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這是唐柳宗元《捕蛇者說》裏的點題之語。黑質而白章的銀環蛇固然劇毒,輕輕一口即可要人性命。可比起稅吏來,竟不值一提了。
不過當紛亂漸止,楊景澄心中的疑竇再次浮出了水麵。從昨日到今日的亂象,皆透著一絲詭異。說有人在後頭操縱,卻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毫無章法;說後頭無人,在這等鄉下地界,兩日裏事故層出不窮,總不能說他命裏帶煞吧?
先不理會方爺的討好,楊景澄理了理思緒,直入正題的問道:“自來便是苛捐雜稅,總也有個規律。眼下正是百姓們最艱難的時候,你們跑來刮地皮,又能刮多少?大老遠的冒雨前來,犯不著吧?”
方爺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同僚,喏喏的不敢答言。楊景澄目光落在了另一位身上,挑眉道:“這位孟爺是吧,要不你說說?”
被顏道興稱之為孟爺的那位嚇的眼淚都出來了,二話不說先磕了兩個頭:“小人叫孟勇,給世子爺請安了。”說著又指著身邊的方爺道,“他叫方十八,方才世子爺賞了一腳的叫陳賴頭,是我們的頭兒。”
楊景澄點點頭,對幾個皂隸的身份不感興趣,隻是追問:“雨天不好走道兒,你們到底為何而來?”
孟勇答道:“原是昨夜那叫顏爽的村漢進城,找到我們戶房的牛老爺,請他來替顏宜春做主。牛老爺與顏宜春幾十年的交情,聽聞此事,遂吩咐小人們前來看一看。於是小人們想著……呃……來都來了……就……”
此言一出,顏宜春家眷怨毒的目光掃向了已經斷氣的顏爽,恨不能把他搖醒來再打死一回。整個顏氏宗族有幾個人不知顏宜春與戶房典吏牛桂天的“交情”到底是什麼?無非是用明麵上的稱兄道弟,來掩蓋行賄免稅的事實。
這麼多年來,族裏有好處皆緊著顏宜春家,不是沒有道理的。正因為有顏宜春上下打點,伺候的牛老爺高興,顏家硬生生的比旁的村民每年少交兩回稅,才成就了十裏八鄉有名的富庶體麵。
可老爺畢竟是老爺,哪裏是能隨叫隨到的主?跑去請他出山容易,事後打點的銀錢又有誰來承擔?且昨夜不過是族裏自家鬥毆,又何必驚動外人?
顏宜春家眷精彩紛呈的臉色落入了楊景澄眼中,他更覺得此事必有內情。恰好,馬健等長隨此刻趕了來,四個壯漢雁翅般站在他身後,好不威武。楊景澄一腳踢開礙事的陳賴頭,撿了另一個上位坐下,再次開口對孟勇問道:“那你說說昨夜顏爽去牛老爺跟前說了甚?”
孟勇想了想道:“小人們當時不在跟前,今晨聽牛老爺吩咐的時候,牛老爺說,村裏刁民惹事,欺負顏宜春,命小的們鎮鎮場子。別的小人們也不知道了。”
楊景澄眉頭微皺,時下講究家醜不可外揚,漫說顏宜春家雖死了個孫子,卻並沒有一敗塗地;便是他家果真被打死打殘了,也得密密的捂好,待村裏人瓜分了這一注意外之財,方能去報官。否則休說意外之財,不借題發揮訛詐一筆都不叫皂隸的行事。不然剛陳賴頭問顏爽的屍首,顏道興也不至於嚇成那樣了。
如此看來,顏爽的行為更為可疑。忽然,一個念頭竄進了楊景澄的腦海。顏爽臨死前說什麼來著?
“世子爺,顏宜春搶了我爹的田!”
楊景澄忽覺迷霧當中透出了一絲光亮,連忙側頭問馬健:“顏爽此人你知道多少?”
馬健低聲答道:“顏宜春家的佃農,家裏有個婆娘。原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去歲病死了,二兒子……聽說餓死了。”
楊景澄手指緊了緊:“女兒呢?”
馬健頓了頓,道:“上個月家裏斷了糧,賣窯子裏去了。”
楊景澄心中一寒:“你說,昨晚鬥毆之人,誰也不肯承認自己先動手?”他看向馬健,“確定麼?”
馬健點點頭:“確定。”
楊景澄的目光再次看向顏爽的屍體,騰的站起身來,吩咐道:“錢大壯,把這三個瞎了狗眼的皂隸捆了,帶去我們家審。賀平你去顏爽家,把他婆娘捆來見我。”說畢,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世子爺!”顏道興追在後頭喊,剛那幾句對話讓他察覺到了什麼。對他們而言,比起牛老爺,家務事更不願楊景澄插手。與牛老爺打了一輩子交道,多少有回旋的餘地。而楊景澄……顏舜華與他們有殺母之仇!
楊景澄懶得理會顏家人,快步的往回走。錢大壯把三個不敢反抗的皂隸捆了個嚴嚴實實,一串子牽著,急忙忙的跟在後頭。待前方的楊景澄就要趕到家時,卻見他忽的拐了個彎,往顏舜華娘家舊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