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雷允晴才想動一下,已經頭痛欲裂:“醫生來過……”

這一開口,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嗓子沙啞得厲害,就好象破風箱一樣,嘶嘶的響。

“還真是燒壞了聲帶,沒事,過幾天就好了。”陸子鳴站了起來,在旁邊居高臨下的望著她,眉毛微皺,麵色不善:“你知不知道,你了發了一整夜的燒,連累別人也要伺候你一整夜,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很得意,這招苦肉計,使得不錯吧?”

雷允晴沒有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她這算作繭自縛吧,明明隻是為了擺脫他,沒想到到頭來把自己弄得半死,還必須承了他的照顧,欠了他的人情。

她掙紮著想伸出手去拿水杯,可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隻是在心裏暗暗著急,腦袋也如壓了塊磐石一般,抬了幾次,還是軟軟的陷在枕頭裏。

“告訴你別動!”見雷允晴還在奮力起身,陸子鳴有點不耐煩了,他走過來,直接將雷允晴的雙肩按到床上,“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幫你拿。”

“不用。”雷允晴冷靜的別開頭,啞著嗓子說,“我從來沒有拜托你照顧我。”

“你……”陸子鳴咬著牙,剛想說什麼,忽然哂笑一聲,“是了,是我多管閑事了。”

雷允晴睜著眼睛看他,臉上依舊冷淡而低沉:“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希望再有奇怪的人出現在我房間裏。我身體不便,就不相送了,你自便吧。”

她聲音粗戛難聽,這一句話卻是一氣嗬成,明顯的下逐客令了。

陸子鳴沒說話,轉身朝屋外走,過了一會,客廳傳來“嘭”的關門聲。

雷允晴怔了一下。陸子鳴一不作聲,她就覺得那個人在動什麼歪心思。

她躺在床上,身上已經換上一套幹淨的睡衣,不用想,也知道這衣服是誰幫她換的。想吃藥,她得快點好起來才行,還有好多事等著她去處理,阮文迪那邊,需要一個交待,可是無論如何都使不出一點力氣來,她閉了閉眼,隻覺得頭更疼。

睡一會,醒一會,到下午的時候,私人醫生上門來為她打點滴。她現在抵抗力很弱,醫生囑咐她這段時間要臥床休息,多喝水,飲食方麵以清淡的粥食為主。

她高熱不退,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費力點了點頭。

醫生亦是位女性,三十出頭的樣子,十分年輕,守在她床邊直至兩瓶點滴打完,中途為她倒了兩杯水,放在她床邊時,貌似不經意的問起:“你老公出去了嗎?”

雷允晴眨了下眼皮,神情有不解。

“抱歉,我就是看你一個人挺辛苦的,以為你打針,他會陪在你身邊。”

雷允晴彎了彎嘴角,表示對她的話不在意,但也沒有什麼多提的意思。

那女醫生卻像開了話匣子,用上海人獨特的吳儂軟語,絮絮道:“那天我來的時候,你病得不醒人事,你老公的臉色可差了,滿頭大汗的,連問了我好多遍,我想他一定很關心你。可是今天你打針,他又不在你身邊。大家都是女人,你別看我是醫生,生病的時候也特別寂寞,就希望身邊有人能陪著,說說話也好。”

雷允晴神情一變不變,眼睛瞟著窗外,像在怔愣出神。腕上有冰冷的液體緩緩注入,女醫生說了一會,見她沒甚反應,也自覺無趣。

待點滴打完,為她拔了針,又吩咐她多休息,多喝水,才起身離去,臨走時貼心的為她把臥室的門帶上。

門一關上,就將外界的各種聲音都隔絕,這本是難得的清淨,可她卻忽然慌亂起來,好像剛剛才製造出來的一點人氣,又都煙消雲散了,剩了她一個人,空落落的對著天花板,不是不難過。

傍晚她饑腸轆轆,扶著牆壁慢慢走出房,心裏琢磨著家裏還有什麼存糧可吃。冰箱裏大概隻有麵包之類的,她現在嗓子裏跟撒了把沙似的,再塞進點麵包屑,足以噎死她了。叫外賣吧?可是一想到要等上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還要下樓去拿,她又覺得渾身沒力氣。

硬著頭皮邁進廚房,爐灶上居然有鍋,還是一口她從未用過的紫砂砂鍋。她自從搬來就很少親自下廚,餐具廚具什麼的買來也多半還是新的沒有拆封,這隻砂鍋就是其中之一。

她納悶的揭起鍋蓋,一股粥米的清香瞬時撲鼻而來,滿滿的一鍋粥,因為放涼了,飽和得幾乎要漲出來,她用勺子攪了一下,粥已經熬到粘膩,想必花了不少時間。

她擱下勺子,困惑的望著廚房窗外,很久都不能回神。

是他熬的吧?

她認識陸子鳴這麼久,從來沒見過他下廚做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陸大少,何時需要自己動手?她努力勾勒一副廚房裏的畫麵:他拿著盛米漏,好看的眉毛習慣性的皺起,在斟酌到底應該放多少米才合適。小小的藍色火苗吞吐舔舐著砂鍋的底部,他的眼神也像出了神,彎著腰,靜靜的靠在廚房牆壁上,沉默著不知在想什麼。忽然砂鍋的蓋子被熱氣頂起來,噗噗的發著聲響,他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揭開蓋子,白色的米漿泡沫爭先恐後的湧上來,他搓著被燙到的手指,一時間不知所措。

不!她使勁的搖了搖頭,陸子鳴怎麼會是這樣?這樣的畫麵出現在腦海裏,連她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可正因為這樣的陸子鳴太陌生,讓她怎麼也無法完整的勾勒出那副畫麵。

她像是看著什麼怪物一樣看著那鍋粥,一時間慌亂無神。四下張望,料理台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台榨汁機,她拉開冰箱門,原本空空的冰箱裏被各種新鮮時蔬和水果塞滿了,碧綠的菜葉子盛在塑料袋裏,袋子上貼了張便簽紙:清炒時蔬,少放油。七八隻西番蓮堆在一起,頂燈柔和的光芒籠罩下深紅欲滴,冷氣凝結的水珠綴在飽滿的果皮上,精美猶如情人的眼淚。最外麵一隻上依然貼著紙條:西番蓮榨汁,每天一杯。櫃門上還放了一隻瘦長的大立杯,裏麵盛滿乳白色的液體:鮮榨豆漿,可作早餐。

