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阮文迪卻說:“我知道你前夫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我並不畏懼他。我不報警,隻因為他是你的朋友,而你也是我的朋友,並且我希望能跟你深入交往。所以我會尊重你的決定,在沒有問過你的意見時,我不會私自去報警。”
聽得出這番話讓他斟酌了很久,那文縐縐的用詞,和那笨拙的中文,說得極為饒舌。但他嚴肅的態度和認真的表情讓雷允晴一點也笑不出來,雖然他對私生活的態度讓雷允晴不敢苟同,就算沒有陸子鳴,她也不會接受這樣一個男人,但另一方麵,他對感情的誠摯和熱忱也讓她頗為感動。
至少他做到了最起碼的尊重。不強求,不強迫,一切順其自然,用自己的熱情去打動對方。
“謝謝你,真的很感謝你在做這番決定前有為我考慮。我很高興能認識你這個朋友,正因為這樣,我希望你能得到最合理的補償。我不是誰的說客,也沒有代表誰,我隻是想盡力為自己的朋友做點什麼。”
她有點語無倫次,這種時候,或許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車子和錢。”
當然,他身兼森蘭公司中國地區CEO之職,錢對他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她也能想象,除了金錢的賠償之外,最重要的是陸子鳴的當麵道歉。但這實在屬於她力所能及的範疇之外,她控製不了別人的言行,尤其是陸子鳴這樣倨傲的人,她也沒有把握。
“我會盡力周旋,讓他給你道歉。但是我也沒有把握……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報警,請你相信我,報警真的沒用的,而且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兩邊都是她關心的人,任何一方她都不希望有事。
阮文迪想了一想:“我可以接受你的處理方式。”
雷允晴喜出過望:“那太好了,賬單……”
“這不重要。不過我不希望這件事是由你從中周旋解決,或者說,我不希望你和你的前夫再有更多的交集。”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道:“也許你現在還不能忘記你的前夫,不過我認為你不適合再跟他在一起,他應該先去看醫生,我懷疑他有暴力傾向。”
他的眼睛裏除去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十分認真的看著她。但也因為他是認真的,讓她越發感到苦惱,理智和感情彼此叛逆,真不知道該聽誰的。
“我知道你心裏還在懷念著他,我以為,你正在犯一個錯誤。”
阮文迪的語氣很篤定。是錯誤嗎?她自己也不明白,也許旁觀者清。可是別人怎麼想又關她什麼事呢?幸福就是求仁得仁,隻要是她想要的,對錯又何妨。
阮文迪索性坦白道:“這個世上並不是隻有你的前夫一個男人適合你,你該敞開心扉,多試著接受一些新的事物。”
“新的事物,包括你嗎?”她反問。
“你可以理解成就是我。”他絲毫沒有尷尬之色,反而很坦然的道:“我承認我有心追求你,你是我見過的女人中非常特別的一個,我這麼說,不僅是為了我自己,也希望你能從過去的一段婚姻陰影裏走出來,我想看見你自信滿滿容光煥發的樣子。”
“我……”雷允晴麵露赧然,她還是無法和外國人一樣,開放的麵對如此直白的表白。
阮文迪也知道此事急不得,歎了口氣道:“沒關係,如果你沒想清楚,可以慢慢考慮,不用急著答複我。我不希望我的追求給你帶來壓力,對你的工作造成任何影響。”
雷允晴終於抬眸正視他:“不,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阮文迪有一種預感,他似乎已經知道答案。雖然害怕,但仍然屏住呼吸,靜靜的等待著她的回答。
“我剛剛經曆一場失敗的感情,對重新開始一段感情並不樂觀,你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我都不曉得自己究竟哪一點值得你喜歡?但我覺得我們倆的觀念相差太啊,似乎不太合適,我想……”她略頓一下,斟酌措辭,“實際上,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就是要告訴你……我已經打算辭職了。”
他自案前慢慢的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低著頭,不太敢去看他的表情。但她明顯能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她本來就不擅處理這種場合,隻是整個人僵在那兒。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問:“你……決定了?”
雷允晴沉默片刻,點點頭:“我想我現在的狀態並不適合工作,就像你說的,再繼續下去也許會發生重大工作失誤。而我也給你帶來了很大麻煩……真的,很對不起。”
“OK。”阮文迪兀自點點頭,然後就低著頭開始在桌上收拾文件,不知手抖還是不小心,一疊文件突然散落在地上,啪啪的響聲中,灰塵震的四散飛去。
雷允晴肩膀忍不住一顫,抬起頭來看他。這才瞧見他臉上頹喪的神情。
他本欲彎腰去撿,見她看著自己,忽而一笑,又不打算去撿了,背著手臂靜靜看她。雷允晴走過去將地板上的文件撿起來,遞給他,阮文迪接過去的時候,啞著嗓子問了句:“你還下去吃飯嗎?”
“不了,我收拾收拾東西就走了。”她艱難的說道,這種氣氛無端端的讓人感到壓抑,她隻想盡快逃離。
阮文迪萬分挫敗的在臉上抹了一把,隨手丟下文件,說:“那好吧,我先去了。你走的時候跟李經理打聲招呼就好,你的離職手續我會交給他辦。”
他說完,雙手插在西褲兜裏,就要出去,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什麼,又回過頭來,向她伸出手:“雷小姐,這段時間合作很愉快。”
十分紳士的樣子,讓她沒法拒絕。她也伸出手,他隻是與她輕握一下,就立刻抽出手離去。
到最後,雷允晴也沒猜透他的意思,她想她是真的把阮文迪給得罪了,這朋友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的做了。他的辦公桌上還留著一隻煙缸,煙缸裏有三個煙蒂,一杯黑咖啡喝了一半,是他一貫的工作習慣。
她怔怔的想,其實阮文迪是個好情人,隻是她需要的不是一個情人。
離開總裁辦後,她就回位置上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一個部門的同事,平時也不見多熱絡,要走了反而話多起來,圍著她一直嘰嘰喳喳的問她離開後要去哪裏,下份工作找到了沒有。好像人的天性就是這樣,看到別人順風順水,就會心生嫉妒,從而變得冷淡,看到別人悲傷別離,就會心生同情,繼而熱情起來。
她耐著性子一一回答了同事,要收拾的東西也沒幾樣,主要還是等人事部的批文。百無聊賴的坐在座位上玩手機,正好有女同事提議叫外賣下午茶,原本各自在電腦前托腮打瞌睡的白領們頓時精神奕奕,興致勃勃的參夥湊份子。問到雷允晴這兒時,有人小聲說:“人家都要走了,你還讓人家叫什麼下午茶?”
