晴不是沒話說,就是覺得有些意外,這樣看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跟印象裏,記憶裏,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同。就連昨晚昏迷的時候,她也總夢到他,大段大段的,他的可惡,他的迷人,好的壞的,一股腦兒全往腦袋裏鑽,那時候渾渾噩噩想著的全是他,越想越悲哀,這麼可惡一個人,要是死了,他犯的那些錯,誰來懲罰他呢?可就是那樣,也沒有一副畫麵,是與他現在的樣子重合的。
他竟然與她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也許真如她所說,經曆過昨晚,他們三個人都等於重生了。可她不敢張口,怕一說話,就覺得什麼都變了。
最後,倒是他先開口:“怎麼弄成這個狼狽樣子?”
他皺著濃黑的眉毛,這個神態倒是依稀熟悉,她終於釋然,不知不覺就笑出來,指著他打著夾板的手:“還說我,五十步笑百步。”
兩個人弄成這樣確是彼此彼此。
陪她來的護士介紹說:“兩位如果感覺身體沒問題了,可以到我們前麵去做個登記。到時會有人安排你們的住宿。”因為衛生所的床位實在太緊張,幾乎是病人一接受完治療,就被安排出去,而附近的旅社也都是民營的小規模,突然之間滯留這麼多旅客,根本容納不下,隻好就近安排到藏民家裏。
雷允晴和陸子鳴當然也是一樣。從衛生所離開的時候,陸子鳴問她:“你手機還在身邊嗎?”
她這才想起,在口袋裏摸了一下,一臉茫然,搖了搖頭說:“大概掉下來的時候丟了。”
陸子鳴無奈的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也是。”
就算沒丟估計早就沒電了,想打電話聯絡到北京是不可能了。不過那邊也不會一點消息都沒有,畢竟發生這麼大的事,報紙新聞肯定立刻登載了,那邊隻要稍微一了解,就會知道他們都被困在這。
收留雷允晴和陸子鳴的是一對土生土長的藏民夫婦,男的叫多吉,女的叫魯蘭。多吉還會講幾句漢語,不標準,但十句裏總有七八句能聽懂。魯蘭就幾乎一點不會講漢語,雷允晴與她交流多半是靠手語的比劃。
藏民熱情好客,多吉和魯蘭對他們倆的突然打擾不僅沒有反感,反而拿出家裏的美食款待他們。兩人都是有傷在身,多蘭怕他們吃不了酥油和牛羊肉等膻味,特地跑到好幾裏路外去打淡水回來燒給他們喝。
雷允晴與他們雖然在言語交流上有障礙,但是能感受他們的熱情,心裏頗為過意不去,有時魯蘭在家裏做活計,她能幫上的就幫一把手。
晚間多吉從外麵幹活回來,高興的告訴他們,西寧已經分批派車來接走滯留旅客,首批以傷患為主,估計排到明天,就可以輪到他們。
雷允晴聽完就把目光轉向陸子鳴,他倒沒什麼反應,隻是漠然的看著窗外。晚飯多吉特地倒了點藏族特產青稞酒給他們嚐嚐,雷允晴不能喝酒,隻沾了一點,倒是陸子鳴十分盡興,就剩一隻胳膊了,還一口一個“幹”,與多吉喝得十分盡興。
到最後,連陸子鳴這樣酒量了得的人,白皙的麵皮上都泛起了紅暈,雷允晴時不時拿眼風掃過他,總覺得他臉上那笑像一張麵具,揭開來其實還是冷冰冰的生人勿進,而那笑也未至眼底。
吃完飯就各自回房了。多吉家裏隻有兩處可以住人的房間,當初救援人員發現他們時就是依偎在一起,所以在醫院登記和安排住宿時都是按夫妻登記的。雷允晴也不好再給別人添麻煩,所以就沒有解釋,晚上兩個人麵對麵坐在一個房間裏,雷允晴去打了熱水回來洗漱。陸子鳴折了右手,不太方便,所以擦洗就由雷允晴代勞。
也不知陸子鳴在酒桌上怎麼說的,竟然從多吉那借來把原始的刮胡刀,雷允晴在邊上幫他擰毛巾,擰好了就遞到他手裏,看著他拖著下巴對著牆上的鏡子掛去滿臉的胡渣,一不小心碰到剛結痂的劃痕,就皺著眉頭嘶一聲,然後繼續耐心的刮。
她素來知道他講究,講究成他這樣,也實屬不易。
“你說咱們要是沒被人救到,或者被困在深山老林裏了,你拿什麼刮胡子?”
他也沒深想,隨口說:“就咱倆人還刮什麼。”
那現在除了他們兩個,還多出來的人,就是多吉和魯蘭。他自然不可能是掛給多吉看,多吉本身就長滿了絡腮胡子,感情他是刮給魯蘭看的咯?
“你還是真是老少皆宜,大小通吃。”她轉過身,沒好氣的酸他。
某人不由放下刮胡刀,對著鏡子摸了摸光滑如新的下巴,頓覺順眼多了,這才用沒受傷的左手過去攬她:“這就生氣了?你不理我了誰幫我擦身啊。”
這幅無賴樣,也隻有在她麵前。雷允晴恨不得把毛巾甩到他臉上,想到他吊著的那隻右手,又忿忿的想:看在他受傷的份上!