她看著這一切,覺得不可思議。耳畔嗡嗡回響的,卻還是早上他冷嘲熱諷般的言語。

從前這樣的體貼和溫柔,於他來說,是可望不可即。而當她真正擁有的時候,一切卻已經物是人非。

她曾問過自己無數次,還可以重新來過嗎?她知道這輩子也不會有一個男人,讓她愛他如愛陸子鳴一般。當初說放棄,是用了多少力氣,才可以割開自己的血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點點冰涼下去。曾經那樣辛苦的愛過,曾經那樣辛苦的割舍過,如果再有下次,必不會這樣刻骨銘心。

然而幸福越近,就越提醒著她曾經的傷痛。佛說今日的苦難寓意著他日的極樂,今日的極樂也必意味著他日的苦難,她明白這如罌粟般淬著毒的男人,愛他,便意味著苦樂同在,越是幸福,將來受的傷就越痛。

她已經決定放手,就再不能回頭。而他們也再回不到從前。

《半生緣》中,曼楨與世鈞十八年後重見,也不過一句“我們回不去了”。簡簡單單六個字,卻是一種穿越歲月的決絕。所有的,所有的,愛恨離愁,痛苦過往,隻能永永遠遠沉默在時光的寂寞和蒼涼裏了。從今往後,清清楚楚,跟死了一樣。

這世上所有不完滿的愛情故事,大抵都是一樣的結局。

這麼多年,隔著山長水闊,隻留下無限的悵惘。

她慢慢闔上冰箱櫃門,去消毒櫃裏拿碗,把砂鍋裏的粥盛出來一碗,加熱。粥米的香氣重新散發出來,仿佛逸散到廚房裏各個角落。他榨過豆漿的榨汁機還沒來得及洗幹淨,豆渣都沾在杯壁上,她打開蓋子,蹲下來,把粘在杯壁上的豆渣一點一點撥到垃圾筒裏,然後拿到水龍頭下衝洗。水意涼涼的衝過手背,衝刷掉那些白色幹掉的豆漬,爐火上的粥又開始噗噗的冒泡,她關掉火,粥碗滾燙,她差一點就脫手打掉了碗,捏著手指吹了半天,還是不可避免的升起一個紅腫晶亮的水泡。家裏也沒有燙傷藥,隻好忍痛挨著。

最後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覺得整個人好像都曆經了一場劫。粥又加熱過一遍,已經發粘,沒有佐食的醬菜,就是單調的一勺一勺舀起來,機械的往口中送。不知不覺,一滴眼淚掉下來,打在麵前的勺裏,她也沒發覺,依然放進嘴裏,卻察覺到一絲苦澀,驚訝之間,更多的眼淚已經爭先恐後的落下來。她終於扔下勺子,再也吃不下一口,兀自伏在餐桌上,低聲嗚咽起來。

陸子鳴走後的七八天,她就沒再用過廚房。

那位熱情的女醫生依舊每天上門來為她打針,查問她吃藥的情況,確認她的病情。她每天隻吃一頓飯,再難受,也堅持自己下樓,有時叫外賣,附近商區裏有一家廣東粥做得極好,因為生意火爆,所以外賣等候的時間也久長。

她有時拿著一次性的塑料小勺,挖著紙盒裏的粥,就會驀然想起那晚她吃過的半碗白粥。

那是他第一次為她做飯,那是她第一次吃一碗粥吃到想哭。

屋子裏實在太靜了,有時候她躺在床上,廁所裏水管的一點聲響都能驚醒她。整個房間空洞安靜得嚇人,有時候她故意穿著拖鞋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製造出來回摩擦的沙沙聲,電視機不看也一整天開著,隻為聽到一點人音。前陣子對麵整天整天的裝修發出噪音,如今竟也說好的一般偃旗息鼓了。

從前,她喜靜,如今,卻有點怕靜了。

這天傍晚,她依舊換了衣服,去樓下的麵館吃飯。

這段日子她嘴裏發苦,吃什麼都沒味道,鱔絲麵也沒了往日的鮮美。對付般解決了晚飯,不想剛才還晴空無雲,一會便驟然昏暗,似乎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她趕緊買了單,想趕在下雨前回家。沒想到才走到一半,雨點就嘩啦啦落下來。砸在她臉上,身上,格外的冰冷。

路邊行人都飛快的奔跑起來,她哪裏跑得動,還好離小區不過百米距離,緊一步慢一步,回到家時身上的衣服還是濕了一半。

冷不防打了個噴嚏,她懊惱的想:昨天醫生來量體溫,熱度才剛降下來,這又淋了雨,不知會不會複發。

牙齒一邊打著哆嗦,一邊換了衣服躲到被窩裏暖著。這幾天她是越躺越懶,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能不動彈都不動彈。頭一沾到枕頭,疲憊感就昏天暗地的襲來,不知不覺又睡著。

等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麵前隻有一片漆黑,耳畔是嘩嘩的雨聲,不知道幾點了,這魚竟然還沒有停。

雷允晴轉了轉眼珠,慢慢適應了黑暗,外麵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又是一聲悶雷。她獨居已久,也不是少女年齡,早就不懼怕打雷,可今夜這孤獨的環境,病弱的身體和頹敗的心靈,讓她整個人都禁不住的發抖。張張喉嚨,幹澀的發不出一絲聲音,怕不是又發起熱來了。

昏沉沉的世界上,響起一種單調重複的聲音。

她整個人一下子繃直,驚得毛孔都豎了起來。過了幾秒,才意識到是自己擱在客廳的手機。忽然自嘲,自己何時膽小成這樣。

她費力的爬起來開燈,看牆上掛鍾,已經是晚上九點了,這個時候,誰打電話來?

打電話的人耐心十足,她磨蹭了這麼久,對方也沒有掛斷的意思。她好不容易在客廳沙發裏找著手機,也沒看屏幕上的號碼,直接軟倒在沙發裏說了聲:“喂。”

電話接通後,裏麵卻像死了一般的寧靜。這不禁讓疲憊的雷允晴想:是誰這麼無聊惡作劇?