雷允晴心想,平常與同事也沒聯絡過感情,既然要走了,就做一回東,權當感謝這些日子以來同事之間的照顧。
於是大方道:“今天的下午茶,我來請吧。”
一眾女同事麵麵相覷,倒也沒人跟她客氣。“下午茶聯盟”從他們部門一直延伸到外部門,最後整個公司幾乎都參與進來了,叫的是星巴克的下午茶,每人一份咖啡一塊蛋糕,幾個部門近百號人,價格不菲,已經有同事在咂舌:這麼宰一個要離開的同事,太不厚道了。
樓下的星巴克門店已經當作會議茶歇來做了,派了好些人送上來,門店經理親自拿著POS機上來等待雷允晴刷卡。一眾同事也都瞪大了眼睛,等著看她忍痛割肉。
掏卡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不見的有多高興,但也談不上“痛”,其實就是和她平常一樣,對什麼都淡淡的,眉間又總有揮不去的憂愁似的。
她在森蘭的曆程就在這一場轟轟烈烈的下午茶中結束了。離開公司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陽光很充足,從密集的鋼鐵森林中依然疏疏的照下來,將她的影子在水泥路麵上投射出很小很短的一團黑色。
她手裏提著紙袋,急急穿過馬路,一輛出租車空車與她擦肩而過時放緩了速度,司機充滿期望的看著她,她笑了笑,向對方搖頭。
自從來到上海,她難得有這樣的時間,在陽光下閑暇漫步。辭職以後,她也需要點時間來好好考慮下,接下來該做什麼。是回北京照顧父母,還是換一份工作,繼續留在上海?
她皺著眉頭戳了戳腦袋,與森蘭相鄰的一幢商務大廈的底樓是旅行社,門麵上的電子顯示屏正在滾動播放近日的熱門旅行線路,雷允晴駐足觀看,當顯示屏上出現“西藏臥飛十二日遊”的字樣時,她毫不猶豫的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個時候前來谘詢的人並不多,旅行社的員工也都怏怏的打著瞌睡,見她走進來,忙坐直了熱情的招呼:“這位小姐,近期打算旅遊嗎?我們旅行社提供國內多條熱門線路的旅遊團,這個季節最熱門的有三亞、漓江和——”
“我想看一下去西藏的行程。”
對方抬起頭打量了她一下,道:“好的,請您稍等。”
西藏在旅行者者眼中一直是神秘而美麗的聖地,然而由於它的海拔也對旅行者造成了一定限製,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克服高原反應,初次選擇西藏旅遊的遊客,沒有一定勇氣和毅力可不行。
當然,雷允晴選擇它也是因為它神秘。藏族人崇尚自然的神秘力量,既然有些事她無法自己決定,那麼不如交給上天,也許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
工作人員旅行的冊子拿給她看。雷允晴翻看了一下,基本對行程安排沒有意見,隻問:“最近的旅遊團是什麼時候出發?”
工作人員一邊在電腦中查看,一邊說:“我們一般是提前七天預定,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幫您安排在下個周末出發。”
“沒有更快一點的嗎?”
工作人員抬頭說:“如果小姐你是一個人出行的話,到是有一個團兩天後出發,現在還有一個名額空著,我們可以幫您插團。隻是時間太倉促,我怕您來不及準備。”
“沒關係,就幫我報這個吧。”
雷允晴現場刷卡支付了團費,走出旅行社時,將旅行協議書放進包裏。今天一整天,剛好劃卡刷掉了她一整個月的工資,接下來就是收拾行李,快遞回北京,再把房子退給房東。她帶來的東西本就不多,兩天的時間應該足夠了。
天氣越來越熱起來,天黑得也越來越晚,雷允晴一個人在外麵吃了飯,再回家時,夕陽仍在天邊掛著,天還沒有黑透。她從電梯走出來,熟練的掏出鑰匙,身後的鐵門忽然喀噠一響,陸子鳴從門裏探出頭來,仿佛是巧合一般看著她,笑了笑問:“今天這麼早下班?”
“是啊。”她點點頭,沒打算告訴他自己辭職的事。甚至她打算退房一個人去旅行,也沒有告訴他。
“吃過飯了嗎?我正要出去,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吃過了。”她微笑看著他,打開自家的門,走進去換上拖鞋。
陸子鳴說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他閉上嘴,沉默著點點頭,然後衝她揮揮手,幾個步子就邁下了樓梯。
雷允晴很累,幾乎是到家挨著枕頭就躺下了。一覺渾渾噩噩睡到十一點鍾,爬起來,打開床燈,望著這間空洞的房子,它好像從來沒讓她感受到家的溫暖。是的,上海於她隻是迷茫時的停靠站,卻不是終點站。她終究還是要回到那個生養她的城市,那裏有她的父母,有她熟悉的朋友,有濃重的壓著舌的京片子,還有她永遠逃避不了的記憶。
半夜她打開一屋子的燈,打掃房間,收拾行李,用抹布蘸了水,來回在房裏走來走去,擦窗戶,桌子櫃子。離開前,她把這裏收拾的煥然一新,而屬於她的,隻有立在牆角那一隻小皮箱,她孑然一身而來,走時也隻有隨身的幾件行李,匆匆來去,仿佛不留痕跡。在這短暫的停留裏,多少人還會記得她?
收拾妥當一切,她隨手摸了根煙走到陽台上,剛要點燃,又想起上次醫生叮囑她,肺炎好後千萬不可抽煙喝酒,又悻悻的掐了扔在一旁。隔壁的陽台上依然是空空的,透過玻璃,可以看見他的臥室燈光依然亮著。是一夜難眠,還是睡不著剛剛醒來?
