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邊飲酒一邊閑話,不消半日就親近起來。這年頭的勳貴子弟,多是鬥雞走犬賭博狎妓,他們三位皆與之格格不入,平日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此時尋著了同道中人,自是心中歡喜。縱然彼此喜好不甚相同,卻皆有一副向上的心腸,在勳貴中尤為難得。

說來這也不能全賴勳貴們不上進。本朝理學昌盛,原士大夫們湊一處論道並不算壞事,卻不知哪一天變了味道,既不講格物致知,更不論經世致用,把那滿腹心思皆放在了管家上頭。

偏管家也不見他們好生管,一味逞父親夫主的威風,恨不能把妻兒管成了木頭。要知道陰陽同根夫妻同體,便是陰盛陽衰不可取,陰陽失衡亦非好事。

譬如楊景澄的元配文氏,先把腳裹殘了,關在家裏不許出門亦不見外人。致使初嫁時休說甚琴瑟和鳴,見了夫君個生人,險些沒嚇哭,這般主母能指望她有甚能為?

便是管家頗為利索的章夫人,亦是滿腦子名聲名節,堂堂太後之侄、首輔侄女、國公之妻,把男孩兒當閨女似的養著,不交際不上學,竟不覺有異。如此風氣,養出來的兒孫好吃懶做、不求上進,委實不奇怪。

在座的三位,李紀桐幼年喪父,獨撐家業;樓英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楊景澄更是死過一回的人。如此方有進取之心,不願渾渾噩噩的荒度光陰。

然而上進亦有上進的煩惱,李紀桐飲了一口酒,歎道:“這幾日左僉都禦史貪汙案,你們知道了吧?”

楊景澄笑道:“何止知道,他家正是我們一所查抄的。”

“我知道。”李紀桐麵色沉鬱的道,“此事未完。”

楊景澄試探著道:“再往下挖隻怕牽連過深。”

李紀桐嗤笑:“倘或隻是怕撕破臉倒還好了。我也不瞞你們,這些年我幫著舅父理事,不知聽了多少坊間傳言。譬如你前嶽父家淩虐仆從之事,我大概四五年前便一清二楚,隻是不好說,且說了也沒人理會。”頓了頓,又道,“此回華陽郡公雷厲風行,刀子直接落到了左僉都禦史頭上。可你細想想,那個位置,是誰都能坐的麼?禦史如此貪腐,滿朝當真今日才知麼?”

楊景澄眼皮一跳。

當著樓英,李紀桐沒有說的太明白,楊景澄卻是猜著了幾分。禦史某些時候,與錦衣衛頗為相似,雖說他們能風聞奏事,不消證據便可彈劾,可這風聞又打何處來?左僉都禦史貪腐今日才爆出,就好比北鎮撫司衙門裏頭大家夥都不知道前日他得了好處一樣,說出來鬼都不信的,不過是往日無人敢捅出來罷了。此番華陽郡公手起刀落,受誰指使一望可知。

那麼,聖上動了,太後肯坐以待斃麼?章家權勢發展至今早已尾大不掉,便是章太後不想做絕,永和帝又豈肯放過章家?這是你死我活的較量!是以,李紀桐的意思很明顯,不出幾日,隻怕章太後便要反擊了。

果然,就在三人吃著酒的當口,禮科給事中宋望海一封奏章遞到了永和帝的案頭,彈劾禮部侍郎兼順天府尹張繼臣徇私舞弊,攪亂科場,其罪當誅!

永和帝一臉鐵青的看著折子,氣的手都抑製不住的顫抖著。宋望海列出的證據詳實、人證物證皆清清楚楚,連行賄的數額都精確到了兩!永和帝不至於見著彈劾便立刻懷疑朝臣,然左僉都禦史案剛過,即爆出舞弊案,一則是太後黨的反擊,二則也是他最憤怒的點——手底下一個兩個的不幹淨!把柄一抓一個準!

竭力平複著呼吸,永和帝沉默半晌,吩咐左右道:“宣華陽郡公。”

小太監當即飛奔出宮,今日休沐,華陽郡公並不在北鎮撫司,直往他家裏才尋見了人。幸而他的府邸距離皇城不遠,半個多時辰便趕到了乾清宮麵聖。

永和帝等的好不耐煩,見了華陽郡公,第一句話便是:“張繼臣果真徇私舞弊?”

華陽郡公心裏咯噔了一下,徇私舞弊是必然的,哪個高官顯爵不盼著世卿世祿?每次科考錄取的舉人進士,官宦子弟占了一半還多,哪怕他們家學淵源,這數萬人廝殺的戰場,也不是那麼好過的。其中必然有勾連、泄題、代考等事。

果真往細裏查,那朝堂可就熱鬧了。然張繼臣乃正三品的禮部左侍郎兼順天府尹、文壇領袖之一、永和帝手下得力之人,小小的給事中竟敢公然彈劾,這不叫肅清朝綱,而叫章太後打臉。

永和帝把折子扔給華陽郡公,煩躁的道:“你瞧瞧,一次鄉試,收受賄賂上萬兩,足足保舉了十數人!他是窮瘋了怎地?”

華陽郡公打開折子,掃了眼上頭舞弊舉子的名單,頓時嘴裏泛苦。一個個的人名恁的眼熟,這哪裏是張繼臣貪財,分明是給同黨開後門走人情。否則正三品的高官,一年冰敬碳敬都不知幾何,哪看得上這千兒八百一份的禮。這也是永和帝最惱怒的地方,如今他與太後的搏殺日漸凶狠,朝堂上自己人自然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