她現在沒力氣跟人玩這種遊戲,連再問一遍都多餘,直接打算掛掉電話。

卻在這時,一個聲音穿透般隔著重重電磁波,顫巍巍直擊她心靈:“允晴……”

“……”

她的喉嚨裏發出一種很艱澀的怪音,幸好他在電話裏聽不見。

“你睡了嗎?”

“……”

她抓著手機,還是不知作何言語。

“不舒服嗎?”

“……”

他大概也覺得她一直不出聲,有點不正常,於是試探的問。可他不知道的是,另一邊,雷允晴緊緊的捂著電話,幾乎要把嘴唇咬破了,才不讓自己發出哽咽的聲音來。

停了一會,他大約意識到什麼,以為她是不願與他講話,於是言簡意賅道:“我走的那天把你陽台的窗戶打開透氣,後來忘記關了。今天外麵的雨很大,我怕你沒關窗,所以打電話提醒你一下。”

她順著朝客廳陽台望去,落地簾子一直拉上的,她也沒注意。沒想到這樣的細節他還記著。可是他怎麼知道今天下雨呢?

“你還在上海……沒走?”

他沉默了一會道:“嗯,有點事……絆住了。”

她沒再說話,把手機拿在手裏,起身,走到窗邊,嘩一聲拉開簾子,窗外的沉沉黑幕瞬間映入眼簾。

“啊……”她悶悶的驚呼聲不留神泄露到電話中。

陸子鳴忙提醒她:“你要是已經休息了就別管了,身體要緊,你現在不能受涼。”

他這話要早說,她也許就真的犯懶不管了,可如今看著眼前這一片狼藉,她真是欲哭無淚了。這小區的樓麵設計,陽台都是凸出去的,於是捎雨也就更加厲害,排水措施卻幾乎沒有。她迷迷糊糊睡了三個多小時,整個陽台就淹了,水還透過落地窗縫漫到客廳裏來了,弄得立櫃空調和沙發的下麵都是積水,地板肯定是報銷了,說不定電器也會受損。

她皺著眉頭深呼了口氣,意識到電話裏某人還在,於是裝作平靜對他說:“謝謝你,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她認命的回頭找了涼拖鞋,挽起睡衣的袖子和褲腳。風雨肆虐得陽台上不僅汪了水,窗扇還在狂風中搖搖欲墜,敲打得乓乓作響。再這麼下去,陽台玻璃早晚會被砸碎,掉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冷風挾著細雨灌到她衣服裏,身上的最後一點暖意也涼了下去,頭還是暈沉沉的,但她不想再打電話給保安了,這麼晚了,別人也都要休息,況且這麼大的雨,誰願意出來?

隻要涉水過去把陽台的窗戶關上,再把積水排掉,應該就可以了。

她把鍋碗瓢盆都找來了,腳趾甫一接觸到涼水,冷得她渾身打了個寒噤,慢慢的適應了就好了。水足足漫到她腳踝上麵,雙腳泡在涼水裏很不舒服,雨絲被狂風卷著亂飛,打在她臉上,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陽台窗戶的插鎖是分上下兩環設計,下麵的鎖隻要對準鎖槽插上,上麵的插鎖則通過拉繩控製,待鎖位對準後鬆開拉繩即可。隻是鐵窗年久生鏽,泡了水紅褐色的鐵鏽剝落下來,怎麼也合不攏,下麵的鎖倒可以人為擰著對準,上麵的她根本夠不著,不得不踮起腳,可那拉繩像跟她作對一樣,怎麼也對不準鎖孔。

頭發和臉上都沾滿了水珠,她急了,就蠻橫的用力,沒曾想,腳下一滑,整個人就跌坐在了水裏,手肘磕砸地板磚上,麻麻的疼痛襲來,和著狂風暴雨,吹得她眼睛都進了水。

忽然間,覺得很無助。坐在水裏,很涼,很潮,連爬起來的力氣,仿佛都怠盡了。

原來有很多事,不是她努力就可以做得到的。就像身高上的懸殊。她可以想象當日陸子鳴一定是輕鬆抬手就把窗扇上的鎖打開了,可現在,她能靠的隻有自己。

抹了把臉上的水,她正要撐著重新站起來,忽然隔壁陽台上發出一聲“咦”的疑問。

下意識抬起臉來,黑漆漆的夜色裏,又隔著幾重玻璃,她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應該是隔壁的住戶,自從隔壁裝修以來,她還從未見過這位鄰居,沒想到已經住了進來。大約也是下雨,到陽台來關窗。

兩家的陽台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中間隔著下沉的空調室外機安裝槽,加之又都是全包的玻璃幕牆,隱隱約約中,能看見他向著自己走來。

天際忽的一道白光劃過,照亮那張臉。

她猛然間繃緊了拳。

下一秒,世界已重新恢複黑暗。可那一閃而逝的眉眼,卻屢屢在她腦海中閃現。

是幻覺吧?

不待她確定,那熟悉的聲音已經響起,夾在風雨中,又隔著兩重玻璃,雖模糊,可她聽得分明。

他說:“你怎麼出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些許焦灼,天際時隱時現的光芒將他的身影反射到窗玻璃上,隻見他幾起幾落,整個人已經輕盈的翻出窗子,落到兩座陽台之間的空調室外機上。

“啊……”她低沉的驚呼了一聲,這可是十七樓啊!

他把手敲在她剛剛關上的窗戶上,催促道:“好囡囡,快把窗戶打開。”

數秒鍾的呆愣,她夢魘般,走到窗前,猛地拉開窗戶,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好像生怕他會摔下去。陸子鳴借到力,很輕易就翻進來,落地的同時,順勢一拉,將她攬進自己懷裏。

他的衣服已經全濕透了,兩個人冰冷的貼在一起,可是胸口的熱度卻是滾燙的,能感受到彼此激越的心跳。

耳畔是滾滾的炸雷,一道又一道白光乍現,這次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這麼近的距離,瞧見他綴著水珠的眉毛,烏黑濕潤的眼睛,還有嘴角淒然的笑。仿佛端詳至寶般,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你……怎麼……”

回過神來,她首先想起問他,卻被他突然攔腰抱起,不由分說的扔進客廳沙發裏:“別出來。”

是一種他慣用的命令口氣。

隨後,他已經獨自返回到陽台上,並將移門關緊。狂風驟雨在這一瞬間,悉數停了——他把她關在了溫暖安全的室內。

雷允晴濕嗒嗒的蜷在沙發裏,隻看到隔著被雨水衝刷得朦朧不辨的落地窗外,那高大的身影被風雨卷得襯衫都緊緊貼在身上,他站在邊緣一扇扇關窗,她就想起他方才翻窗而過的情景,心裏還是止不住的一陣陣狂跳,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失足落了下去。

這種陽台,若放在平地上,根本沒有任何難度,可是在十七樓的高度,又是狂風驟雨的黑夜裏,怎叫人不心驚?