她靠在冰冷的落地玻璃上,想象著陸子鳴得知自己忽然離開後的反應,是暴跳如雷還是漠無表情?她忍不住咯咯的笑,他一定會很生氣也很失望吧,說不定從此以後都不想再理睬自己。可是想到這,她又笑不出來了。
她從來不曾想象,有一天陸子鳴真的放手,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如果……他真的不要她了?
她現在已經二十九歲了,這樣的遊戲,她真的不知道還能玩幾年。她期盼著這次西藏之行能帶給她答案,如果她和陸子鳴真的是有緣無分,那麼她也好盡早做準備,再投入一段新的戀情,或者……改嫁他人?
第二天,她在外麵約了房東,把鑰匙還給房東,因為當初定租約的時候她一次付了半年的房租,所以房東還退了一個月房租和一個月的押金給她。通過與房東聊天她才知道,原來房子真的不是韓沐辰買的,他隻不過通過和房東商量,讓房東在協議上降低房租,然後減價的部分由他來補齊。
看來,她不僅誤會了韓沐辰,還多欠了他一份人情。
從房子裏搬出來後,當晚她就住進了附近的酒店。沉沉的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在旅行社的指定地點集合,乘T165次列車出發。
按照旅行社的建議,初次入藏的旅客因為適應不了高原反應,所以都建議走青藏鐵路入藏,返程時再乘坐飛機。整整48個小時的旅程,雷允晴從來沒試過坐這麼長時間的火車,起初是新奇,到後麵簡直成了一場災難。
因為旅行社定的是硬臥,她的票是中鋪,上麵睡著一位男同誌,時不時把脫了襪子的腳丫子伸到床外頭來,捏捏腳,哼哼歌,腳蘚雪花似的嘩嘩飄下來。而下鋪是個熱戀中的小女生,時不時拉著男朋友過來坐在一起聊天,你儂我儂卿卿我我,便使得雷允晴一直不敢動彈,生怕驚擾了他們倆人的甜蜜。於是一整天有大半功夫都蜷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才一天過去,她就再也受不了了,與列車員協議補票,換了張軟臥。
她平日是太少坐火車,因為覺得耗費時間,今日始知人間疾苦。等她好不容易換到軟臥車廂時,列車已經將要進入青海境內,高原地貌初現端倪,西藏被稱為離天最近的地方,而青藏線則被稱為天路,韓紅的歌裏就唱到:“這是一條神奇的天路,帶我們走進人間天堂。”她隔著車窗,心情也激越起來。
列車在西寧站停靠時,她起身舒展了下筋骨。這一站又有大批旅客上車,她睡的這間軟臥,上鋪還空著,不知這一站會不會有人。
走道上響起行李滑輪箱拖滾在地麵上的聲音,就在雷允晴伸著脖子朝車站外張望時,忽然聽見有人在身側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雷允晴下意識的轉頭朝身後看去,隻見陸子鳴一手拖著行李箱,靠在軟臥的門板上,微笑看著她。
雷允晴驚愕萬分,瞪大眼睛看著他,隻疑惑是幻覺。
“你怎麼來了?”最近他越來越有神出鬼沒的天分。
這句話問出口以後她又覺得是自找難堪,還能有別的理由嗎?他當然是某日忽然發現他的鄰居隔壁已經人去樓空,在大驚大怒之後,發現了她的行蹤,才一路追來……
她覺得尷尬,很難才問出口:“你來找我?”
陸子鳴輕輕的“嗯”了一聲,一揚手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看著她的時候,又有點遲疑:“你走了以後,我查到旅行社的出團時間和車次,立刻坐飛機趕到西寧來,就為了跟你坐同一班車……你還好嗎?”
雷允晴低下頭:“還好,謝謝。”其實不是太好,不然也不會巴巴的從硬臥換到了軟臥來。
陸子鳴愣了一下,笑意有點僵硬:“你跟我謝什麼?”
雷允晴瞟了他一眼,謝謝他沒有大發雷霆,把她揪下車,或者大庭廣眾之下讓她出洋相難堪吧。
他在她對麵坐下,沉默注視著她。雷允晴想主動搭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始一個話題,就這樣磨磨蹭蹭的,半晌仍舊繞回原地:“其實你不用追來,我隻不過想旅遊散散心。”
“我知道,”陸子鳴卻忽然拉住她的手,“我隻是不想這麼快就跟你分開。”
雷允晴更是尷尬:“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我……”
“行了,”他打斷她,“你不需要解釋。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耐性什麼時候會被用光,你不妨趁著現在多任性一會。”
他嘴角掛著一抹悲觀自嘲的苦笑,這話聽在雷允晴的耳裏,卻像一種變相的警告:你再任性下去,我也不會陪著你玩了。
就像她之前所擔心害怕的,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放手,如果有一天,他再也不要她……
心裏惴惴的想著,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要強的話:“那樣不是正好?反正我們也離婚這麼久了,早就該各過各的,總是這樣糾纏在一起也沒意思。”
陸子鳴再連夜轉機又趕火車後,早已疲勞不堪,能保持剛才的好脾氣已經不容易,此刻也有點上火:“雷允晴,你告訴我,我是什麼地方讓你這樣不滿意?我從來沒有對誰像對你一樣,事事都遷就,事事都想做到最好。你不肯留在北京,非要到上海來,好,我跟著你過來,現在你一聲不吭又跑到西藏來,沒關係,我陪著你。我想了解你的全部,結果你呢?你統統都看不見!你一直抓著我做錯的地方不放,從來都沒有真正相信過我!”
