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夜色彌漫、夜月如水。

嘚嘚的馬蹄聲,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尤其分明。楊景澄坐在章首輔特特預備的馬車裏,心緒繁雜。不止為章太後的話,還有旁邊這位章太後的人。

丁年貴感受到了楊景澄視線,後脊梁骨陣陣兒的冒汗。他作為密探跟了楊景澄好有兩個月,怎會不知眼前這位的身手?以死相博未必打不過,問題是,他並沒有以死相博的資格。

怎麼就讓太後把自己送給了大寶貝世子了呢!

丁年貴簡直欲哭無淚,他是探子啊,過了明路,還有甚價值?難道他每天夜裏跟楊景澄請個假往宮裏頭去傳信?偏偏東廠的探子,多半來自錦衣衛,雖在東廠辦公,但檔案依舊歸屬於北鎮撫司。換言之,北鎮撫使的楊景澄身邊,跟個副官,算稀奇事兒麼?

比丁年貴更糟心的是楊景澄,之前他就察覺有人跟蹤自己,現在倒好,太後她老人家直接把人拎到他麵前,說甚——既你發現了,索性讓他貼身保護吧。北鎮撫司訓出來的人,身手反應都比家裏帶的長隨強。楊景澄能說什麼?長者賜便不敢辭了,太後親賜的侍衛,拒了往小了說是心懷不軌,往大了說可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車輪壓過一個細小的石子,劇烈的晃動了一下。丁年貴本能的伸手攙住楊景澄的胳膊,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

丁年貴幹笑的放開了手:“對不住,忘記世子身手敏捷,是小人多事了。”

楊景澄腦仁兒好疼,丁年貴乃有檔可查的朝廷命官,別看他說話卑微,人家有正經官職的。也就是說,他身邊呼喇巴的冒出了個新人,聖上略查一查,隻消發現不是華陽郡公派給他的,結合今日太後回娘家之事,便知道是太後的手筆。那麼,在聖上看來,他八成被太後軟禁監視了。

“娘娘你坑我啊!”楊景澄在心中呐喊,這不讓他在聖上心中加碼麼?他早答應了華陽郡公不奪儲位,要他怎麼跟人解釋!

“那個……世子……”丁年貴小心翼翼的開口,“小人不大識字。”

楊景澄糟心的看著丁年貴,吐出了一個字:“學!”

“不是不是,”丁連貴連連擺手,“小人既跟了您,您若不放心,割了小人的舌頭便是。”

“可別!”楊景澄打了個寒戰,“犯不著,娘……咳,太後奶奶說助我出京。待我去了江南,你呆在我身邊也無用了,給你謀個官職,你自尋前程吧。”

丁年貴聽得此話,差點哭出聲來:“世子,您還是割了小人的舌頭吧,小人不想做太監。”

楊景澄一臉莫名:“讓你做官,不是做宦官!”

“小人是宦官養大的啊。”丁年貴好生憂鬱,“娘娘讓小人服侍您,服侍不好,可不得哢擦一刀,直接進宮服侍娘娘去麼……”

楊景澄立馬一個激靈,直接問道:“似你這般孤兒,東廠多麼?”

“挺多的吧。”丁年貴老老實實的回答,“隻不過有些不在明麵,能撈個官職的五個指頭都能數出來。”

楊景澄的心沉了沉,第一,太後馴養孤兒,長大不但可成死士,幾代孤兒更是能偽裝成一家幾口,暗藏在角角落落,讓人防不勝防;第二,太後不差銀子,馴養的孤兒絕不止十幾二十個,丁年貴能從數百人中脫穎而出,混成了個正兒八經的正七品京官,其能力品性可想而知。眼下畏畏縮縮的表現,定然是假象。甚至方才那不識字、割了舌頭的話,更是以退為進。果真割了他的舌頭,放心大膽的使喚,他就傳不出信?那也未免太小瞧太後的眼光了。

“世子,”丁年貴覷著楊景澄麵色不虞,小心翼翼的道,“其實,近來小人也不曾監視您。娘娘隻說如今您在風口浪尖上,怕有人對您下手,讓小人們跟在後頭保護。”

“你亦有品級,不必自稱小人,聽著別扭。”楊景澄淡淡的道,“你們怕誰對我下手呢?”

丁年貴撓撓頭:“我們也不知道,不過世子您身份尊貴,娘娘關心則亂也是有的。”

楊景澄瞪了丁年貴一眼,上眼藥的活兒也幹的挺利索的哈!現滿京可能嫌他礙眼的能有誰?長樂倒是算一個,可他有那膽麼?便是有,他手底下又有能弄得死自己的人麼?太後真是不遺餘力的暗示他與華陽乃一山不容二虎,逼他抱大腿啊。

不再糾結太後的謀劃,楊景澄直接問道:“還有多少人跟在我身後?”

“噯!世子真個體恤人。”丁年貴點頭哈腰的道,“東廠要緊的物事,總計有一百多人打理。我原是某役的役長,也叫番頭。手下有番子十二人,娘娘的意思是,咱們這一隊人,便都送與世子了。從此我等遷出東廠,隻為世子一人效命。”

楊景澄似笑非笑的問:“官兒不做,到我手底下當個奴才,心裏不委屈麼?”

“多少有些吧。”丁年貴苦笑,“我比不得那些軍戶,能撈個良民身份不容易。但娘娘也說了,東廠雖有錢,可那都是刀口舔血賺的,隻怕有錢賺沒命花。倒不如跟著世子,您性兒好,前程更好。橫豎我這些年賺的不少,跟在世子身邊幹點子雜活,娶個老婆,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