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澄答應了報仇,顏舜華的怨氣當即消的無影無蹤。坪裏屠夫們殺豬的活計進入了尾聲,淒厲的豬叫早已停歇,唯餘下鍋碗瓢盆碰撞的脆響。仲春的雨聲漸急,打在新抽芽的樹葉上沙沙作響。

把院外的人聲喧囂鍍上了一層朦朧,讓整個村落熱鬧又不顯嘈雜,配著嫋嫋的炊煙與燉肉的濃香,恰是一番人間煙火之景象。

夫妻兩個毫無形象的並排躺在炕上,細細喁喁的說著私房話。近日焦心忙亂的楊景澄難得享受如此的閑適安寧,十分耐心的聽著顏舜華有一搭沒一搭的家長裏短,時不時插嘴點評兩句。

天色愈發暗了,莊上專管養殖的管事娘子甘橋家的挎著小木盆從坪裏歸來,迎頭撞上了竄門回來的吳媽媽,笑著打了聲招呼:“喲,老吳,你找誰家說話去了啊?”

吳媽媽笑答:“村裏原先也有幾戶與我們太太好的人家,我見奶奶同世子在屋裏說話,就去走一趟問了個好。你們是殺完豬了?我常聽人說殺豬菜好吃,今兒可是有口福了。”

“嗐,鄉裏東西,如何比得了京裏?你們吃個新鮮罷了。”甘橋家的又略帶得意的道,“不過我們世子總惦記著小時候的口味,這不,我收拾了些豬肝,又叫女兒生了炭火,預備幹幹淨淨的給世子烤著吃哩。我弄了不少,你也嚐嚐?”

吳媽媽乃齊家的家生子,打小兒就沒吃過如此粗鄙的東西,笑著含混了幾句,沒接甘橋家的茬。哪知甘橋家的又湊上來討好的道:“我問您一聲兒,現奶奶身邊還缺人使不?我家有個丫頭,今年十七了,村裏有名的能幹麻利人兒,包管不比高家的翠兒珠兒差。要不您回頭掌掌眼?”

宗室公府裏孩子少,一個個皆是鳳凰蛋似的捧著,打落地起身邊就圍了無數的丫頭。如今東院裏都快人滿為患了,府裏世代的家生子且選不上,吳媽媽哪看得上莊裏的粗鄙丫頭。好在宅院近在眼前,進進出出的人頗多,不必吳媽媽岔開話題,自有旁的人打招呼問話。

春日裏天不算長,又是雨天,說話間,天色黑了下來。楊景澄聽著外頭的動靜,掀簾子走到院裏吩咐道:“今日橫豎沒有外人,不如在廊下架著火盆烤肉吃,再開幾壇酒,大家夥熱鬧熱鬧。”

剛在外逛了一圈回來的龍劍秋撫掌笑道:“甚妙!我知道民間有烤豬爪的法子,把那豬爪從中破開,撒上辣椒粉與各色香料,往炭火上烤到滋滋冒油。待起了層焦皮,外脆裏嫩,筋骨又有嚼勁,實乃一等一下酒的好物!”

說著他咽了咽口水,自打他家被抄之後,山珍海味皆留在夢裏,平日裏大抵隻能往街上買個豬爪解解饞,連那油香四溢的蹄髈都是輕易不舍得的。從此心裏便認定豬爪乃人間美味。橫豎今日吃大戶,他高高興興的點起菜來。

哪知話音未落,就見門簾一晃,顏舜華從裏頭走了出來,好奇的問道:“果真那般好吃?”

龍劍秋的笑容當即僵在了臉上,他雖是外室子,自幼學的卻是官家公子的規矩,冷不丁叫個女人接了話,一時竟不知道該躲還是該答。楊景澄見狀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道:“坐下吧你,人都到村裏了,還講勞什子城裏規矩,矯情!”

楊景澄一句話把吳媽媽的數落也生生噎回了肚裏,顏舜華偏還頑皮的朝吳媽媽吐了吐舌頭,隻把吳媽媽氣了個夠嗆。光線不好,眾人沒看見這一家子的眉眼官司,想著馬上要開飯了,一個個興頭的很。在莊頭柯貴的指揮下打起了火把。

鄉間不消那多講究,眾人先齊心協力在正屋廊下擺好火盆鐵絲網之後,便沿著兩側的回廊,擺上了好幾口鐵鍋。鐵鍋冒著熱氣,正是裝著先前燉好的豬肉。

與散給顏家的不同,莊上自己吃的豬肉乃是紅燒的做法,炒過的糖漿掛在豬肉上,被火把照出了瑩潤的色澤;拌在裏頭的黃豆吸飽了湯汁,一顆顆圓潤光潔,光看著就能想象其入口時綿密軟糯的滋味;還有那離了火依然翻滾著的、泛著油光的肉湯,叫人恨不得立刻舀上一勺淋在米飯上,一口氣吃上三大碗,那才叫享受!喵喵尒説

隨著勺子在鍋內攪拌,院裏的肉香味越發濃鬱。眾人的唾液急急湧到了舌尖,年紀小的更是肚子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楊景澄寬容的笑了笑,朗聲道:“開飯吧,別餓著孩子。”說畢他拉著顏舜華坐下,熟練的用筷子夾了幾塊肉扔在了鐵絲網上。

眾人見楊景澄動了筷子,方敢端著碗,輪流拿著勺子從鍋裏舀肉,性子急的都顧不上筷子,直接用手拿起肥厚的豬肉往嘴裏送。坐在隔壁的葉欣兒等豪門大戶長大的丫頭們何曾見過這般陣仗,險些被驚的胃口都沒了。反倒是楊景澄見慣不驚,自顧自的一邊烤肉,一邊與舅舅龍大力談笑風生。

龍劍秋顯然與丫頭們一樣,被鄉間漢子的吃相震的不輕,他們這一處隻坐了楊景澄夫妻並龍大力與他,於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他們……平日裏吃不飽飯麼?”

楊景澄掃了眼廊下,見吃的最急切的正是新來的幾個煙草把式,遂輕笑道:“何不食肉糜了。”

龍劍秋登時覺得腦殼痛,在他幼時學的課本裏與往日的想象裏,鄉間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也是“兩岸人家微雨後,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唯獨不是男女不設防,吃飯如餓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