他終於發脾氣了。
她好久沒有看到他這樣差的臉色。而很久以前,他們還沒離婚的時候,他也這樣對她發過脾氣,他暴怒起來像是變了另外一個人,陌生而恐懼。那時候他們就是這樣的不斷爭吵,沒想到走了一大圈,好像又兜回了原地,他們都在原地踏步。
她有點麻木,連爭吵都缺乏激情,主動的示了弱:“對不起,再一次讓你倒盡了胃口。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頑固又無趣,我從來沒指望你能了解我,我隻要自己過得很好,就夠了。”
“你……”陸子鳴無意識的握緊了拳。
列車已經重新行駛起來,乘客都找到自己的鋪位,很少有人在走道上走動。所以他們壓低了聲音的爭吵也沒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天色逐漸昏暗下來,遠處的高原景色變得朦朧而深遠,夕陽最後的光彩一點一點在瞳眸裏消散殆盡,她閉了閉眼,覺得疲累。
“這趟旅遊我不想再跟你爭吵,如果你覺得看到我就會讓你發火不舒服,我可以跟其他人申請換個鋪位,接下來的旅程我們也可以盡量不要走到一起。”
她說得淡然輕鬆,陸子鳴卻恨得咬牙切齒。她以為他連夜趕來,就為了專程與她吵架?他要是不想見到她,還跑到這勞什子的火車上來受罪?他想知道這世上若論沒心沒肺,還有沒有人能比的上她。
兩個人各自扭頭,誰也沒再說話。真糟糕,好好一趟旅遊,甚至初初見他出現時,是有過一閃而逝的竊竊驚喜的,然而開心的事總是那麼轉瞬即逝,不開心的時候卻占據了大部分時間。剩下還有漫長的二十四個小時旅途,難道他們就要這樣相看兩相厭的互相待在一起?
雷允晴揉揉眉頭,鬱悶的站起來,還沒邁出一步,已經被陸子鳴堵住去路:“你上哪兒?”好像生怕她又跑掉了。
雷允晴沒看他,側過身子,想直接越過去,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她吸了口氣,臉上憋出一抹可疑的酡紅,依舊沒說話。他更加緊張,攥得她手腕都痛了,終於忍不住痛呼:“我去上廁所,行嗎?”
“呃……”他的手倏一下鬆開,臉上閃過尷尬的紅。
雷允晴白了他一眼,沒再說話,扭頭繞過他,才剛走出去一步,忽然整個車身劇烈的震顫了一下,耳畔似有金屬急速摩擦的嗚嗚聲,她一個沒煞住,整個人趔趄著向前栽去,幸好身後人撈住了她的腰部,緊緊將她向後一帶。
她跌進一副溫暖的胸膛裏,驚惶未定,頭頂上的光線驟然熄滅,雙眼一時不能適應黑暗,難受的閉了起來。
這一動靜來得突然,整車的人都始料未及,不少人都栽了跟頭,還有睡得不老實的,從上鋪上滾下來,頓時一整節車廂咒罵聲,嗚咽聲,質疑聲迭起。
雷允晴半晌才幽幽睜開眼睛,靠在陸子鳴懷裏,緊張的拽著他領子,問:“怎麼了?”
他在她背後擁著她,因為發生急刹車時他一手正好拉住了床杆,所以沒有被甩出去,如今坐得穩當,心跳也平靜,聲音淡淡的:“不知道,好象是緊急停車。”
“但是為什麼斷電?”
他沉默沒再回答。兩人其實心裏都明白,要是普通的臨時停車,是不會這樣莽撞的急刹車的,定時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在跌倒的那一瞬間,她明顯聽到了車窗外有什麼金屬的摩擦聲,悶悶的,但是隔著厚厚的列車車窗都能傳進來,說明聲音也不小了。
有人開始呼叫列車員,詢問事情始末,其他人都不安的坐在車廂裏等待著。可是列車員遲遲沒有出現,大家都拿出手機來照明,順便解乏,同時猜測紛紛。
不安在等待中一分分擴大,連陸子鳴也覺出什麼不對勁來。現在是晚間八點五十分,列車行駛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從車廂裏望出去,外麵是一片漆黑的曠野,連腳底是平地還是山巒亦或懸崖都分辨不清,真正的星垂平野闊。這樣忽然間停下來,四野沒有一處人煙和燈火,整列火車像是死一樣突兀的被放置在黑暗中,時間越久,能夠想到的恐怖可能就越多,最後每個人都冷汗涔涔,隻好互相說笑著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人。
大約過去了十幾分鍾,雷允晴有點不淡定了,小心翼翼在陸子鳴懷裏說:“我……想去上廁所。”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隨即了然的站起身,拉著她:“我陪你去。”
這話要在平常其實挺囧的,不過這種實話,她也顧不著尷尬了,隻覺得安心了許多。
漆黑的車廂裏隻有他們兩人在走廊上挪動,經過的乘客都抬起頭看著他們。兩節車廂相接的地方,有風透入,高原上氣候酷寒,這風便如穿堂的陰風吹得人毛骨悚然。
列車員休息室裏早就空了,陸子鳴皺眉看了一眼,溫聲說:“你進去吧,我去找找列車員。”
雷允晴點點頭,又不放心的搖頭:“那你別走太遠,我怕太黑了找不到你。”
他點頭答應,又怕黑暗裏她看不見,於是重重的“嗯”了一聲。
雷允晴自己進了衛生間,鎖好門,那股陰森的感覺在狹小的空間裏就更明顯,她覺得整個背脊上都涼涼的,匆匆解決了之後就趕緊跑出來,陸子鳴果然不在門口,她不想一個人回去,於是順著下一節車廂找過去,越往車尾去就越不對勁,從人們的交談中她好像聽到說發生了火車追尾事故,整個後兩節車廂都被撞得脫節甩尾掉下軌道,其餘靠近末端車廂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撞傷,發生事故時有乘客拉下緊急刹車,接觸網停電,導致整列火車都陷入一片黑暗中,現在所有列車員都集中在末端幾節車廂裏,做緊急處理,安慰傷員。
雷允晴心裏一涼,因為她的車廂是在列車中部,所以並沒有什麼太明顯的感覺,而靠近車尾的後幾節車廂,明顯處於一片浩劫中,而這裏還算屬於輕傷地帶,至於那被甩尾脫軌的兩節車廂的乘客……她簡直不敢想象。
她要再繼續往前走,這時已經有好心人攔住她:“小姐,前麵很危險,你不要再過去了。”
可是陸子鳴呢?他跑去哪了?
