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澄驀得沉默,心底騰起了一絲隱憂。華陽郡公的殘暴,作為掌控北鎮撫司的錦衣衛指揮使自然沒問題,然而如此聲明在外,朝臣如何能接受他做太子?酷吏古已有之,大家習以為常。然君王殘暴乃亡國之象,即使他知道華陽郡公內心正直,可政敵就不會以此作為攻訐的手段麼?
李紀桐察覺氣氛有些不對,試探著問:“怎麼?我說他不好,你不高興了?”
“不是。”楊景澄垂下眼,陷入了沉思。自古以來,太子多以仁善麵目視人,哪有把太子放在錦衣衛的呢?可身在錦衣衛,不殘暴又何以鎮宵小!?
而今聖上無子,縱觀宗室,華陽郡公的確是最能幹的。更要緊的是他有兩個兒子。在晉朝,能生就代表著優勢。否則皇帝隔三差五要過繼,難免天下人心渙散。那無子又平庸的聖上,對上有子而精幹的華陽,他心裏到底怎麼想?楊景澄不想猜,更不敢猜。
李紀桐捅了捅楊景澄:“你到底怎麼了?”
楊景澄立刻回過了神,他與李紀桐雖好,但還沒到交流這等要緊問題的時候。於是抬手指了指下方的一片狼藉:“真的隻有五千多災民麼?”
李紀桐麵無表情的道:“當然,死了的又不算災民。”
楊景澄無言以對。
寒風吹過,吹的人指尖冰涼。李紀桐語調低落的道:“都說教化百姓,不想天子腳下,也任由著百姓自生自滅。我終究年輕,錯估了雪災的可怖。然朝中的老大人們,竟沒一個想到城外會塌成這副模樣麼?”
楊景澄居高臨下的看著慢吞吞鏟雪的兵丁們,假如不是李紀桐頂著風雪,堅持在高台上壓陣,恐怕底下人連磨洋工都欠奉。
“我啊,其實挺羨慕華陽郡公的。”李紀桐悵然道,“一來有膽氣殺人,二來身為宗室有底氣殺人。我二者皆無,是以兵馬司管的稀鬆二五眼。倘或我有他那令行禁止的手段,那日你來兵馬司尋我時,我一聲令下,驅使他們於城內外通報。縱然不如你帶人掃雪那般有效,總歸能避免一些損失。不似如今……”滿目瘡痍。
楊景澄低頭看著底下宛如行屍走肉般的百姓,深深的歎了口氣。今日真不是個好日子,沒一件順心的!
今日確實不是個好日子,盡管朝堂風雲,然壽宴原本是叫人高興的。奈何華陽與長樂鬧了一場,章府的賓客們登時沒了興致。華陽郡公離席後,章首輔不滿的看了長樂一眼。
華陽郡公的脾氣人盡皆知,休說對頭家的宴席,哪怕自己那派的,除了宮宴,何時見他坐到散席過?好端端的你偏招惹他作甚?招惹便也罷了,又隻敢背地裏動作,待華陽當麵鑼對麵鼓的時候,偏又慫了!鬧的在場除了少數幾個帝黨宗室官員在心裏暗自爽快了一回,其餘人麵色皆不好看!
長樂郡公被章首輔盯的冷汗層層,他與華陽積怨頗深,從來小衝突也沒斷過。一般而言,華陽是不屑搭理的,不想今日他好似吃了□□般,一言不合就要動手。宗室子弟裏,除了華陽那早死了爹媽的,哪個不是嬌生慣養。真個打起來,隻怕把全宗室攏做一塊兒,都不夠給華陽消遣的!怎怨得他退縮?
章首輔看著長樂畏畏縮縮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想那華陽昨日在朝堂上震懾全場的英姿,休說長樂與華陽一樣隻得兩個兒子,便是生他二十個也是無用。常言道: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長樂雖不是太後係的領袖,卻是旗幟。
華陽殘暴不假,然他今日忽然肯與長樂對峙,明眼人都知道那是為自己手下人出頭。一個是爛泥扶不上牆的,一個是肯護著手下人的,問你是朝臣,你願跟哪個!?長樂這般模樣,除了動搖軍心外,簡直毫無用處!章首輔這頓飯能吃的下去才怪了!
主人家心情不好,宴席自然草草收場。樓英從婦孺堆裏脫身出來時,見花廳裏竟已經撤碟子撤碗了,不由驚愕。想抓個人來問詢,奈何章家兒孫著實太多,他這個孤兒表少爺實在沒甚臉麵,下人們自然緘口不言,把他鬧了個一頭霧水。好容易尋到了瑞安公,又見他臉色極為難看,更不敢問了。
楊景澄不見蹤影,瑞安公沉著臉帶著老婆孩子並樓英折回了公府,自己一個人往外書房生悶氣去了。章夫人亦是莫名其妙,與樓英大眼瞪小眼,好半日也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章夫人的陪嫁們才通過往日的關係,打探到了今日外間席上的事,登時氣了個倒仰!
樓英近來與楊景澄走的頗近,不敢在正屋裏礙章夫人的眼,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去看正禁足的樓蘭。可樓蘭驕縱慣了的人,正跟哥哥生氣,也不願理他,兄妹兩個相對無言。
良久,樓英苦笑道:“蘭兒,你覺著哥哥會害你?”
樓蘭嘟著嘴,故意用力把腦袋偏了過去。
樓英忽然又問:“你想嫁表哥?”
樓蘭的臉騰的紅了。
樓英暗自歎了口氣,果然。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孩兒,這輩子壓根沒見過幾個外男。章家待他們不親,來來回回統共一個楊景澄。漫說楊景澄人品不壞,便是個負心薄幸的,家下人日日的念叨,小女孩兒家家的哪能不被引歪呢?
看著滿臉羞怯的妹妹,樓英狠了狠心,毫不留情的道:“可他隻把你當妹子,並不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