陸子鳴坐在床沿上,在雷允晴的幫助下脫了上衣,隻留右手的袖子掛在身上,臉上還帶著酒意的紅暈,一雙黑眸淬了酒一樣,朦朦的看著她。
“我什麼樣你沒見過,刮不刮胡子還不都是一樣。”他忽然開口,算是解釋了剛才的話,還沒等雷允晴感動過來,又聽見他接著說下去,“就像你在我麵前,穿不穿衣服還不是一樣。”
“下流!”雷允晴狠狠的把毛巾砸在他身上。還傷著呢,就原形畢露。合該讓他斷隻手,好讓他不能再囂張下去。
擦洗幹淨,兩人難免要同床而睡。雷允晴遷就他手受傷,讓他先躺上去,自己側身沿著邊沿睡下。這床依舊是僵硬的板床,鋪了一層褥子,還是杠得背脊發酸,雷允晴縱使覺得疲憊,也很難入睡,加上床板狹窄,她不敢隨意翻身,怕碰著陸子鳴受傷的胳膊。
半夜裏愈加覺得冷,高原上本來夜間就風大,多吉家這房子看上去也很老舊,總覺得有陣陣陰風從窗縫裏透進來,兩個人同蓋一條被子,背對著背,總覺得被子太窄,揶不嚴實。
迷迷糊糊的,感覺到陸子鳴好像動了一下,她趕忙屏住呼吸不敢再亂動,生怕吵醒了他。
卻聽見他在那頭小聲說:“你能換個位置,睡到我左邊來嗎?”
“啊?”她忽然睜開眼睛,不解的盯著他的後背。
因為他傷了右手,睡覺時隻能向左側著,把右臂放在上麵。
良久,聽到他嘀咕道:“我現在隻有一隻手能抱著你。”
雷允晴在黑暗裏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上發紅。
他靜靜等了一會,見雷允晴沒動靜,似乎失去了耐心,一隻手撐著就要轉過身來。雷允晴忙壓住他:“別亂動。”
他一聲不吭的看著她,她終於拗不過,乖乖的從他身上爬了過去,睡到左側。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左臂伸到她頸後,將她帶到自己懷裏。雷允晴的鼻子抵著他的胸膛,聞到的全是屬於他的男性氣息,他胸腔裏的心跳好像就在她耳邊,她的臉頰燒得滾燙,幸好埋在他懷裏,不會被他看到。
人的體溫又一種不能替代的暖意,兩具緊緊相依的身體使被子一下子顯得寬敞了許多。他在安靜下來後很快呼吸均勻,似乎睡著了,雷允晴這才微微抬起臉,第一次嚐試用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看他麵部的輪廓。她好像很久沒有從這麼近的地方清醒的打量過他了,也沒有這麼安靜的躺在他身邊過。
褪去了情感的糾紛和彼此傷害,在生死麵前,他們仿佛都單薄孱弱了不少。審判那個人看不清表情和五官,存在感卻在變得強烈起來,相互溫暖和依存如此真切而重要。她閉上眼睛,脖子裏有他呼出來的熱氣。
她找了那麼久,尋了那麼久,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不過是午夜時分身邊一道悠長的呼吸。不用他做什麼,可他隻要在那裏,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到,她就會感覺到安定滿足。
這麼久以來也許她一直都錯了,婚姻並不是一開始期許的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生與死,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自然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分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她能抓在手裏的,不過是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為將來的事情,我們誰也不知道。如果昨天晚上他們一起死在了高原上,她是否會後悔當初浪費了那麼多可以相守在一起的機會呢?
雷允晴胡思亂想著,在他輕而淺的呼吸中,漸漸睡去。她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跋山涉水,很是辛苦,不知道在找些什麼,最後她疲憊的倒下來,落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無數碧綠的草葉從頸子裏紮上來,癢癢麻麻的,背上的脊骨也像是有千百條小蟲,在細細啃咬,她難耐的哼了一聲,聲音暗啞,一點也不像她自己。
她驚醒過來,窗外已經泛出魚肚白,自己不知何時變成背對著他,被他從身後抱住了,如同八爪魚一樣將她包裹起來。隔著一層薄的衣料,她也能感覺到他的命變化,堅硬的抵著自己的大腿,據說男人早上起來都會那啥,何況兩人抱得這麼緊,她心跳得咚咚作響,耳後那人的喘息聲也越發沉重急促起來。
“喂……”她用手肘輕輕撞他,示意他自己已經醒了,不要再“胡作妄為”了。
他卻像沒聽見似的,那種溫熱的酥麻感覺順著頸線一直延伸到後背上,一隻滾燙的大手順著光潔細致的腿摸上來,在大腿內側滑嫩的肌膚上細細摩挲著,久久也沒有上移,仿若流連忘返了,這簡直是在挑戰她的敏感底線!
她微微喘息,連拒絕都顯得有氣無力:“大白天的,不要……”
陸子鳴迷迷糊糊的“嗯”了一聲,手上動作卻沒停,扳過她的身子,將她麵對自己,不緊不慢的展開工作。
雷允晴象征性的掙紮了幾下,因為她一動他就要皺眉“哎呦”,似乎很痛的樣子,雷允晴怕碰到他傷口,就不怎麼敢再亂動,任他為所欲為。事實上他除了在受到她掙紮時會稍微顯出病痛的模樣來,其他時候都有條不紊,一隻手脫起她的衣服也是井井有條。
他俯下來要親吻她,雷允晴指著他吊著的右臂,微微抗議:“你的手能不能……”
他不耐煩的封住她柔軟的唇模糊的呢喃:“我能不能,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雷允晴趁他放自己喘息的機會,忙道:“那個,我們還是……”
他微微抬眸,貼在她的唇上低喘,沙啞的問:“怎麼?”
雷允晴麵色緋紅,如同染上了朱丹,一雙眼睛裏水霧迷蒙,弱不可聞的哼道:“蓋上被子吧。”
陸子鳴幽深的眸底湧起笑意,在她唇上輕啄一下,伸臂將窄窄的棉被拉起來,勉強將二人蒙住。他用事實向雷允晴證明了,斷一隻手絲毫不能影響到他在這方麵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實力,隻不過少了一隻手的支撐,他在進退間明顯吃力了許多,動作看起來很笨拙,完全不複昔日那種不容抗拒的霸氣和咄咄逼人的銳氣,雷允晴有時甚至得就著他,順著他,感覺他一隻手扣著自己,還有紊亂的呼吸和吃緊的汗滴,大顆大顆的墜落在她胸口。
棉被幾度起伏,破舊而窄小,上麵還能看見烏烏的黴點子,身下久經風霜的木板床不時發出有節奏的咯吱聲……他們有好一陣都沒有出聲,陸子鳴揮汗如雨的倒在她背上,兩人頸項交疊,靜悄悄的聽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還有窗外野狗遠遠相互呼應的叫聲。
他曾想過很多次和她冰釋前嫌,重新躺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手牽著手,相互依偎,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窗外的日出,當金色的光芒蒙上她的睫毛時,他可以俯下身來,親吻她的下巴。這一天他終於等來了,可環境卻與他想象的相去甚遠。他吻著她的時候,還能聞到身上棉被的黴味,隻要稍微動一動,身下的板床就會發出回應般的吱呀聲。
想到這,他忍俊不禁。
雷允晴難受的舒展了下粘膩的脖子,慵懶的聲音問他:“你笑什麼?”