關好窗戶,他就開始貓著腰在陽台上舀水,一遍遍的排出去。他低著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這種事情,想都不用想,他以前定是沒做過的。可他做得這樣認真,連她都看呆了。

終於,他直起身子,手裏拿著隻空盆,推開了移門。

雷允晴迎著他站起身,他邁進客廳,隨手帶上了門,渾身已沒有一處幹的地方,有些狼狽,但聲音仍帶著不可置疑的威嚴:“不是叫你睡了就別出來了嗎?陽台這麼多積水,你一個人要怎麼弄完,要不是我不放心出來看看,還不知你要弄到什麼時候。剛才我好像看到你摔倒了,摔到哪裏沒,有沒有事?”

他走近她,不由分說拉過她手臂,去捋她的袖子。

雷允晴沒動,任他拉過去擺弄,隻是眼睛緊緊盯著他,問:“你怎麼會在這?”

經曆這一回功夫的緩衝,她已經不像最初那樣驚訝,但心裏仍然存疑。

果然,他把臉轉向別處,不自在的咳了一聲,道:“在我下定決心要過來找你時,就買下了你隔壁的這個單元,隻是一直在裝修,就沒有住進來。後來你生病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就提前搬到你隔壁去住了。”

雷允晴睜大眼睛看著他。所以,這幾天來,她每天不用廚房,卻特地跑下樓去吃飯,拿外賣,他都是知道的了?

她不禁努力的回想起這幾日的生活細節,他是否每天看著自己請來的醫生上門為她診治,而那女醫生是否在離開她這個單元後,轉身又進了陸子鳴那個單元,向他報告她的病情。當她因為害怕而把電視機開得很大聲時,他是否也在隔壁聽著。當她站在廚房裏怔然發呆時,他是否也隔著天井默默注視著她。當她每天開門關門時,他是否都在屋內聽著……

那麼久以來,她克製著自己的思念和痛苦,卻沒想到,那個人竟離她咫尺之近。

他知道她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可這不是當務之急,他把掌心放在她額上,稍作停留,皺眉道:“你肺炎還沒好,這一淋雨,恐怕要惡化,趕緊去洗個熱水澡,把濕衣服換了。”

她仰著臉,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的眼睛。他一手扶著她的臉頰,另一手橫在她額頭上,瘦削的臉部輪廓上,還不斷的有水珠順著滑下來,窗外電閃雷鳴,白色的眩光一直在他漆黑的瞳眸裏一閃一閃,如同照耀在她的夢裏。

他終於出聲:“囡囡?”

是熟悉的呼喚,她的心狠狠的一抽。

“你怎麼了?”

她仰著頭,不動。他眼睛裏的光芒太炫目,令她覺得微微眩暈。

他的呼吸輕而淺,夾著雨水的氣息,慢慢拂在她臉上,冰涼的唇落在她唇上,她仍舊睜著眼睛,一切順其自然得不可思議。

神誌漸漸不清,她好像分不清現實和夢境,隻覺得這感覺那樣熟悉,是依稀夢中才會出現的美好。眼淚無聲滑下,合著他的吻咽進嘴裏,在舌尖漫開苦澀的味道,很快又被他近乎貪婪的吸取掉。窗外一陣陣滾雷炸開,她終於不受控製的環住了他的腰,把身體緊緊依偎進他懷裏。

他的吻因這擁抱而變得用力起來,唇上的溫度也逐漸升高,半推半抱將她帶進了臥室,踢上門。這風雨淒迷的夜裏,雨點劈裏啪啦敲打在窗上,十分的響,卻蓋不住兩人低抑隱忍的喘息聲,昏昏沉沉中,一切變得混沌,隻感到他蠻橫而肆意的吮吻,奪走了她的全部呼吸。

這樣深切熱烈的吻喚醒了她對他的所有記憶。他的愛,從來都如火山噴發般,帶著熾烈的熱度,風吹不滅,雨淋不熄。

可這樣的感情,卻隱藏在一副倨傲冰冷的麵孔之下。

他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麵冷心熱。她渾身是刺,用自己的棱角磨傷了他,他口是心非,用冰冷無情凍傷了她。

意識到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終於放開她,隻見她因為窒息而雙眉緊蹙,臉上漲紅一片,甫一鬆開,便伏在枕頭上大口急促的呼吸。

他如夢初醒,姿勢也是僵硬的,低低的開口:“對不起。”

聲音那樣低沉而遙遠。

她因為呼吸不暢而難過的咳嗽起來,陸子鳴忙扶住她,拍著她的後背幫她順氣。好一會兒,她終於平複下來,對他說:“我……去洗澡。你要不要也換套幹淨衣服?”

她說話時編白的貝齒咬著下唇,唇上是被他剛剛吸吮出來的嫣紅飽滿的顏色,這一白一紅的鮮明對比,刺激得他喉嚨發緊,不由又回味起方才即將融化般的熾情,心旌神搖起來。

他尷尬的移開目光,身體也不由自主坐得離她遠了一點,低著頭道:“你先去洗澡吧,我看著你睡下,再過去那邊換衣服。”

他說的那邊,自然是隔壁。

雷允晴沒什麼意見,起身在衣櫃裏找了幹淨衣服,就走進了衛生間。水很溫暖,花灑的水霧澆在她身上,她渾身都不可抑製的顫栗起來,冷意一點點被驅散,更多的是一種古怪的感受,仿佛身體裏有一隻手,在沿著他剛才撫摸過的軌跡,一遍遍遊走,將她全身的血液都點燃起來。

她一怔,把臉也放到水霧下,狠狠的澆過,好令自己清醒。

人說單身太久了,看見一頭豬,也會覺得清秀可人。陸子鳴當然比豬要優秀多了,難道她真的是太久沒有男人了,所以才會無法抵禦他的誘惑?

