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暗中踢了一腳玉環,低聲罵道:“小笨蛋。”

玉環大叫,“你踢我做什麼?”

福娘抿嘴一笑,轉身回了房間。

玉環猶自在喊叫,“少奶奶,玉燕踢我,您怎麼不管呢?”玉環憤憤不平的一邊給文福娘梳頭,一邊嘟噥著。

玉燕歎了口氣,“少奶奶,前幾天您說有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奴婢總算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下,玉環可是明白了,原來玉燕這是罵她呢。

若非現在給文福娘梳著頭,兩人早就打起來了,終於給福娘重新梳好頭了,文福娘戴上帽子,穿上鶴氅,緩步出門。

姚之麟在書房看著文福娘出來,也出了門。

這次沒有坐轎子,姚之麟和文福娘上了馬車。

馬車上,姚之麟摘下福娘的帽子,“果然比我的手藝好。”

“你哪裏有什麼手藝。”福娘搶過帽子,不願跟他說話,這些,都被姚之麟視為她在耍小孩子脾氣。

兩人下了車,福娘這才看到,綢緞莊門口的幌子,是鄧家的。

“鄧家的衣服款式都是追隨京城的新樣子,最多不會差上十天,而且,鄧家是我們的親戚,這也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姚之麟看到妻子一臉的疑惑,笑著解釋道。

鄧家綢緞莊的掌櫃雖然不認識文福娘,但看到她與姚之麟一起進來,馬上就確認了她的身份,趕緊把二人請到貴客室。

掌櫃的親自上了茶,姚之麟起身道謝,掌櫃的命人取來四包新衣服,然後就退了出去。

姚之麟打開包袱,一件件打開讓文福娘自己看,福娘發現,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都有。

姚之麟看她不解的看著自己,笑道:“都不喜歡嗎?如果不喜歡,再讓他們接著做。”

“為什麼要做這麼多?”

“因為……我怕自己有一天不能回來了。”姚之麟有些艱難的說道,去伊列,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他學了很久的伊列話,可是找了伊列本地人聽,依然聽得出來差別,那嚴重的模仿痕跡,會讓他每多呆一天,就增加一分危險。

可是,他不能告訴福娘,不能告訴任何人。

福娘心裏一滯,胸口似乎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了,她有些喘不過起來了,室內陷入死一般的沉靜,過了許久,福娘說道:“姚之麟,你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我相信你。”

姚之麟開心地笑了,眼底似乎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福娘的臉,隻是有一個大致的輪廓,他緩緩伸出手,捧住福娘的臉,“福娘,隻要你說的,我都會相信,我一定會平安回來,你要等著我,等著我回來給你買更多的新衣服,好嗎?”

鬼使神差般的,福娘點了點頭。

姚之麟寧願相信,文福娘這一刻的承諾是真的,無論他在伊列遇到什麼樣的危險,他都會保護好自己,因為,家裏有人等他回來。

“這些衣服,我都喜歡。”

“那我們全要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尺寸。”

“每天跟你睡在一起,我怎麼會不知道。”姚之麟笑道。

福娘紅了臉,低聲嬌嗔道:“臭不要臉。”

姚之麟的心情格外的好,文福娘說什麼他都不會生氣的。

他笑著走出門跟掌櫃的結賬,掌櫃的笑道:“大少爺,我們少爺說了,這些衣服既然都是給您家少奶奶做的,那就不收錢了。”

“那怎麼行,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如果不收錢,下次我們還怎麼來,這錢該怎麼算還怎麼算。”

掌櫃的再三推辭,姚之麟執意要給,最後,姚之麟給了料子的工本費,免了工錢。

福娘和姚之麟從綢緞莊出來,姚之麟問道:“還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我想去城外走走,行嗎?”

“行,怎麼不行。”

前兩天連著下雪,福娘的孩子心性泛濫,院子裏的雪沒有讓婆子掃出去,卻堆起了一個雪人,用木炭做了眼睛,胡蘿卜做了鼻子,幾個孩子喜歡得不得了。

馬車駛去了郊外,因為快過年了,郊外的人不多,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在紅彤彤的日頭映照下,大地上的雪晶瑩剔透,如詩如畫。

馬車在官道上走了一段路之後,姚之麟吩咐車夫拐向了田間小路。

馬車行至無人處,姚之麟命馬車停下來,夫妻倆這次出來,隻帶了車夫,太平世道,加上姚之麟一身的武功,並不害怕文福娘會有危險。

姚之麟命令車夫就在原地等著,帶著福娘下了馬車之後,一路走到曠野之中。

舉目望去,遠處冒著青煙的村落,腳下潔白的積雪,身後茂密的樹林,還有深吸一口,就滿腹清涼的空氣,讓文福娘真想大叫一聲,從這一刻,她似乎有些喜歡上這個世界了。

身後的密林中滿是枯枝敗葉,看起來十分的荒涼,福娘卻對樹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樹林是她沒有見過的,那個時代,真正的野生林已經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人工種植的樹林,千篇一律的樹種,讓人難以生出美感,越來越多的人工雕琢痕跡,隻會讓人分外想念和珍惜那些逝去的真正的自然美。

“姚之麟,我想進樹林看看?”福娘一雙靈動的眼睛忽閃著,亮晶晶的眸子,如兩汪泉水,姚之麟心裏想,這對眸子,應該是他今生見過的最美麗的雙眸了。

“好。”

福娘跺了跺腳,跺掉羊皮靴子上雪。

姚之麟失笑:“你這麼愛幹淨,怎麼去樹林裏?”

“沒事了,走吧。”

姚之麟拉起福娘的手,低聲道:“要不我背著你進去?”