她停了一下,拿出手機撥打他的號碼,電話通了,可是無人接聽,高原上信號時好時差,手機裏一直傳來滋滋的雜音,她咬了咬牙,掛掉電話,對那人說:“對不起,我有家屬可能在後麵幾節車廂上,我必須過去看看。”
這種大難當頭,才體現真情之可貴。這樣說的應該也不止她一個,那人既憐憫又敬佩的看了看她,對她說:“那你要不等一回,找個列車員陪你一起過去吧。”
這種時候,列車員都在車廂裏照顧傷員,何況列車員也是人,哪有叫他們陪自己涉險的道理。
“不了,我就過去看看,不會有什麼危險。”
拒絕了那人的好意,她一個人走進受到強烈撞擊的車廂。車廂裏幸存的乘客已經全部被轉移,整節車廂變得死一般寧靜,一步步走過去,可以看見被震碎的車窗和擠壓變形的座椅。再往前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已經斷裂,山風如刀子般洞穿而過,風聲鶴唳,隱隱約約還能聽到近似人類哭泣的悲鳴聲。
也許這車廂裏還有沒被發現的幸存者,可是她全身都在顫栗,汗毛幾乎倒豎,根本沒有勇氣去仔細查看。在她前麵的,隻有手機屏幕照出的一小圈微弱光線,她抱起雙臂,不能再繼續往前走了,前麵的整節車廂已經坍塌變形,車頂掀掉了一半,隨時有可能墜落軌道下去,可是陸子鳴,陸子鳴,你究竟到哪去了?
她心裏既慌且亂,其實自己也怕得很,有多少生命,正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悄然逝去,死前他們又是多麼愕然和絕望,他們的亡靈是否充滿了怨念,盤旋在這列車上方,經久不肯離去。天災人禍,最是不可避免,此刻她不知該為自己還活著而慶幸,亦或為這場災禍而不幸。
她一遍遍小聲的喚著他的名字:“子鳴……子鳴……”既害怕他聽不見,又唯恐驚動了什麼,聲音抖得厲害,猶如風聲的顫抖。
她猶疑的一點點向前邁去,生怕自己的一點點重量,就改變了這半搭在軌道上,半斜出去的車廂平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在生死弦上。就在她屏息靜氣,緊繃著下顎踏出第三步的時候,一個黑影忽然從暗處衝出來,將她攔腰抱住,拖到了後方。
她嚇得驚叫,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陰森森的風灌到喉嚨裏,發出沙沙的聲音。
緊接著,她聽到那令她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安寧鎮定的聲音:“不能再過去了,前麵太危險。”
雷允晴劇烈的喘息著,雙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幾乎落淚:“你上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嚇死了……”
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埋怨,卻毫不掩飾對他的擔憂和關心。陸子鳴覺得心中一暖,但卻難掩喉嚨裏溢出的聲音的沉痛:“我跟你一樣,打聽到發生追尾事故,剛才在前麵車廂遇到一對夫婦,他們求我救他們的孩子……”
“那那對夫婦……”
陸子鳴頓了下,沉默住沒有回答。而雷允晴已經從他近乎悲傷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她在心裏默哀了片刻,繼續問:“那你找到那個孩子了嗎?”
陸子鳴歎了口氣,搖頭:“很難……我根本沒見過那孩子,隻知道她小名叫彤彤,十八歲,是個女孩,今年剛藝考結束,全家人到西藏來旅遊……”
他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十八歲,吾家有女初長成,這一家人該是多麼高興的踏上這入藏的旅途,沒想到天路真的變成了“通往天堂之路”,那一對夫婦該是寄托了多少希望在他們的女兒身上,即使臨死前,也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乞求能有人去救救他們的女兒。
“那你打算怎麼辦?”正如他剛才所說,前麵太危險,不能再過去了。可是那個叫彤彤的女孩,也許正在前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等待著有人能來救援。就算她沒有生命危險,在這麼低的氣溫下,也有可能被凍死,高原上地勢遼闊,交通閉塞,人煙稀少,救援隊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到達,如果放任她不管,彤彤幾乎是死路一條,可是就算他們過去,真的能救到彤彤嗎?說不定隻是白搭兩條無辜的生命……
她心裏劇烈的掙紮著,但是從剛才陸子鳴說話的口氣,她已經大約猜到他的決定。既然阻止不了他,不如陪著他一起,就算是為了她的安危,他也會更加小心謹慎,不會讓自己處於危險中。
她拉了拉他的衣角,沙啞著聲音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陸子鳴斷然拒絕道,口氣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你以為我拉住你是為了什麼?這種事有什麼好湊熱鬧的。是我答應了那對夫婦,跟你沒有一點關係,你給我回座位上好好待著。”
“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的看著這麼多亡魂在我麵前升天嗎?如果我今天沒有走到這裏,那麼就算了,我可以安慰我自己,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明明看到了這一幕,卻心虛膽怯的什麼都不做,從此以後我的生命裏就會背負著上百條人命的怨念,那我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知道也許我什麼忙也幫不上,但是至少我盡力了,我隻求個心安。”
電視裏英雄們在舍生取義時總有一番大義凜然的台詞,可這一刻她說出這些話時,仍然掩飾不住聲音裏的顫抖。其實她是害怕的,她多麼希望什麼都沒發生,她跟陸子鳴還坐在自己車廂裏慪氣,也許今後他們還會吵吵鬧鬧,可是至少他們還活著,誰也沒有生命危險。
長久的沉默之後,陸子鳴牽起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冰涼濕潤的唇在她額上反複的親吻,呢喃:“你真的不怕?”