“沒什麼。”
她撅起嘴,嗔了聲:“奇怪……”便疲累的閉上眼睛,想再補一會覺。
“囡囡,”他伸手過去抓住她的一隻小手,挨個親吻她的指尖,“你還記得欠我一樣東西嗎?”
“嗯……”
“我是真的很想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
“……”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睡著了,還是隻想回避這個問題。其實她的回答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當他問出口,他才覺得自己對答案似乎並沒有多大期待。等著等著,他自己也就睡著了。
雷允晴弓著身子,蜷在他懷裏,心裏還是不明白自己怎麼稀裏糊塗的就就範了。跟他在一起總是有太多情不自禁,好像身體會背叛思維,作出些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事情。在這裏沒有長輩,沒有世俗,她可以不用記得他是風流花叢的陸少,是陸家的長孫,肩負著一個家族的責任,靠在她背後的隻是一個平凡而真實的軀體,而那個人,是她可以依靠的,就夠了。
隻是,走出這裏之後,他們還可以依舊這樣自如的麵對彼此嗎?她和陸子鳴應該都清楚的知道,隻是他們誰都不願意往深處想,所以在多吉提起西寧已經派車來輸送滯留旅客時,他才會露出冰冷悵然的神情。
其實,就像多吉和魯蘭一樣,在這人煙罕至的地方,過著單純的與世無爭的生活,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快到八點鍾的時候,雷允晴率先醒過來,睜眼看見身側的男子,深刻濃重的五官,烏黑短發,棱角分明的唇,日光越室傾瀉在他俊逸分明的臉上,因為男子生性體熱,加上剛剛做過“運動”,他的額頭和鼻尖上都沁出一層細微的汗珠,寬闊而光潔的肩膀沐在晨光裏,顯得寧靜而美好。
這一覺他顯然補得十分香甜,連一向緊抿的嘴角都是上揚的,使她忍不住想低下頭親吻。
雷允晴一陣恍惚,猛地搖了搖頭,十分糾結的起身穿衣,去打水洗漱。多吉和魯蘭早就起了,多吉已經出去幹活了,魯蘭在準備他們兩人的早餐,看到她起來,笑得十分開心,接過她手裏的瓷盆,把燒好的水倒進去遞給她。
雷允晴道了謝,再回去時,陸子鳴已經醒了,兀自側睡在枕上,兩眼惺忪的望著她:“這麼早就醒了?”
她一邊擦臉一邊說:“不算早了,在人家家做客當然不能像在自己家一樣懶。”
陸子鳴點點頭表示同意,撐開被子起身。大剌剌的往床沿一坐,等著雷允晴伺候他穿衣。
本來昨晚擦身也是雷允晴幫他的,兩人坦誠相見也不是第一次了,那時到不覺得害羞,隻不過在有了早上的那場肌膚之親後,乍一看見他的裸體有點緊張,還因為他居然又有反應了……
陸子鳴注意到她拿著毛巾遮著自己羞紅的臉,眼神不自在的飄來飄去,這才低頭看看自己,十分無辜的解釋:“沒辦法,我聽見水聲,就忍不住想……”
雷允晴麵紅耳赤的把毛巾扔到他身上:“自己擦幹淨,待會我幫你穿衣服。”
用過早飯之後,雷允晴幫著魯蘭把家裏收拾了一遍。陸子鳴因為身上大傷小傷遍布,被雷允晴強行按在床上,不許他動彈,自己卻對鏡收拾,像是要出門一樣。
陸子鳴躺在木板床上,從斜眼看她梳頭起,麵色就不大好看。但是他一聲不吭的,雷允晴也沒注意,隻以為他不舒服,不想說話。
過了一會,見她真的穿鞋要走了,他才急起來,大聲叫她的名字:“雷允晴!”
“嗯?”她不解的回過頭來,見他皺眉苦著臉,一副誰惹了他的樣子,不知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他卻哼了一聲又不說話。
“一身的毛病。”雷允晴自言自語了一句,轉身仍然要往外走。
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來:“你去哪?”那表情,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似的,可憐兮兮的。
雷允晴覺得好笑,他該不會是擔心她就這麼一走了之了吧。
她重新走回床邊,興致突起,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道:“放心,我不會不要你的,我隻是想去衛生所看看彤彤有沒有被送去大醫院診治。”
口氣如同哄個任性的小孩子。
陸子鳴臉上還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這裏條件雖然簡陋了一點,但他對現在的生活狀況很滿意,下意識的不想離開這裏。但是他這麼想不代表雷允晴也這麼想,自從昨天多吉來說了已經陸續有車過來接送滯留旅客,他就一直擔心著雷允晴什麼時候向他提出要離開。畢竟他是傷著了手也不是傷著腿,不至於不能走路。
隻不過她顧及他的傷勢,也不急著離開,所以她不提,他就一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然而見她今日要出門,卻擔心起她是否嘴上不說,實際已經計劃好自己一個人偷偷走掉。畢竟,她不是第一次這樣離開自己了。
“你要走就走好了,反正我也已經習慣了。你總是在我得意洋洋最幸福的時候給我當頭一棒,讓我體味到從雲端摔下去的滋味。”他大概不習慣這種處於弱勢的情形,尷尬的扭過頭去背對著她,聲音嗡嗡的像在胸腔裏振動,“今天早上我醒來,第一眼看到你時,我還在沾沾自喜,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告訴我‘你高興的太早了’,也罷,我隻繼續當作是做夢好了。”
這個男人,在幾度離別後,已經非常的缺乏安全感,就連抱著她的時候,也常常會質疑一切是否是真的。沒有失去過的人,是不會體會這種患得患失。
雷允晴回味他黯然落寞的眼神,多多少少也能體會他的心情。當下向他保證道:“我隻是去看看,一定會回來的。我就算不把你當回事,也得跟多吉魯蘭告別不是?”
