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珠從屋簷墜落,跌進了石板上的小水窪裏,蕩開了破碎的波浪。狹小院子裏的五個人,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楊景澄想從顏爽家的眼中看出些許情緒,但那渾濁的眼隻有麻木與冷漠。既然來到這裏,既然從容跪在此處,就代表著她已無所謂生死。她甚至不知道丈夫顏爽已經死了。但即便知道了,恐怕隻會覺得能夠利索的死,也是一種造化吧。

“你……願意去我家當差麼?”楊景澄不知不覺說出了這句話,“粗使婆子,管吃住,每月八百錢,四季有衣裳……”

顏爽家的眼睛彎了彎,露出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但沒有做出任何回答。隻是朝楊景澄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不顧渾身的泥水,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景澄僵在了原地,久久沒有言語。從昨夜到今晨,從開始到結束,他滿腦子想的皆是陰謀詭計,是朝堂博弈的步步驚心。卻從沒想過,至始至終,隻是一個絕望佃農漂浮撼大樹般的掙紮;隻是一個窮困潦倒,護不住妻兒老小的男人,利用他的到來,利用顏舜華的憎恨,因勢利導演出的一場好戲。他不是頭一回被人當槍使,卻是頭一回在當完槍後,心情如此的沉重,沉重到生不出半分怒意。

顏爽家的瘦削蹣跚的背影在眼前徘徊,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從心底升起。他與顏爽素不相識,因此說不上難過;他早在北鎮撫司見慣了生死,因此也說不上動容。可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纏繞在心底。看不見,摸不著,也揮不掉。

起身,踩著泥濘的道路往外走。龍劍秋見楊景澄情緒不對,想要跟上,卻被龍大力摁住肩,衝著他搖了搖頭。於是,龍劍秋隻好看著楊景澄出門,右拐,向自家方向走去。

踏進院門,泥地裏同樣跪著狼狽的幾個人。楊景澄驀得頓住了腳步。今日著實過的有些意思,先見著兩個佃農對顏宜春家的奴顏婢膝,緊接著顏宜春的家眷在地上對著幾個皂隸搖尾乞憐,最後驚天反轉,三位在榆花村裏不可一世的皂隸,老老實實的跪在他跟前,交付了生死。而於廊下從容坐下的自己,此刻若見著了能對他生殺予奪的帝王,又會是怎樣的姿態呢?

楊景澄自嘲一笑,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不輕不重的對三個皂隸道:“而今天下太平,尤其京畿,並無兵災匪禍,爾等肆意分派苛捐雜稅,可是有違律令的。”

陳賴頭哭喪著臉道:“小的們知錯了,請世子高抬貴手,饒過小的一回。往後甘願為世子做牛做馬,世子把小的們當個屁放了吧。”

楊景澄一時沒有答話,若按他往日的性子,幾個橫行鄉裏的王八蛋既敢冒犯他,那他正好借著由頭收拾了去,也算為民除害。然則今日之事,讓他不免想的有些多。

打殺了三個皂隸,又如何呢?胥吏並不在他管轄之內,他亦非奉了聖命的欽差,弄死幾個小嘍囉縱然無人尋他不是,終究名不正言不順。既無擲地有聲的道理,便是把他們當眾淩遲,世人也隻當他們瞎了狗眼衝撞了貴人,實屬活該,而不會想到是他們為禍鄉裏、害人無數。

何況,顏爽臨終前的話一直在他心裏回蕩。

“顏宜春搶了我爹的田……”楊景澄意味深長的看了陳賴頭一眼,總是莫名其妙從天而降的苛捐雜稅,是否亦包含了豪強們從不訴之於口的心機?倘或今日他不在榆花村,被逼到絕路的顏蒜子將如何選擇?還能如何選擇?賣青苗將是他唯一的路,那青苗又賣給誰呢?

一次賣青苗,斷炊賣兒女,最後……終究會賣掉賴以生存的田產,淪為富戶們的佃農。顏宜春,在與虎謀皮啊!所以顏爽算準了牛老爺能派人來,算準了皂隸會借著死人的由頭對顏家敲詐。這一環扣一環的陰謀詭計,細細品來,半點不遜色於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布局。今次下鄉,他可是真真長了見識!

楊景澄越不說話,陳賴頭三人越惶恐。尤其是出言調戲了楊景澄的方十八,此刻忍不住的兩股戰戰,仔細看去,他的□□已經暈染了一大團水漬。

春日的微風拂過,院中樹木隨風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葉片上積攢的水珠順勢滴落。偶爾一兩滴掉進了人的頭發裏,引的頭皮一陣發涼。滴答,滴答,又有水珠不停的落在水窪裏,卻是陳賴頭三個人額頭上的冷汗。

渾身濕透的他們,早分不清身上沾的是雨水、是冷汗還是尿液。他們隻覺得一陣陣吹來的風,卷走了他們身上所有的熱氣,凍的他們上下牙齒瘋狂的磕在一起又迅速分開。㊣ωWW.メ伍2⓪メS.С○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裏,楊景澄忽然開口:“你們知道北鎮撫司的詔獄麼?”

咚!受不住驚嚇的方十八兩眼一翻,撲倒在了石板上。剛那一聲動靜,正是他腦袋撞地的聲響。陳賴頭和孟勇嚇的眼淚直飆,瘋狂的朝地上磕頭。好在今日恰趕上楊景澄憑空生出感悟,不待他們把腦袋磕出花,已朗聲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