她因為心思浮躁,所以在浴室裏磨蹭了很久,直到心情慢慢平複下來,才走出來。利用這段時間,他已經把客廳地板上的積水都擦幹淨了,原本堆的一片狼藉也清理幹淨。

打開主臥的門,他正在幫她換床單,身上已經是一套不同於剛才的幹爽衣服,走近了,還能聞到他頭發裏的洗發水清香。

雷允晴走過去,幫助他拉住床單的另兩頭,邊鋪邊問:“你這麼快?”

他微微一笑:“男人洗澡哪有女人這麼麻煩。”說著,彎下腰,撫平手下的一道褶皺。

雷允晴拾起地上換下來的濕床單,順便問他:“你換下來的衣服丟在哪了,要不要拿過來一起幫你洗一下?”

“好。”他也沒客氣。鋪好床單就匆匆過去對麵,拿來了他換下來的衣服。

雷允晴把倆人的衣服都放到洗衣機裏,設定好時間和程序,再回到客廳,見陸子鳴仍舊坐在那,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走到他跟前,他才抬起頭:“以後你要有什麼事不方便的,別忘了敲門,我就在對麵。你病還沒好,別老逞強。”

她點點頭。

他站起來:“那你吃了藥趕緊睡吧,我看你睡下我就走了。”

她轉身去倒水,他在她背後又說:“再量個體溫吧,你剛吹風受涼,我怕你今晚又燒起來。”

他說的每句話她都乖乖照做。直到她順從的躺在床上,任由他替她把溫度計夾道腋下。他的手卻是火灼般的燙。

在等待的時間裏,她的手一直是伸出被子,緊緊的抓著他的。他知道這並不是挽留,她隻是在病痛中感到孤獨的一種本能反應。他不會再自作多情。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雷允晴閉著眼睛,安靜得像是睡著了。過了大約五分鍾,陸子鳴也沒叫醒她,隻是輕輕俯身,從她的腋下抽出溫度計,看了眼,剛剛舒展的眉又重新皺了起來。

“三十八度五,還是得多吃一份退燒藥。”

雷允晴這才慢慢睜開眼睛。

他回身到藥箱裏找出退燒藥,這種藥片大而且苦,直接吞下去易哽到喉嚨。他把藥片磨碎了放到水裏,再回到床前,手攬住她的頸部,將水杯湊近她的唇,輕聲道:“喝完好好睡一覺。”

她的神誌卻是迷糊的,牙齒咬著杯沿,才喂進去一點,就皺眉搖頭,低低的呻口吟:“苦……”

她很少這般矯情。許是真的病糊塗了,又或者因為他在,才不自覺的流露出來。

他尚算有耐心,說盡了好話哄著她喝下去。剛要轉身把空杯放下,她的雙臂突然滑上來,緊緊的擁住他。

他一怔,杯子從手中脫落,沿著床邊滾到地毯上去,灑下一兩點水滴。

而他來不及去收拾,她已經貼著他的脖子把滾燙的臉湊了上來,嘴裏一遍又一遍的埋怨:“子鳴……苦……”

他心神一顫。

他久經風月,當然能讀懂這般暗示,隻是麵對她,他卻有點模糊,不明白她是真的苦,還是在暗示什麼。

當然,委屈自己不是他的作風。沒等她再次開口,他已經用唇堵上了她的小嘴,清涼的舌尖滑進她口中,輕刮著她的上顎,藥片的苦味早已消弭無形,舌尖隻留下她的芬芳,令他留戀沉迷。

他欺身擠入被子中,癡迷的捧著她的臉頰親吻,而她隻是意識不清的呢喃著,斷斷續續聽不清說什麼,隻是有兩個字一直反複不斷的出現,落入他的耳中。

因為,那是他的名字。

他滾燙的唇輾轉在她的唇角,下巴,耳垂,突然間,一滴清涼準確的滴落在他的鼻尖,他愣了一下。睜開眼睛,清楚的看到,她閉合的眼底,盈綴下這顆清涼。

他以為她是生氣了,倏的鬆開她,卻見她依舊抱著被子,呢喃哭泣。耳邊能聽到洗衣機發出悠長的“嗶”的一聲,提示衣服已經洗完。

他該怎麼辦?

放開她,去把甩幹的衣服晾上,還是留下來,繼續……

該死的,前者顯然不是他的作風。而他才剛剛這麼一鬆手,她已經愈緊的纏上他,抱著他的腰,把臉埋進了他的肩胛。隨後,一片平靜,他隻感覺到肩胛處的衣料微有濕潤。

他從未見過她這樣脆弱的樣子。別說生病,就是當初她車禍變成植物人,也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除了他去看她的那晚她流下了眼淚,其他時候,幾乎沒有哭過。

他脫下外麵的襯衫,隻留一件貼身的黑色緊身背心,重新在她身邊躺好。因為他剛才脫衣的動作,雷允晴已經翻了個身,背對著他不動了。

陸子鳴側身躺下,從後麵將她擁緊,抱入懷中。

人在最脆弱的時候,往往都需要尋找慰藉。也許隻有這個時候,他們才能坦誠的麵對自己。

他的鼻端嗅著她的長發,閉上眼睛,慢慢入睡。

而這時,被他擁著的雷允晴,卻慢慢睜開眼睛。

他的手此刻緊緊的扣在她的腰上,他的氣息也從她頸後傳來,柔柔的拂過她的發絲間隙,黑瞳微轉,唇際略動,分明湮出一絲歎息的意味。

她無法說服自己重新接受陸子鳴,卻又貪婪的希望這一刻能有個人在身邊陪伴自己,好讓她不至於這麼孤獨。隻好用這種方法,裝病裝糊塗,暫時留住他一刻,就算明天起來時她會後悔,也有個理由可以推卸責任。