陸子鳴還是沒吭聲,不過拽著她袖子的手卻悄然鬆開了。
一個大男人,這樣戀戀不舍的,除了好笑之外,也有幾分可愛。所以一路上,雷允晴回想起他那時的表情,都忍不住的揚著嘴角偷笑。
今天鄉衛生所的外頭已經停了不少外省牌照的車輛,多數是來自西寧,負責將重傷患者轉移到更好的醫院接受治療。
雷允晴找到那天送他們離開的護士,詢問了彤彤的情況,護士說彤彤昨天晚上就已經被送走,現在已經在西寧市醫院接受治療,脫離危險期了。
雷允晴聽到,臉上不由綻出笑容,著實放下心。她與彤彤素未謀麵,那天晚上天色昏暗,也許彤彤醒來根本不記得她的樣子了,不過他們之間的人生卻因為這遭際遇而有了莫名的聯係,讓她在回味人生的波瀾壯闊時,會心一笑的存在。
從衛生所出來,雷允晴見著門口不知何時又多了一輛黑色轎車,車型看著熟悉,再看車牌,竟然是來自北京的。沒等她揣摩明白,車門已經打開,從車上走下一個她在熟悉不過的人。
“大小姐,終於找到你了。”吳秘書臉上噙著笑,看到她安然無恙,顯然十分開心。
雷允晴愣愣的,有些不會說話了。雖然她早想到母親遲早會找到她,隻是沒想到這麼快,這麼突然,她還沒有做好任何準備。
“秦委員長很擔心您。”吳秘書見到她便開門見山的說,“我們好不容易找到這兒,剛聽說你被安排到藏民家裏住了,正要按地址去接你,沒想到這麼巧碰到你。”
“媽也來了?”她不敢置信的看向那仍然關著的後車門。
“秦委員長沒來,她受了點驚嚇,又染了風寒,留在京城養病。是二少爺親自來接您。”
原來車裏坐的是雷允澤。
她不知為何舒了口氣,吳秘書見她一動不動,不禁催促道:“大小姐,有什麼話上車再說吧。”
他們這樣站在這裏的確不合適,允澤和吳秘書親自來接她,肯定是跟上麵的救援行動無關的,要是被人發現了影響總是不好。
她依言上了車,開車的正是母親身邊的老司機,吳秘書坐在副駕駛位,雷允澤坐在後麵等著她。
她一上車就問:“你怎麼親自來了?”
雷允澤皺眉道:“媽一聽說你也在這趟車上,差點沒嚇暈過去。我要是不連夜趕來,她就要親自過來了。我敢不來麼?”
雷允晴沉默著不再說話了,老人家上了年紀都經不起驚嚇,她現在也是心有餘悸。
“還好你沒事。”雷允澤又看了她一眼,指使著司機開車,然後掏出手機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她聽見雷允澤說“沒是,一點皮外傷”,“現在就回去”,心裏突然莫名的一抽,就想起出門前陸子鳴冷著臉一臉不情願的樣子。
她小聲打斷他:“我們這就離開格爾木嗎?”
雷允澤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不走你還想留下來多待幾天?”
她確實是這麼想的。不過她沒沒說出來,隻道:“太匆忙了吧,我好歹在人家家裏打擾,走的時候怎麼能連聲招呼都不打。”
雷允澤想了想,也是。於是說:“那我送你過去,你跟他們家告別以後,我們再走。”
雷允晴一聽他要親自送自己過去,就更坐立不安了。在那他肯定會看到陸子鳴,場麵一定很尷尬,而且要是陸子鳴知道自己這趟是專門回去跟他辭別的,恐怕能氣得七竅生煙。
她都能想象他黑著張臉指著她罵:“你還不如不要回來!”
她在心裏衡量了下,還是對雷允澤說:“算了,你找個人去幫我說一聲吧,再繞回去也麻煩。記得幫我好好謝謝人家。”
“這我知道。”雷允澤一副包在他身上的表情,又將電話遞給她,“媽要跟你說話。”
她接過電話,有點忐忑,不過母親的反應也很平淡。大概是最初驚嚇的那股勁兒過去了,現在又得知她平安無事,所以語氣也簡淡了很多,就是叮囑她注意身體,早點回來。
火車發生事故的時候,她的行李都丟在了車上,現在也沒有什麼行李要收拾,就跟著車子直接開出了格爾木。汽車在一望無際的高原上馳騁,終點是成都雙流機場。
在機場外麵有個官員模樣的男人等著他們。吳秘書先下車與對方交談了幾句,對方麵上始終帶著笑容,待雷允澤和雷允晴下車後,那人走過來,一一與他們握手,到雷允晴時,還補上一句寬慰:“受驚了。”
雷允晴微笑道謝。司機把車子丟給那男人以後,跟著吳秘書一起去辦理登機牌了,雷允澤和雷允晴就坐在機場咖啡廳裏等候。雷允晴百無聊賴,隨手抽了張報紙,誰知第一眼,頭版頭條就是此次火車追尾事故,上麵對傷亡人數的統計顯然有欠真實,僅那晚她看到死一般寂靜的車廂,便知道不止這個數目。要是那晚她也死了,是不是也會被歸到這個數額以外去,她淒涼一笑,又丟開了報紙。
雷允澤默默看了她一眼,道:“別難過了,這種天災人禍避免不了的,你該慶幸自己沒事。”
是啊,她好得很,受的全是最輕的傷。可是她想到那晚大腿受傷,仍然頑強的扒在車上求生的彤彤,還有那臨死前哀求救自己女兒的父母。人間真情,總在這最後的關頭顯現,與之相反的,是這個社會的冷漠。相比之下,在格爾木遇到的陌生醫生,護士,多吉和魯蘭,還有那晚救助她的當地藏民,到是單純的讓她感到溫暖。
見她低著頭不說話,雷允澤又問:“怎麼你看起來好像有點舍不得離開那了?”