“怕,”她顫抖的點著頭,“但我更怕連你死了我都看不見。”
這話怎麼聽著有點毒舌,陸子鳴苦笑了一聲,像小時候一般在她額發上揉了揉:“放心,我不會比你早死的。我還要照顧你一輩子。”
兩人相互攙扶依偎著,雷允晴驚覺自己在他的溫暖之下,已經全然把危險拋在腦後,出去脫節落下軌道的那兩節車廂,這一節車廂已經是最靠近事故發生中心的,整節車廂幾乎處於一個微斜的平麵上,前半截仍然連在火車車身上,後半截搭在軌道外麵,隻要稍微一個異動,就好像隨時會落下去。黑夜濃得如墨化不開,手機能開的視線範圍越來越小,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不知道走到哪步就會一腳踏空。
陸子鳴走在稍前一點的位置探路,雷允晴一邊用手機給他照明,一邊呼喚著“彤彤”的名字。呼呼的風聲裏似乎夾雜著女聲的哭泣做回應。兩人對視了一眼,都不太確定是不是彤彤,但仍然朝聲音來源處走去。
近了,果然聽到女孩抽噎的救命聲。雷允晴喜出過望,問:“是彤彤嗎?你爸媽讓我們來救你……”
女孩乍一聽到父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聲被卷到風裏變得支離破碎。可當兩人看清彤彤所在的狀況時,不由都皺起了眉。
傾斜的車身上有一截整塊的車皮斷裂,彤彤就掛在那斷開的一截金屬上,半個身子趴在車身內,小手緊緊的巴著連接座位的金屬角,另半個身子都懸在外麵。而彤彤巴著的這塊車皮,看起來也不是那麼牢靠。
陸子鳴皺了皺眉,鬆開雷允晴的手,交待她:“你在這等著,我過去看看。”
“你小心。”雷允晴忙叮囑他。
陸子鳴蹲下身,先是伸出了一隻手,道:“別害怕,把手給我。”
彤彤巴著車身太久,雙手早已酸軟麻木,費了好半天才騰出一隻手來,塞到陸子鳴手裏,但僅憑他一隻手的力氣,也不足以把一個十八歲的半大姑娘拉上來。彤彤的腰卡在半截,進退不得,雷允晴看得出陸子鳴的辛苦,他不敢太靠前,生怕遭到撞擊變形的車身經不起大力折騰,再次斷裂,那麼他和彤彤都會掉下去。
雷允晴從旁指導:“彤彤,你試試用腿蹬一下,用力,爬上來。”
彤彤隻是嗚嗚的哭,半晌才聽出她模模糊糊說的是“腿疼,用不上力”。大約是遭到撞擊時腿上受了傷。
這樣僵持了一會,陸子鳴再也沒有耐性,索性貓著腰又往前挪了幾步,打算直接把彤彤抱上來。為了安全考慮,他一隻手臂伸向後麵,拉住雷允晴,另一隻手臂盡力往車廂下麵探去,試圖勾住彤彤的腰。這其實是個非常難的動作,尤其在這種情況下,更考驗一個人的意誌力。
“你小心啊……”雷允晴顫著聲又提醒他一遍,還沒等她說完,脆弱的車皮就再也承受不住一個女孩和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他的衣服在什麼東西上掛了一下,發出嘶啦一聲銳響,然後就跟著彤彤一起往下滑去。被他扣住手腕的雷允晴根本沒有反應的餘地,隻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往前栽倒,然後身子猛然往下墜,一沉,兩眼一黑,耳邊是無數鬼哭般的風聲,她本能的用另一隻手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就在萬念俱灰之際,右手掌心忽然被什麼又硬又涼的東西杠了一下,她匆忙攥住,抓住這唯一浮生的機會,下墜的勢頭頓時一滯,那頭被陸子鳴抓住的手不由一鬆,失去了巨大的重力拉扯,她很快穩住身體,卻聽見底下一聲悶響,周圍隻剩下自己半掛半趴在傾斜的車皮上。
那一霎,雷允晴隻覺得什麼都被抽空了。腦子是空的,仍然保持下垂姿勢的那隻手是空的,軀殼內某個角落也是如此。喊不出來,沒有眼淚,來不及驚恐,也不是悲傷,甚至感覺不到痛楚,隻有刺骨的風刮到她臉上,吹得她睜不開眼,眼睛酸澀,心裏更是一陣虛脫。
幸好是車頂燈管勾住了她,而她也及時抓住支撐物。才勉強逃過一劫。她屏住呼吸艱難的調整自己的姿勢,總算獲得一個舒服安全的角度,終於可以稍事喘息,此時已驚出滿身的冷汗。
幸好他們下方並不是她想象中的萬丈深淵。軌道的確是沿坡地而建,但在軌道和陡坡之間,還有一段平坦的緩衝空間,從這裏落下去,也不過兩三米的高度。軌道邊上都是日久生出來的雜草,有這些草皮和泥土做緩衝,應該不會摔得太嚴重。隻不過晚上能見度太低,雷允晴依舊不能分辨陸子鳴的落點。
她大聲的角他的名字,怎麼也不信他就會這樣頃刻之間粉身碎骨。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除了那簌簌的風聲和她自己的回音,周遭裏寂靜得如一片死地。
她並不是刻意要放手,似乎隻是人類的本能,當手臂負荷了無法承受的重量,在生死那一瞬間做出了趨利避害的選擇。她不是金庸武俠裏絕世神功的大俠,也不是奧特曼能打小怪獸,她甚至已經不記得剛剛那一瞬間的細節,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發生得太快,她隻是在大腦神經本能的調劑下做出求生反應。
他們之間的糾葛太多,有時候她甚至想,像他這樣的人,上山擒虎下海捉蛟都不會死,生來就是為了一輩子折磨她的。可是沒想到他會在這麼一個情況下突然間不見了。悄然無聲才是最深度的絕望,這樣四寂裏無人回應,對她來說,比死更加可怕。雷允晴不由得悲從心來。
是往上爬,回去求救援,還是跳下去,無論生死,與他在一塊兒?
在這短暫而困難的環境裏,她幾乎沒用多少時間思考,就迅速做出了決定。
她用手扒著邊緣,順著傾斜的車身,一點一點向下滑,凜冽的寒風不斷的為她加大挑戰的難度。就在此時,雷允晴好像聽到了幾聲極低的呻口吟,她一驚,險些脫手墜落。
“陸子鳴,是你嗎?”
風聲嗚嗚,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剛升起的希望又熄滅了,正打算重新調整向下攀爬的姿勢,微弱的聲音再度從身體的下方傳出。這一次她聽得很真切。
“雷允晴,你是笨蛋嗎?不好好在上麵待著,爬下來幹嘛?”