她知道自己這麼做很自私,可她沒有別的辦法,脆弱的心太需要安慰,而他恰恰出現在此時,恰恰是那個最合適又最不合適的那個人。

一夜暴風疾雨,晨起時,倒是個晴朗的天氣,不過,縷縷金暉都被厚重的簾子阻隔在室外。

室內,除了窗子下麵的地板上透下點點光斑,仍是昏暗一片,在這片昏暗中,雷允晴慢慢睜開眼睛。

她睡得並不算好,半夜裏身體發熱,她被他扣得死死的,後背貼著他胸膛的熱度,身上又有被子捂著,不知出了多少汗。她素來不喜歡汗意涔涔,後半夜她試著掙了幾次,卻引來他更緊的抱住,隻得作罷。

直到清晨,他似乎才熟睡去,瘦削的下巴抵著她的肩胛,手臂略鬆。

雷允晴小心翼翼的拿開他的手臂,他並沒有任何反應。起身時,回頭為他把被子重新蓋上,才發現他昨晚是脫了外衣上床來睡的,這裏沒他的睡衣,他身上隻穿了一件貼身的彈力背心和灰藍色內褲,半夜淌汗的時候,她就感到他肌膚的滑膩了,知道他沒穿多少,但是不敢回身。這時直勾勾的看到,蜜色的肌膚和鍛煉良好的肌肉在黑色緊身背心的勾勒下,賁張欲出,赤果果的男色誘惑,不得不說,黑色真的很顯線條,當然也得益於他平時良好的鍛煉習慣,肌肉不過分堆積,但是勻稱充滿了力度和美感。

用江措以前評價男人的話說:男人應該黑點,顯得健康,應該糙點,顯得滄桑。像陸子鳴,整個一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英俊得太直白了,讓人沒有回味的空間。

她下了論斷以後,很是果斷篤定的逃出主臥,心裏還在怦怦的小鹿亂跳。

走到操作陽台上,打開洗衣機,昨晚兩人的衣服都甩幹了擰在一起,還沒有晾,現在也幹得差不多了,就是悶太久,有點皺巴巴的起毛。她在心裏哀歎了聲,不知送去樓下重新幹洗,還有沒有搶救空間。

“怎麼了,一直蹲在那兒?”

陸子鳴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她一驚,手裏的衣服險些掉在地上,他卻從她手裏接過衣服,皺眉看了眼,問:“洗壞了嗎?對不起,都怪我昨晚忘記晾衣服。”

“不,跟你沒關係。”她搖了搖頭,順著他的聲音抬起頭望去。

陸子鳴身上還穿著那件黑色背心,緊身的款式,露出寬的肩和有力的臂膀,腰腹結實窄緊,下身套了條休閑寬鬆的複古仔褲,水洗磨白的顏色,腰部鬆鬆的掛在胯上,頗有幾分男模的味道。

她的話說到一半就沒聲了,陸子鳴走過來,正對上她若有所思又膠著的目光。

雷允晴不小心被逮個正著,忸怩起來,尷尬的轉過頭去,陸子鳴也沒說什麼,一邊解開那些纏在一起的衣服,一邊開玩笑道:“都擰成麻花了。”

他倒是神色如常,似乎隻有她一人心旌神搖。這不怪她,平常他都穿得太正統端正了,偶爾想休閑下,去騎馬打高爾夫,也都有專門的行頭。他這樣穿著顯得年輕了好幾歲,像是街頭朝氣蓬勃的小夥子。難怪別人說男人三十歲才是最迷人的年齡。

纏在一起的衣服被一件件分開,展開在陽光下,情況當然慘不忍睹。她的家居服倒無所謂,隻可惜了他的手工襯衫,幾乎宣告報廢。

她垂頭喪氣道:“算了,穿不了,我賠一件給你吧。”

陸子鳴沒回答。他慢慢地收攏眉峰,眼睛微眯,眸色明暗難言。

雷允晴當即斂了顏色,暗道自己不會說話,陸子鳴這樣的男人,怎麼會容忍一個女人賠錢給他。

不過他卻沒生氣,倒是落寞一笑:“你不至於這樣跟我見外吧?一件衣服而已,何況昨晚是我忘記去晾,要怪也是我的責任。”

雷允晴也沒再堅持,太過矯情反而顯得不正常。她低下頭,瞧見他赤著的腳,方想起,昨晚到現在,都沒有給他拿過拖鞋。

“我去給你那雙拖鞋。”她匆忙繞過他,奔去客廳玄關的鞋櫃裏,找了雙寬大的客人拖鞋,他輕笑一聲,抱臂等在原地,問她:“早飯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吧。”

她已拿著拖鞋返身回來,隻顧低著頭:“不用麻煩了,我不餓。”

“不會吧,昨晚折騰了一晚上,你不餓?我都餓了。”他揉著肚子驚詫道,語意模糊,卻帶了另一層意思,讓她不由自主紅了臉。

什麼叫“昨晚折騰了一晚上”……雖然過程的確是夠折騰的。

她借著蹲下身子,不讓他看到自己表情的不自在,把拖鞋放到他腳可夠著的地方,他把腳放進去,順勢隨手一撈,抓著她的胳膊把她帶起來,這一拉,她不得不把臉轉向他,對上他深邃浮光的眼睛,真是讓人沒法自若。

而他的另一手已經熟撚的扶住她的額,停頓片刻,自言自語道:“好像是退燒了。今天醫生來再打一針,看看情況吧。”

她模糊的“嗯”了聲,訕訕的掙開他。

早餐依舊是用了粥,她最終也沒能拗過他,順著他的意思讓他下去買了早飯。給她的一份是元藿竹蓀粥,純素的,還帶了點中藥的苦味,吃得她愁眉苦臉。陸子鳴自己的則是一份培根三鮮粥,濃鬱的肉香一直飄過來,勾得她羨慕嫉妒恨。

陸子鳴一邊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安慰她:“你現在是病人,應該多吃清淡的,元藿有藥效的。”

雷允晴坐在對麵,看著陸子鳴埋頭喝粥的樣子,心裏忍不住泛起苦笑。這幅甘苦滋味不僅是因為碗裏的粥,還源於自己心裏的掙紮。實在是太寂寞了吧,竟然會渴望見到他,在昨晚風雨淒迷的夜色裏,他突然的出現,她竟然心生歡喜。