雷允晴不無嘲弄的說:“是啊,我在那裏差點喪了命,卻喜歡上那裏了。”
雷允澤忍不住嗤笑:“那地方待一兩天是稀罕,待久了你能受的了?還不夠折騰的。”
雷允晴也跟著笑,意味深長的歎息:“人活著還不就是折騰。為什麼當一個人老了孤單了就想找個伴?是因為自己把自己折騰夠了,需要找個人相互折騰。”
雷允澤看了她一眼,對她的歪理不予置喙,隻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看來你是不虛此行。”
吳秘書和司機很快辦好登機牌回來,四人在機場附近用了午餐,下午一點多登機。飛機起飛時,雷允澤就已經戴上眼罩開始休息。他連夜趕到青海,大約還沒闔過眼。
雷允晴坐在靠窗位置,貼著機身,向下望去,城市星羅棋布在腳下,房子和街道都變得渺小好似模型,隔著嫋嫋雲霧,一切都好像霧中看花模糊不清起來,那些留在她記憶深處的人和事,也越來越遠了。
在飛機隆隆的咆哮聲中,她仿佛又聽見他那落寞的語氣:也罷,我隻繼續當做夢好了。
飛機落地時是傍晚,雷家的汽車早就等在機場。原本跟他們一起到青海的老司機與他們道別後,就匆匆離開了,吳秘書也另有公務要辦,坐了別的車子。兩人上車後,誰也沒說話,勤務員就已經自發啟動車子,開上她熟悉的高速。
雷允澤像是還沒睡好,依舊閉目養神,雷允晴挨著車窗發怔,幾次抬頭看他時,想要開口請他幫忙打聽陸子鳴的消息,又都訕訕的住了口。雷允澤能輕易的找到她,陸家人當然也能找到陸子鳴,斷不會讓他一個人在青海自生自滅。或者她前腳剛離開格爾木,就已經有人去接了陸子鳴。
事實上雷允晴估算得沒錯,當天傍晚景瑞就已經找到了多吉家裏。也是在那時,陸子鳴才悲傷的確認,雷允晴不會再回來了。他坐在多吉的家門口,從早上等到正午,再從正午等到日落,熾熱的心一點點冷卻,整個人像是被肢解了拋在的高原上,慢慢被風幹,被鳥獸啄食。
她說:“我一定會回來。”
但她終究負了他。青海的火車追尾事故讓猜疑不定的他們終於走到一起,彼此坦誠相待,以為終會開花結果,卻原來幸福也是曇花一瞬。
這場事故雖慘烈,他卻也曾暗自沾沾自喜。所謂因禍得福,沒有一點兒損失,如何換得這巨大的幸福。枕畔猶有溫度,這場災難起碼成全了這兩個人,雷允晴卻用離開毫不留情的向他證明了,縱使他願意拿生命去換,她也已經毫不在意。
景瑞一邊為他打點,一邊催促他上車離開。多吉和魯蘭都是在一旁呆呆的看著,從中午雷允晴沒回來,兩人就一直在擔心,多吉還多次出去尋找,生怕雷允晴迷失了方向。晚上又來了個西裝開轎車的人,對陸子鳴畢恭畢敬,這對長期在高原上過著簡單生活的他們來說,都不太能理解。
陸子鳴同多吉和魯蘭道了謝,離開時讓景瑞悄悄在他睡過的枕頭下放了一疊紙幣。他對多吉和魯蘭的收留是心存感激的,因此不想用錢去侮辱這份感激之情,但是對生活簡陋的這一對夫婦來說,似乎又隻有錢最能夠幫助到他們。
當天晚上,陸子鳴乘坐的汽車,也終於駛離了青海這塊地方。
雷允晴回到京中已經幾天了,始終沒有出過門。
秦書蘭是被她嚇怕了,成日裏便說現在世道太不安穩,連坐火車都能出事,還是盡量少出門好。連帶著飛機也不許他們坐了,弄得經常要出差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雷允澤好不尷尬。
嘮叨是嘮叨一點,但能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也是件幸福的事。人總是在經曆過一些事情後才會頓生感悟,有時候聽著母親這麼絮絮叨叨的話,也能感受到母親對自己深深的愛,便不覺得羅嗦了。
倒是雷允澤煩不勝煩,每每吵著要搬出去。這不怪他,因為他掛念於心的夏小北還住在外麵,此男年輕時也是風流花邊無數,隻不過冷酷的性子不知傷了多少女子的心,到如今終於受到了懲罰。所謂棋逢對手才最好玩,雷允澤算是遇到了命中的克星。
雷允晴每次催問起他的婚事,雷允澤的眉頭就能擰成個“川”字。別提婚事了,他現在大的搞不定,小的也搞不定。雷允晴倒是很喜歡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侄子。
問其原因,原來是雷少功和秦書蘭希望夏楠來讀附近的蘭喬聖菲小學,這個學校是法國人辦的私立雙語貴族學校,教學條件和學習環境肯定不是一般的優越,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這學校就在他們的大院附近,老頭和老太太想平時散個步也能順便接孫子放學,到家裏來吃頓晚飯,一家人和樂融融,多好。計劃得美滋滋的,雷允澤也沒意見,誰知到了夏小北那,卻以不希望兒子過早享受到太奢侈的條件,免得養成驕奢的習性為由,斷然拒絕了。
這話也不是沒道理,但到了兩老人耳朵裏,就變成了另個意味:孩子是我的,我知道怎麼養,不需要你們操心。這怎麼能是她的呢?雖說孩子姓了夏,但怎麼也是老雷家的種,將來還是要認祖歸宗,改回姓雷的。就連名字老頭都給想好了,原來單名的那一個“楠”字不符合雷家的輩份,也沒有一點深意。老頭老太太還是有一點老北京的傳統的,認為孩子的名字都應該由爺爺來取,當初雷允澤和雷允晴不就都是這樣?