聽到他這熟悉的命令口氣,虛弱中帶著點霸道,讓她忍不住又哭又笑,喜極而泣。
她手腳並用的往下,到差不多可以穩定落地的高度,咬咬牙,鬆手往下一躍,終於狼狽的跌坐在軌道邊的草地上,連滾帶爬的摸索到陸子鳴的身邊。
陸子鳴的狀況不太好,整個人側麵蜷在草地上,把彤彤緊緊抱在懷中,大約是下落時用手臂護著彤彤的緣故,她倒沒有摔到哪,隻是陸子鳴墊在她身下的右手,已經沒有知覺。雷允晴趕忙撥開他身上臉上粘著的泥土和草屑,小心的將他翻過來,檢查他的傷口。他是側麵著地,幸好沒傷到頭部,隻有側臉在下墜途中被刮傷幾道口子,最重的傷勢就集中在右手,動一動都發出痛苦的呻口吟,應該是斷了骨頭。
而彤彤也傷得不輕,正如她前麵所說,腿上受了很重的傷,到現在還在汩汩的流血。這麼大的傷口不像是落下來造成的,應該是火車發生猛烈撞擊時,被金屬一類硬物刺傷。其他地方都是擦傷和刮傷,但是也夠小姑娘受的了,此時蜷在陸子鳴懷裏一動不動,已經奄奄一息。
不管怎麼樣,知道他還沒死,雷允晴揪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她長舒了口氣,也許是因為終於放下心來,剛才一直忍在眼眶裏的淚水卻毫無防備的洶湧出來。
陸子鳴這下再也開不了重口了。他的眉毛依舊深深皺著,可眼裏已沒有了凶狠,隻變作一種憐惜,靜靜的看著她:“你傷到哪了?很疼嗎?”
雷允晴這才去看自己的手,剛才為了扒住車身,整個掌心都被刮得血肉模糊了,跳下來時膝蓋也磕得不輕,反正全身沒有一處不疼,被他這樣一問,更覺得疼得厲害。
“早知道這一行會遇上這種事,當初我就該重金為自己投份意外傷害保險。”
她糊裏糊塗的,不知怎麼就開始胡言亂語。
陸子鳴看了她一下,在疼痛中仍然勉強笑了一聲:“傻丫頭。”聲音低低的,淹沒在風中,連他自己也聽不太清楚,但她卻是聽到了。
她站了起來,一瘸一拐的走開。
“你要去哪兒?”陸子鳴忽然慌了神。
雷允晴沒作聲,在不遠處車身與軌道脫離斜搭下來的地方,正好形成一塊天然的避風港。青藏線行駛的沿途全部都是荒涼的無人區,車上的人肯定已經打過救援電話,但等到救援隊趕到時,他們是否還活著?他們三個現在全都是傷員,斷手的斷手,傷腿的傷腿,要爬上去是不可能了,當務之急就是如何禦寒避風,挨到救援隊趕來。
雷允晴走回來,扶著陸子鳴的身體,問他:“能站起來嗎?”
他靠在她身上,試了幾次,每每碰到傷處,都是連連倒抽冷氣,就算他不喊出來,她也知道劇痛鑽心。最後實在沒辦法,她弓下身,讓他趴在自己背上,連拖帶背,把他挪到了車廂下麵的擋風處。安置好他,再回去拖彤彤。
彤彤已經昏迷過去,她把手放到她鼻端,長舒了口氣,幸好還有鼻息。彤彤雖然年紀小,但對於雷允晴來說,仍然是個重擔,加上她傷的是腿,就不能像對陸子鳴那樣,把她扶起來再背過去,隻能一點點的在地上拖。
等把兩人都挪到滿意的位置,雷允晴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可惜身邊什麼也沒有,沒有水,沒有食物,也沒有火,就連用來照明的手機也不斷的發出電力不足的告急。大概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吧,她歎了口氣,微微的搖頭。
陸子鳴坐在地上,用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過去。
雷允晴乖覺的走到他身邊坐下,看了看他的傷口,得到他的目光許可後,才放心的把整個腦袋的重量都放在他肩上,疲憊從四肢漫上來,她覺得困倦,可是身體止不住的發抖。
“你說……救援隊最快要多久才能到呢?我們躲在這裏,他們會不會發現不了我們?”
她疲倦的搭下眼皮,感覺到他的一隻手臂環上來,在她的肩頭輕拍安慰:“放心吧,我們都會沒事的。”
其實他們誰也說不準救援隊何時會趕來,隻是他們更願意抱著生的希望,相信自己一定會得救。其實最大的可能,就是一直保持著現狀,然後慢慢失溫,在受傷的情況下,身體抵抗力下降,直到被凍死。
她不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小時。
陸子鳴把下巴放在她的頭發上,輕輕的磨蹭,聲音從她的發絲間傳來,悶悶的,仿佛帶著種溫度:“你後不後悔跟著我一起跳下來?”
雷允晴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那你後不後悔跟著我跑到西藏來?”
“……”
兩人之間又是很長時間的靜默,沉靜得讓她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可是明知道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他不可能睡著。彼此交替起伏的呼吸間,隻有風聲為他們作答,很久,很久以後,聽見他冷不丁的說:“不來我才會後悔一輩子。”
雷允晴低著頭,假裝沒聽見。兩個人保持著相互依偎的姿勢,誰都沒有再說話,誰都沒有動彈。
在這冷冽清幽的夜裏,雷允晴禁不住悲觀的想,要是自己死在這裏,母親會不會痛不欲生?父親的心髒手術剛剛重做完,這樣一個噩耗傳來,會不會承受不了打擊再次倒下?雷允澤會不會覺得悲戚,三個兄弟姐妹,到最後隻剩了他一個……
她發現到最後她放棄不下的,仍然是她的家人。可是她卻為了一個曾經被她狠心拋棄的男人,放棄了最後能和家人溫暖相聚的機會。他問她後悔嗎?她也不知如何作答,可是她知道這一刻她很安心,如果就這樣死了,似乎……也不壞。
雷允晴想著想著,意識就有點剝離身體,抵在他肩膀的額頭也時不時往前倒去。他抬起手勾了她幾下,見她仍然沒什麼精神,不由提醒她:“別睡,這樣睡下去會失溫更快。”
“噢……”她應著,可是眼皮根本不聽使喚,一個勁的打架。剛才她連著拖了兩個人過來,早就累得筋疲力盡,現在靠在他肩頭,便覺得倦意一波波襲來。
陸子鳴的氣色其實也很差,傷勢對他的損耗逐漸顯示了出來,可是他為了照顧雷允晴還得繼續堅持下去。隻好一直跟她說話提起她的注意力:“你有沒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她猶豫了一會,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睡覺。”
他沉鬱了一下,接著問:“沒有其他的嗎?”