一定是太寂寞了,一定是。

陸子鳴仿佛能夠感應到她的想法,擱下碗筷抬頭看著她,一雙眼睛忽然變得深邃難測:“囡囡,這段時間你生病,就讓我照顧你吧。”

雷允晴愣住。一口粥含在嘴裏,遲遲忘了吞下。

“如果你現在還不能接受我,我願意等待,前提是哪怕你還有一點點的喜歡我。如果你真的對我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感覺的話……”他停下來,沉默一會兒才繼續道:“那我會努力控製好自己,不會再給你帶來麻煩。”

說完他就靜靜的看著她。客廳裏忽然初期的安靜,雷允晴甚至能夠聽見他和自己的心跳聲,在他灼熱的注視下,完全不知該如何作答,元藿的苦味在嘴裏也漸漸變淡了,隻是很艱難的吞下去。

沒感覺嗎?她騙的了他也騙不了自己。昨晚自己明明是希望他留下來的,還耍了點心計和小手段。

可是這樣的愛真的讓她感到沉重而壓抑,他不計後果的處事作風,他對阮文迪牽連的怒火,都讓她感到無法收拾。一旦他覺得自己被背叛,一定會再次對她施暴,她無法承擔愛他的風險。

然而對於陸子鳴來說,雷允晴這次的跳江行為雖然是故意,但後果依然很嚴重,不然她不會病到現在還沒好。這幾天他一個人住在隔壁,聽著這裏的哪怕一點點聲響,心裏不斷的想:自己這樣緊追不舍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雖然他很不想承認,但是沒有他在身邊,她依然過得很好,工作順利,有上司照拂,他似乎已經不能在為她做什麼了。

如果他的存在真的隻會逼著她走向極端,那他願意考慮放手。

雷允晴一直垂著眼瞼不敢看他,感覺兩頰燙得厲害,沉默頃刻,放下手裏勺子,臉上勉強帶出一絲笑影,道:“你吃完了吧?我去收拾。耽誤了一整晚,你今早沒有事要忙吧?”

這句話把陸子鳴聽得心都涼了。她話說得客氣,可話裏的送客意思很明顯。他連忙站起來,道:“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什麼事千萬別不說,我就在隔壁,隨叫隨到。”

陸子鳴走後,原本晨光溫馨的客廳頃刻間好像又冷了下來,回複到往日冷清寂靜的狀態中去。她蜷了蜷身子,把腳也放在椅子上,整個人抱成一團,桌上的碗筷也懶得收拾,隻是怔怔的出神。

下午女醫生依舊過來,雷允晴把昨晚的情況說了一遍,醫生為她檢查後,說好在退燒藥吃得及時,昨晚出了一身汗,今天倒沒在發熱。隻要四十八到七十二小時內不再發高熱,基本就沒問題了。

當天仍然繼續掛點滴,晚上雷允晴躺在床上,一邊開著電視,一邊不忘側耳細聽隔壁的動靜。自從知道陸子鳴住在隔壁之後,她就無法再自如的進出和生活,總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窺視了似的。

他穿過的那雙拖鞋還擺在玄關地毯上沒有收起來,白天她有時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就會不由自主的走到陽台上,心裏帶著種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每每隔著落地玻璃,望向對麵。

可她一次也沒看到他出現在陽台上。

以前她不知道他在的時候,什麼也沒注意過,現在幾乎每天出門進門前,都要下意識的往隔壁看一眼,好像隨時能看到陸子鳴穿著潔白襯衫挺括西褲從門裏走出來,高高挑起眉毛,溫柔問她:“咦,這麼巧,你也出去?”玉樹梨花般的俊秀雅致。

可事實是,她一次也沒“偶遇”過他。他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完全沒有一點存在過的痕跡,有好幾次她恨不得上門去求證,看他是不是真的還住在隔壁,當然隻是想想而已,不會付諸行動。

這幾天她老老實實的養著,再也沒有發生過一點意外,病情恢複得很快。期間公司也有打過電話給她,她描述了一下自己現在的情況,並且在心裏已經做好了辭職的打算。

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再也無法如平常一般麵對阮文迪。而她現在的狀態,也無法全心的投入一份工作。自從她加入森蘭以來,幾乎沒為公司做過什麼貢獻,倒是給阮文迪和森蘭惹來不少麻煩。阮文迪自然不會開口主動辭退她,但她應該有這樣的自知之明。

想著想著昏昏欲睡,手機卻忽然響了。

她拿起來一看,心跳突然加速。

剛一接起來,陸子鳴的第一句話就是:“明天打算回去上班了?”

好像能窺探她的心理。她一愣:“呃?”

“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他的聲音聽起來略顯暗啞,大約是夜深的緣故。

雷允晴立刻意識到那位醫生是陸子鳴請來的,他對她的病情自然了若指掌。她也沒打算跟他說辭職的事,隻略略應了聲。

他感覺出她的語氣慵懶,便問了聲:“你是不是已經睡了?”

她看了眼麵前的電視:“還沒,不過打算睡了。”

“你餓不餓,我們一起下去吃宵夜吧。”

“啊……”這突兀的提議讓她臉上沒來由的一紅,宵夜……已經十點多了吧。夜生活對陸少來說是稀鬆平常,對她來說卻是敬謝不敏。

她沉默的時間有點長,陸子鳴繼續用一把性感的聲音低語:“你白天都不怎麼吃東西,晚上不餓嗎?肚子餓的話會睡不著吧……”

“對不起,我不餓。”他一句話沒說完,雷允晴已經啪的一聲合上了手機。

陸子鳴目瞪口呆的看住手機屏幕,不曉得自己說錯了哪一句。說實話,其實他也不是很餓,就是憋了太多甜,實在很想見她一麵,也曉得這個時間點不是很合適,但白天她如果去上班的話,就更沒有機會了。

鬱鬱的放下電話,躺到床上去,正準備反躬自省,計劃著下次如何去登門謝罪,外頭門鈴忽然被人按響了。

他一驚,跳下床去開門,這麼晚了不會是……

門一打開,雷允晴果然站在門口,身穿一件湖藍色吊帶絲綢睡衣,露一雙修長白嫩的腿,整個人被走廊上淡黃色的光暈籠著,眉目看不真切,但膚色柔和得幾乎要溢出水來,那頭濃密的黑發鬆散披在胸前,越發顯得慵懶魅惑。

陸子鳴因為一個人睡覺,所以也穿得隨意,上半身赤果著,下半身一條寬鬆的短褲,長手長腿,肌肉線條畢現。突然見她出現在自己門前一愣,卻看著她手裏拿出一袋超市包裝的速凍點心,說:“這個給你當宵夜吧,現在晚了出去也不方便。”

雷允晴說著隨意的朝房裏掃了一眼,他站在門口堵住大半視線,所以雷允晴的目光最後還是停留在他赤果精悍的胸膛上,那片肌膚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充滿了誘惑的光澤,讓人臉紅心跳。而陸子鳴見她穿成這樣,思緒也有點跟不上,半晌愣愣的問:“這……這是什麼?”