這矛盾一產生,最痛苦的,還是夾在中間兩頭難辦的雷允澤。要是夏小北已經是雷家的媳婦,那這事他還好周旋,就怕老太太說著說著一個不開心,幹脆一拍兩散,又不讓夏小北進門了,那可就鬧大了。
偏偏這夏小北也倔得很,他好不容易求得老頭老太太的同意,能把她娶進門了,一轉臉又在夏小北那碰了一鼻子的灰。興衝衝的買了戒指,卻沒送出去,叫他情何以堪。
於是兩廂僵持著,陷入越來越為難的局麵。不止雷允澤為難,連她陪秦書蘭出去散步幾次,也聽到母親向自己抱怨,這個未來的媳婦,太不懂事。過去她是不同意他們結婚,自然覺得夏小北懂得進退分寸,有自知之明,現在又想人家帶著兒子嫁過來了,於是對她的疏離和抗拒就大為不滿。
“你說,嫁到咱們雷家來還算委屈她了不成?”
雷允晴倒覺得有趣,這還沒成一家子呢,婆媳矛盾啥的倒先出來了。在這方麵她看得豁達,也勸母親:“放心好了,有些事急不得。該是一家人的,早晚跑不了。”
母親對她似是而非的回答大為不滿,嗔道:“你又懂什麼。”
確實,她這個婚姻破裂的女人,對感情的經營似乎一直很失敗。
飯後一家人坐在客廳裏喝茶聊天,電視新聞又老生常談的報道起青海境內火車追尾事故。這事情如今在國內鬧得沸沸揚揚,尤其是網絡上,網民對有關部門提出了質疑和聲討,各種揭幕和爆料,滿城風雨。
秦書蘭見她發怔,自作多情的讓雷允澤換了台。這幾天雷允晴都裝得挺好的,吃飯睡覺,對什麼事都不上心,簡直成了米蟲,唯獨在看到有關新聞的時候會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秦書蘭以為她是觸景生情,其實她隻是想起陸子鳴,有點擔心他胳膊上的傷。
這個北京城就這麼大,就算她不去刻意打聽,有些消息也會自個兒長了腿飛到她耳朵裏。她早就知道陸子鳴已經回京,換了好的環境和好的治療,他的手應該很快會好起來,隻是希望當初的簡陋治療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這事就一直被她放到了心裏,麵上什麼也沒表現出來。她換了新的手機,號碼沒換,舊的通訊錄跟手機一起遺失了,但是陸子鳴的號碼她是記得的。隻是他的手機在青海也丟了,不知回來後是否換了新號碼。
隻是他回來後一次也沒與打給她,枕畔的手機安安靜靜的,偶爾幾個電話也是來自舊友的問候。唯獨沒有他。
要不是早就聽到消息,她可能會以為他還沒有回來。直到那天在新聞上看到他,西裝革履,氣宇軒昂,站在一眾領導中間,就屬他最年輕,又因為相貌出眾,自然鶴立雞群,氣質卓爾不凡。
鏡頭一掃而過,他平淡而冷靜的站起來發言,用左手拿著發言稿,右手自然的垂在身側,看起來沒有一點問題。她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去上班,斷骨應該是已經長好,恢複得差不多了。
隻是一閃而過的一個畫麵,卻好似深深嵌在了她的心裏。盯著電視屏幕,眼眶微微濕潤,那個在莊嚴肅穆的環境中依然泰然自若的男人,才是陸子鳴,言行舉止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完美無缺,這才像他。
可是在格爾木的高原上,那個托著下巴,用藏民小刀對著鏡子刮胡子的男人又是誰呢?
那個會因為她要離去就別扭的拽著她的袖子不鬆,頑固又可愛的男人在哪裏?
那個會為了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孩,甘心冒生命危險,用一隻手臂拯救了一條生命的男人,又在哪裏?
所有的蕩氣回腸和纏綿悱惻都被她遺棄在了那片高原上,她隻是雷允晴,他也隻是陸子鳴,而已。命運早已像一把無情的簪子,劃開了她與他的距離。
翌日,接到韓沐辰電話,這位新任韓氏集團總裁終於在百忙之中想起來關心她這位老友。
兩人在電話裏依舊調侃了幾句,然後韓沐辰約她在附近的商區裏見麵吃頓午飯。他依舊十分貼心,親自開車來接她。雷允晴掛斷電話後,略作打扮,換好衣服時,韓沐辰的汽車正好等在樓下。
上了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韓沐辰始知前一段時間震驚全國的火車追尾事件中,她也是當事人。不由的用看火星人的眼光上下打量她:“你是否該去買彩票?這麼千載難逢的機會都被你碰著了。”
雷允晴苦笑:“那我把這機會讓給你好不好?”
“這等福分我可消受不起。”
開玩笑歸開玩笑,韓沐辰還是關心了一下她的情況,幸好他沒有問起事件的詳細經過,對於那件事,雷允晴已經諱於提起。
她曾經看過一個小故事,叫做“猴子的傷”:有一隻猴子,肚子被樹枝劃傷了,流了很多血。它見到一個猴子就扒開傷口說,你看我的傷口好痛好痛。每個看見它傷口的猴子都安慰它,告訴它不同的治療方法。它就繼續給朋友們看傷口繼續聽取意見,後來它感染而死掉了。一隻老猴子說,它是自己傷自己死的。
而在青海發生的那一切,對雷允晴來說,就是深深隱藏在皮肉下的一道傷口,她不願再掀開公示給眾人。痛,說一次就複習一次,她寧願去淡忘,把這一切隻當作一場噩夢。
吃飯時,雷允晴無意問起江措的事。上回分開時,韓沐辰說要留在北京,繼續尋找江措的下落,這次重逢他卻又隻字不提,雷允晴覺得奇怪,但見他忽然放下筷子,麵色變得沉重,又覺得自己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於是輕咳了一聲,端起水杯說:“沒關係,如果你不想說了就算了。”
“不是,”韓沐辰搖了搖頭,眉頭輕蹙,目光變得深遠而迷茫,“我找到她了。”
“咳,”雷允晴一口水喝到喉嚨裏,差點嗆出來,“她現在在哪兒?”