“嗯?……”她終於抬起眼皮看他,那句“沒有”還咬在口中,就被他扶住下巴,吻住了雙唇。他用唇舌溫柔的與她交換著溫度,讓她短暫飄離的意識又急劇回籠。嗯……這種事,的確可以讓她打起精神,驅散一點睡意……但是,也不能長久下去啊。
慢慢的,他的臉色也蒼白下去,嘴唇發烏,相偎在一起的身體慢慢冰冷,兩個人的體溫都在急速下降,陸子鳴鬆開她,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她記不太清楚了,意識一直在逐漸模糊,冷成了她唯一的感受,進入殘存思維的最後一個感受,是一隻結實有力的手臂,將她牢牢按進懷裏。
雷允晴是被刺眼的燈光和嘈雜的聲音吵醒的,她難受的睜開眼睛,發覺身下不是幹枯的荒草,沒有凜冽的夜風,手腳也沒有凍僵的感覺……雖然渾身上下的骨頭依舊像被人打散了重新組裝過一樣,但是她已經明白過來,自己脫離了險境還活著!
她動了動眼珠,有種時間和空間的錯覺,這裏說不上醫院,但是來來回回走動的又的確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不到三十平的空間裏,擠了十來個人,雖然窗外依稀能看出是白天,但逼仄的房間裏黑洞洞的,烏黑斑駁的牆壁滲出一種老房子特有的黴味,環境實在太簡陋,以至於她動一動,身下的木板床就發出吱呀呀的聲音。
這點響動實在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整間室內實在太超,小小的空間裏擱了四張木板床,像大學時候的學生宿舍,首尾相連靠牆擺放,中間的空間裏還一溜放著長凳,許多病人就坐在上麵掛點滴,一手插著針,另一手高高舉著點滴瓶。
雷允晴疑心自己在做夢,單手在臉上捏了下,疼得她齜牙咧嘴。胳膊上,手上都裹著紗布,她猛的坐起來,然後立刻皺著眉“哎呦”了一聲,這才引起一名穿白大褂的注意。
那醫生的模樣……看起來也很別扭。皮膚黝黑,瞳孔顏色反而很淡,眉目深邃,一看就不是漢族人,與她印象中架著眼鏡白皙而文質彬彬的醫生形象,差了遠去了。
對方用很古怪的漢語同她說:“這位小姐,你感到哪裏不舒服嗎?”
她遲疑了一下,確定對方是以醫生的身份在向她詢問,他們應該是獲救了……對了,陸子鳴呢?還有彤彤,他們都沒事了嗎?
她著急之下脫口而出,然而剛一張嘴,喉嚨就有一種被火炭灼過一樣的疼,她想象中的一句話沒有一個字說的出來,不過是有氣無力的呻口吟。
那位醫生招招手,身後有護士遞來杯水。醫生依舊用那別扭的發音安慰她:“別著急,慢慢說。”
她抱住杯子抿了一口,真奇怪,水的味道也是怪怪的,好像漂了層浮油,刷到嗓子裏毛毛的,怪不舒服的。
她緩和了一下,才低聲問出口:“我朋友呢,他們在哪裏?”
那位醫生愣了一下,沒有回答。她立刻緊張起來,一下子拽住了醫生的袖子,難道……陸子鳴他們並沒有獲救?怎麼可能,她記得自己昏倒前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還是,在救援隊趕到的時候,他就已經……
雷允晴簡直不敢想下去,眼圈紅紅的眼看就要落下淚來。醫生瞧見她神色不太對,隻恐她想歪了,忙解釋道:“不是的,因為今天收留了太多病人,所以一時也分不清哪位是你的朋友,你可以描述一下他們的情況。”
雷允晴聽完,這才舒了口氣。
“是一位男士,三十歲左右,手臂可能摔斷了。還有一個女孩,十八歲,大腿受傷。我們三個應該是一起被發現送來的。”
她說完,充滿期待的看著醫生,果然醫生立刻回想起來:“哦,我記得你們,你們三個就是在軌道邊被人發現的,送來的時候,全都失溫了處於生命垂危狀態,你的傷不太嚴重,醒來就沒事了,那位先生的手臂已經上了夾板,待會我就讓人帶你過去見他。”
原來在求救電話播出後,當地政府一邊調度組織大規模救援計劃,一邊特許散居在青藏線附近的居民自行發起救援行動。雷允晴他們三人就是被誌願趕來的藏民救起,送到了附近的這處格爾木大勒鄉衛生所。因為在青海境內以前從未發生這樣大型的火車追尾事故,所以在救援和安置乘客上難免措手不及,導致上百號傷員擠在這小小的一處衛生所裏。
聽完醫生的話,雷允晴像是吃了劑定心丸。突然她又想起什麼:“那彤彤呢?那個女孩子怎麼樣?”彤彤是他們三人中傷的最重的,當時掉下車就已經失去知覺。本來對方隻是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一個陌生人,因為共同經曆了生死,倒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她和陸子鳴冒了這麼大的危險,隻為了搶回她的生命,她不希望到最後一切隻是無用功。
隻見那醫生皺眉說:“那個姑娘是送來的所有傷員裏情況最糟糕的,失血過多,休克。我們這小小的衛生所實在沒有那麼好的醫療條件,現在她仍在昏迷中,靠自己的毅力堅持著最後一口氣。我們已經與西寧的大醫院做了聯係,等輸送傷員的救護車一到,就把她轉到西寧去接受治療。”
雷允晴不禁為彤彤的生命又捏了把汗。醫生為她進行了進一步的檢查,確認她沒事可以離開後,就請人帶她去找陸子鳴了。衛生所裏的床位十分緊張,她看到自己剛剛從床上離開,另一位吊著腿的傷員就躺了上去,這情形,怎叫人不悲傷歎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