“下午在超市買的,速凍蝦餃,放鍋裏蒸十五分鍾就好。”

“呃?哦……”其實他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她為何要親自給他拿過來。他接過袋子,眼見雷允晴轉身要走,急忙叫住她,眼巴巴的問:“你敲門就為這個?”

雷允晴微微側過頭來:“是啊。”

“那你剛才掛我電話……”

“我隻是覺得兩個人離這麼近,有事還得打電話有點兒傻。”

“哦……”陸子鳴非常不甘心的問,“那沒有別的事了?”

“嗯,”雷允晴點點頭,回過頭來問反問他:“你還有事嗎?”

陸子鳴略作沉吟,拉住她的手道:“好像確實還有一件事。”

“嗯?”她抬起眼睛看他,沒等她看清楚他眼中的光芒是什麼意思,已經被他迅速俯身吻在了額上,她一怔,聽見他含笑道:“謝謝你,晚安。”

雷允晴回到自己房裏,關上門,仍覺得心跳狂亂,舉起手掌貼在額頭上,剛剛還沒覺得不同,現在卻好像又有了不一樣的溫度,連帶著燒得她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而另一邊,陸某人捏著速凍蝦餃的包裝袋一角,從左手丟到右手,再丟到半空落下來穩穩接住,反反複複,玩得不亦樂乎,嘴角一直掛著自己也難以察覺的傻笑。

第二天雷允晴起了個早,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一洗病容,幹淨利落的去了公司。阮文迪也已經重返公司,之前他們就電話聯絡過,他很關心她的病情,同時雷允晴也問了下他的傷勢,好在都是皮外傷,沒有傷及筋骨。

兩個人都很謹慎的刻意沒有提及陸子鳴,但雷允晴知道,這個雷區,不是避開不去踩就能了事的,她總要去麵對。

正好又是每周一的例會,部門王總監體恤她大病初愈,沒有讓她參與,雷允晴順勢在自己的電腦上打好了辭職信,發到人事經理的郵箱裏。又去行政部領了相關離職手續的表格。

這一天部門的頭頭多半都在開會,下麵的小職員並不認識雷允晴,照例是冷著臉,磨磨蹭蹭給她開了單據。

中午散會後沒一會,人事經理的內線電話就打到她這兒來,想必是看到她的辭職信了,專門叫她過去,說要與她談一談。

其實就是象征性的挽留一下,與她說點“肺腑之言”,類似談心般的口氣。雷允晴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之前也沒有打聲招呼,才會使各方麵都措手不及。

最後,人事經理看她去意堅決,於是拍著她的肩道:“要不你親自去跟阮總說吧,當初你進來是他欽點的,就算你要走,也該給阮總一個交代吧。”

她點頭。本來她就打算專程去找阮文迪談一談的。

午休時候,其他人都下去吃飯,總裁辦公室的門緊閉著,她輕敲了兩下,裏麵果然傳來熟悉的聲音:“進來。”

這個大老總,看起來是最閑最會享受的人,其實是全公司最苦逼的一員。雖然他每次都借口東西不好吃,要在辦公室裏吃外賣,其實是忙的都沒空下去吃飯。雷允晴幫他帶上門,見他依然全神貫注的埋頭電腦前,於是笑道:“公司到底給您多少加班費啊,你傷才剛好,這麼快就廢寢忘食了。”

阮文迪聽見她的聲音,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放開鼠標道:“來啦?”

雷允晴笑笑:“來看看您是不是需要什麼外賣之類的服務。”

“今天怎麼這麼好。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無事獻殷勤?”

他用中文說一些成語和俗語時總是格外的有趣。雷允晴撓撓頭,在沙發上坐下來,說:“我是來給你道歉的,能不殷勤嗎?”

阮文迪稍怔,明白過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件事又不怪你。”

“總歸是因為我才牽連到你,害你住院,耽誤了這麼多天的工作,車子也報廢了……”

他抱起一摞文件重重的放在桌上,“嘭”的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抬眼看了看他,見他一邊整理袖口一邊說:“差不多該下去吃飯了,既然你過意不去,那麼今天你請客好了。”

她一怔,忙說:“這是當然的,不過車子和醫藥費也該賠的。你回頭把購車發票和醫藥費收據列一張清單給我,我會盡快讓他賠償給你,或者你覺得還應該有什麼精神損失之類的賠償,也一並提出來……這件事他有錯在先,我認為這些賠償都是合理的。”

她並不是法律專科畢業,對這種民事賠償一點也不熟悉,所以說得毫無條理,還有點口齒不清,隻好盡她所能的列舉自己大概能想到的賠償列目。

阮文迪饒有興味的聽著,完了,揚起眉毛反問:“你這是代他來私下和解了?”

雷允晴一愣。陸子鳴當然沒有拜托她做這種事,隻是她自己覺得過意不去,想幫助阮文迪盡量爭取合理的賠償,因為她深知這事就算鬧上法庭,阮文迪也絲毫討不到好處,最終不過是用錢解決。既然都是用錢解決,兩人又都算有點頭臉的人物,當然希望大事化小,鬧到法庭上,多少對兩人的生活會有點影響。

見她不回答,阮文迪又道:“雷允晴,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把這件事報警嗎?”

她搖搖頭。西方國家都是崇尚法治的,遇到這種事肯定是先報警維護自己的權益,況且他一個英國長大的華裔,也不會懂得中國的高幹子弟、特權階級,理所當然的想通過法律途徑來讓事情得到公平的解決。

可這世上哪有所謂真正的公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