他自嘲般笑了笑:“你肯定也不會想到,她沒有去任何一個親人那裏,也沒有和她爸爸聯絡過,我甚至找到了多年前拋棄她的母親。可是她誰都沒有去投奔,你知道她拿了賣掉房子的那筆錢去做了什麼嗎?”
隨著韓沐辰的歎息,雷允晴也不禁放下了筷子,變得緊張起來。
“我是在早報的角落上一塊豆腐丁大小的照片上認出她來的,作為支教青年的先進事跡被表揚。她把賣房子的錢,捐給延安山區一所小學蓋校舍和圖書館了。”
雷允晴啞然。的確有些出人意外,不過又覺得這麼做的確很符合江措的性格。
她不知為何又想起那日在火車上頑強求生的彤彤。如果這次她被救活,也就成了孤兒,但她已經十八歲成年,擁有民事行為的權利,社會能給她的接濟很少。
如果對自己的生活已經灰心失去希望,何不盡我所能,去幫助仍有希望的人群?
“那她現在就留在那所小學教書了?”
“目前是這樣。我沒有問過她,甚至不知道她是怎麼打算的。”
這也是韓沐辰一直不願開口提起的原因。因為這太不像他自己了,他竟然隻是躲在暗處遠遠的看著她,沒有勇氣走上去與她說一句話。
對她,他一直是愧疚的,但並沒有到羞於麵對她的地步。隻是當山區裏的空氣透徹他的肺腑,他看到迎著晨光與孩子們嬉戲在一起的江措時,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隻配站在陰暗裏仰望她。心底裏生出一種怯意來,這種惴惴的感覺從出發時就一直徘徊在胸腔中,隨著車程,越近一步,就越明顯,當真正看到她時,那感覺就噴薄而出,讓他自慚形穢。
也許自己是配不上她的。
過去他隻看到她活潑豪爽的一麵,好像做什麼都大大咧咧,甚至忽略了她心細如塵的內心。
她的心很寬廣,容得下這麼多孩子的笑臉,她的心也很狹窄,容不得自己所愛人的一丁點背叛。
他最終沒有走上去與她說話,但是輾轉向當地人了解了一下學校的情況。得知她住的環境很糟糕,和一個早年喪夫的寡婦擠在一座平房下,冬天沒有炕,夏天沒有風扇,下雨時屋頂還會漏水。她蓋的是土棉被,一年到頭就這一床,天冷的時候,拿粉筆的手凍瘡流膿都感染了。
韓沐辰說出這些的時候眼眶發紅,雙肩顫動。這是他藏在心底的結,從延安回來後從未對任何人提起。今天一股腦的全部傾瀉出來,就如同飲醉的人一樣痛快,可是那搭在肩上沉重的感覺,始終沒有卸下。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雷允晴問。
據她對江措的了解,江措應該不會因為韓沐辰的三言兩語就回來。而且聽韓沐辰的口氣,江措應該挺喜歡那裏的生活。
“我不知道……”他用拳頭抵著額頭,神情看起來很痛苦,“我現在沒有權利要求她回到我身邊,我隻是希望能為她做點什麼,我見不得她這樣難過。”
雷允晴在格爾木住過一晚,能體會那種艱苦的環境,更何況是吃穿不暖的貧困山區。隻是……她和韓沐辰擔心的問題都一樣,已江措個性的剛強,是不會平白接受韓沐辰的好意的。
她略微沉思,道:“其實你想幫她,也不一定要從她身上入手。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山區的孩子能獲得好的教育,那你就已捐助山區辦學為名,給那所學校蓋座員工宿舍。這樣一來,不就能名正言順的改善江措的住宿條件了嗎?”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韓沐辰如同靈光一現,一下坐了起來。
兩個人邊吃飯又邊討論了些還能幫到哪些忙,埋單時韓沐辰已經重新振作起來,立刻打電話著秘書去辦了。
掛了電話,他對雷允晴說:“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你有事就先去忙吧,我還想附近走走,當飯後消食了。”
“也好。”
兩人在停車場入口道別,雷允晴目送他上車離去後,獨自慢悠悠的晃出地下。今日陽光甚好,暖洋洋的灑在身上,催人入睡。隔壁咖啡店的落地窗折射了陽光,明晃晃的刺痛了眼睛,她把手掌遮在額上,眯著眼睛仰望,忽然覺得店名眼熟。
落地窗戶擦得幹淨透亮,可以清晰的看見裏麵店員走動,這身製服,讓她想起那日在她和陸子鳴身邊來回經過的服務員。哦,原來這裏就是當初她要離開北京時,陸子鳴拿出戒指挽留的地方。
那時候的她多瀟灑啊,自以為是,毫不留情的拒絕了他。她甚至記不清他當時是什麼表情了,不可一世的陸少低聲下氣求人的模樣,她應該覺得很意外然後牢牢記住才對呀。
她有點悵惘的望過去,今天那靠窗的位置上依然有人,是一對年輕的小情侶,二十出頭的樣子,沒有分開坐在兩邊,而是擠在同一張沙發上,不知在說什麼情話,甜蜜蜜的膩在一起。
那情景該是讓人羨慕的,她卻覺得心裏好像空了一塊,有什麼東西不住的下墜,下墜,落地無聲。就好象那日被她無意間揮落的戒指。
那枚戒指最後到底怎麼樣了呢?她不知道。因為後來她就站起身走掉了,再沒有回頭。
他是把它揀起來,懊惱的扔進垃圾筒,還是就任它在那兒,眼不見為淨?畢竟那是對他的一種侮辱的見證,留著,也沒多大意思。
她搖搖頭,不願在想下去,心裏的那塊空曠亟待什麼來填滿。望著人頭攢動的商廈入口,這種俗世的擁擠也許正好可以填滿她的空虛。
珠寶首飾區的客人一直乏善可陳,而且看的多真正買的少,今日卻有些意外,在一家品牌專櫃前人頭攢動。
雷允晴本著有熱鬧就湊的心理,走近了,聽見人們的細碎交談。
“好特別的戒指啊,可惜是非賣品。”
“沒見過卡地亞今年出這個款啊,說不定不是普通戒指,是為什麼人打造的特別紀念款。”
“可我怎麼覺得這戒指好像有點舊,被人戴過的樣子啊。”
雷允晴往櫥窗看去,那是一款單品陳列架,上麵隻擺了一隻戒指,戒指的光芒並不耀眼,但是顯出一種質樸柔和的啞光,仿佛陳年裏淬出的光華,那款式……似乎在哪裏見過。
她往下一看,標簽上用工整的手寫體寫著:ForLei’s—Love。
難道……
雷允晴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撥了一下,生生的疼,她突然撥開前麵的女生,仔細研究那指環內側,果然看到屬於她的,獨一無二的簽名。
那是陸子鳴送給她的求婚戒指!