福娘搖搖頭,“不用,我自己進去。”

兩人手牽手進了樹林,腳下的枯葉上,積雪很厚,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福娘興奮的手心冒汗,林子裏有小動物,因為她看到了地上有小動物的腳印。

“姚之麟,這林子有多大,看得到盡頭嗎?”

“這片林子是鄧家的,大約有三四百畝地,他們家這片林子,已經上百年了,一百五十多年前,鄧家的先祖是個木匠,後來因為一樁巧事,為朝廷立下功勞,脫了匠籍,皇上就把慶都縣最好的千畝良田賞給了鄧家,還承諾可以永不交賦,後來鄧家的後代一直住在慶都縣,但他們並沒有因為祖上的功勞坐享其成,鄧家出過的文臣武將,是慶都最多的,而且無一貪官。”

福娘感歎,“原來鄧家還有這般輝煌的曆史,難怪娘說表姐比我嫁得好。”

姚之麟臉一沉,“你嫁的不好嗎?”

福娘點點頭,又馬上搖搖頭,姚之麟納悶,問道:“何意?”

“我不羨慕表姐,雖然鄧家也算是家世顯赫,雖然表姐夫對表姐也算不錯,但表姐依然還要……”說到這裏,文福娘停住了,她怎麼會跟姚之麟講這些,或許是環境的原因,讓她不由自主的講出了心裏話。

雖然話說了一半,姚之麟卻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福娘,你很羨慕自家的女人?所以,不願意留在姚家,是也不是?”

福娘點點頭,姚之麟是聰明的,什麼都瞞不住他,那就不如實話實說,“姚之麟,我隻羨慕他們一半。”

“一半?”姚之麟靠在樹幹上,雙手抱在胸前,頗為好笑的看著文福娘,實際上,此時他的心裏已經充滿了好奇和糾結,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文福娘的答案。

這個丫頭,其實才是真正的精明伶俐,巧捷萬端,她從來知道自己要什麼,且一直為了一個目標做著不懈的努力。

但是,文福娘忽略了一點,他也是這樣一個人,從他確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開始,就從來沒有動搖過,他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

從前,他的人生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為國盡忠,現在,他多了一個目標,並且,他還發現,國和家應該是連在一起的,不是矛盾和對立的,保國,是為了讓每一個家庭更幸福,這其中,也包括他的家。

短短的兩個月的婚姻,讓他領悟了很多東西,讓他知道,這世上,珍貴的東西有很多。

“是,一半。”文福娘仰頭看向湛藍的天空,“姚之麟,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鬥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姚之麟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此一刻,他不再覺得文福娘是個不經世事的小女孩,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我懂了。”隻可惜,他現在不能給她承諾,即便是他能給,也不能現在做出承諾,因為未來是不確定的。

同時,他的心也沉到了穀底,在馬車上的承諾,原來是假的,或許,他平安歸來的時候,文福娘已經不在姚家,他相信,隻要她想辦法,一定有萬千種辦法離開姚家。

福娘甩了甩頭,嘴角掠過一抹苦笑,她跟姚之麟講這些是沒用的,姚之麟不會懂,即便是他懂了,也不可能是那個給她一生一世的人。

兩人默默向前走了幾步,一隻兔子在他們不遠處張望了一下,迅速逃開。

“我去給你抓兔子!”

“不要,過年了,不要殺生。”姚之麟被福娘攔住,姚之麟笑道:“好,你說不去就不去吧。”

走了一會兒,福娘的鼻尖有些發紅,姚之麟問道:“冷了嗎?”

“還好。”福娘說道:“我曾經去過比這更冷的地方……”說到這裏,她住了口,她以前曾經去過東北滑雪,哪裏都是零下幾十度的低溫,的確比現在冷很多。

姚之麟笑道:“我怎麼不覺得定陽會比慶都城冷很多。”

福娘自知說錯了話,也不反駁他,隻是一直向前走,姚之麟手裏拿著一根在樹林邊撿起的木棒為她掃清前麵的荊棘。

姚之麟說道:“這片林子到了夏秋時節,會有很多蘑菇,鄧家的飯莊每年都會有一道蘑菇宴,尤其是他們家做的小雞燉蘑菇,最是好吃。”

“哦,我想起來了,表姐每年都會給我們家送幹蘑菇,原來都是在這片林子裏采的。”

“是嗎?我以前隻是在鄧家的飯莊吃過幾次,以後我們就有口福了。”有了文福娘在,夙玉肯定會把好東西分給妹妹,這次過年,夙玉就給他們姚家送了很多年節需要的物品,姚之麟回贈了禮物之後,夙玉又送回了很多,姚家雖然落敗了,但因為有福娘在,鄧家自然不會看不起姚家,也因為有鄧家在,很多人對姚家,依然尊重如昔。

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利益相連,愛恨交織,沒有永遠的敵人,卻有永遠的利益。

“別往前走了,若是迷了路,我們天黑也出不來了。”

福娘沒有堅持,跟著姚之麟往回走,兩人一路默默無語,走到邊緣的時候,姚之麟突然頓住腳步,鄭重說道:“福娘,他日我若能平安回來,定然不會再納一妾,到那時,你可否改變主意?”

福娘猶疑片刻,真誠的答道:“姚之麟,未來的事情,誰也不能確定,如果我現在告訴你,那就是在騙你,可我不想騙人。”

“不論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在我沒有回來之前,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不能因此而離開姚家,行嗎?”

姚之麟的語氣竟然帶有一絲絲的傷感,文福娘覺得很是奇怪,這個殺伐果斷的男人,竟然也有婆媽的時候,真是好笑。

是答應他,還是不答應?答應了,實際上是在騙他。

可他還有十來天就走了,大過年的,就讓他心裏高興一點好了,反正剛才在馬車上已經說過一遍了,就當是腦子再次發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