她在人群的竊竊私語裏走進店鋪,期待能找到一個答案。
“請問,外麵陳列的非賣品戒指,是貴店的新款嗎?”
店員小姐很熱情的過來招呼她:“不是哦,那隻是一位先生寄放在這裏的。小姐如果你喜歡那枚戒指,我們這裏也有幾款類似的可以供你挑選。”
她蹙起眉,越接近真相,心跳得也就越厲害。
“請問……那位先生姓什麼?”
“對不起,這個我們不方便透露。”
雷允晴的臉上略顯失望,但是她確定那戒指是她曾經戴過的那枚,那四年來與手指的相伴,錯不了。
“那那位先生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把戒指放在這裏呢?”
店員有些意外,不明白她何以一直糾結於那戒指的來源。但還是耐心的為她解釋了:“那個先生來時說,這是他送給心愛妻子的禮物,他的妻子不見了,所以他想把戒指放在這裏,希望有一天她的妻子看見了,能想起他。”
“……”
在店員說完這段話的同時,一滴晶亮的淚水自雷允晴的眼角滑下,無聲的墜落。
“小姐,你……”
她忙仰起頭,防止更多的眼淚掉下來。她吸了吸發酸的鼻子,捂著嘴巴說了聲模糊的“謝謝”,轉身就要離開。
那店員忽然在身後叫住她:“小姐,你姓雷嗎?”
“嗯?”她應了聲,不解的轉過頭來。
得到雷允晴的肯定,那店員忽然回頭,對自己的同事使了個眼色,另一位店員便走到前麵,從櫥窗裏拿下了那枚戒指。
隻聽那店員說:“那位先生在離開時還說,如果有一天,一位姓雷的小姐來問起這枚戒指,隻要她願意,就隨時可以拿走這枚戒指。”
“雷小姐,請問你要拿走這枚戒指嗎?”見雷允晴隻是哽咽,店員於是又問了一遍。
陸子鳴,這就是你的安排嗎?你確信有一天,我在茫茫人海中會看到它,會理解你的用意,會想起我們曾經的幸福與甜蜜?
她無力的抬起頭,雙手掩麵,任淚水決堤。
店員手裏捧著戒指,不知所粗的看著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讓她哭得這樣厲害。而門口早已聚集滿了看熱鬧的人。
“雷小姐……”
對方又叫了她一次。
她終於深吸了口氣,從皮包裏掏出身份證,交給對方:“你好,我是雷允晴。我希望能拿回這戒指。”
那店員應該早聽到她的名字,頓時舒了口氣,開心道:“好的,雷小姐,我們這就為您包裝。請隨我來做個登記。”
雷允晴收起身份證,抹了把臉上的淚,手指沾到的全是濕潤的冰涼。
店員把一隻圓珠筆遞給她,她在上麵飛快的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地址,聯係電話,然後又仔細端詳了一遍,放下筆。
這時,一張紙巾從她眼前伸過:“擦擦吧,這麼多人看著,哭得醜死了。”
她一怔,清洌磁厚的男聲,那麼熟悉,仿佛從她的記憶深處傳來的一樣,一瞬間穿越了事件和劇烈,清澈無比的響在她耳邊。
她機械般抬起頭,脖子仿佛僵硬了一般,每動一下,都有種骨節摩擦的吱吱聲。
他攤開的手裏是她剛才看過的那枚戒指,她驀然不解的看著戒指,他卻看著她,嘴角露出一種誌得意滿的笑來。
“看什麼?要我親自幫你戴上嗎?”
戒指安靜的躺在他手心,依然是它如初的樣子。
雷允晴看著他手心的戒指,看著他唇角的笑意,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孔,仿佛看到他的五官從幼稚年少慢慢變得剛毅成熟,然後變成現在的樣子。她仿佛看到了他們兩個人一路走來,留下的無數殘影,韶華易逝,歲月流短,幸好他們,還有彼此。
如果她沒有恰好在這附近吃飯,如果她沒有因為那咖啡館的名字被擾得心神不定,如果她沒有走進這座商場,走進這家店鋪,或許她永遠也不會看到這枚戒指,不會知道,他的良苦用心。
也許在更早的時候,他就已經死心,當他悲傷絕望的把戒指寄放在這裏的時候,也許一直想的是,就讓這戒指同他的心,一起去埋葬在這裏。
青海的劫難沒有讓他找回他的心,卻讓雷允晴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們折磨自己,折磨彼此,往往複複,明明已經離得很近,中間隔著的卻是最遠的距離。
我跨過千山萬水,隻為,找到你。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身後是人聲鼎沸,雷允晴卻像個孩子,“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