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首輔提起筆,又倏地頓住。筆尖懸在雪白的信箋上方,極擅言辭的他竟一時不知如何落筆。他在混跡朝堂多年,看人的眼光尤其毒辣。多半人隻消三言兩語,便如有讀心術般,把人看的明明白白。因此,自家孫子是何等脾性,他最清楚不過。

“怎麼了?”見章首輔踟躕,譚夫人柔聲問道。

章首輔索性先把筆擱到了架子上,輕歎道:“咱們家的孩子,過於嬌慣了。”以往,章首輔對家中子弟的張狂,並非沒有察覺。章家實力強悍,張狂些又如何?說句到家的話,之所以要竭盡全力奮發圖雄,為的不正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暢快麼?

縱觀古今,權臣架空皇帝,統禦天下之事數不勝數。其子孫家眷,宗室皇族都不敢輕易招惹。強者為尊,這便是亙古以來不便的道理。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若無能,就休怪臣子逆了綱常。

因此,子孫對著宗室跋扈點兒他往日從不曾放在心上,不服氣的話,你宗室也出個人物,震懾得旁人不敢動彈。但,張揚跋扈,不代表沒腦子。什麼人可以欺壓,什麼人須得避讓,心裏總歸得有本賬才行。譬如華陽郡公,哪個敢把他當長樂一般試試?

章首輔歎息的,正是章士閣對形式的判斷力讓人絕望。

初出茅廬的楊景澄確實遠遜於華陽,然而,那是章太後看重的孫子。章家的體麵,一半來自章首輔把控大權,另一半便來自於章太後執掌朝堂。

沒有章太後,他章首輔便是欺君罔上的奸臣,人人得以誅之。那些人未必是他的對手,但他絕無今日之順暢;有了章太後則不然,朝臣們嘴裏再念叨著牝雞司晨,章太後也是皇家人,她代表了皇家正統,她是君,旁人是臣。

章士閣截斷賑災的糧草,已然觸到了章太後的底線。章太後引而不發,大抵不是不惱怒,而是想看看楊景澄如何應對。而楊景澄無疑應對的很好。奪回了糧食,就是奪回了當日被章士閣踩下的顏麵,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不僅如此,借著此事,楊景澄交好了蔡儀,收買了徽州衛安定了寧江府的人心,打下了自己的威望。蔡儀左右不了康良侯府,孱弱的徽州衛僅剩個名頭,寧江府的人心更是不值一提,唯有他楊景澄的威望,一覽無遺的展現在了朝臣們的麵前。

年僅二十歲,果斷出擊、柔和行事,這不是個莽夫,更不是個無能的紈絝。或許楊景澄自己都沒意識到,朝中已有無數道讚賞的眼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確實比剛愎不仁的華陽郡公,更貼近臣子們心中的帝王。

“唉。”章首輔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我可左右朝堂,卻不能逆勢而為。這群孩子,真當老夫是天下的主宰?正兒八經坐在禦座上的那位,不也得日日妥協、時時退讓麼?如若有個名頭,便可為所欲為,我們章家隻怕早已九族盡亡了。”

譚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近兩年來,家裏子孫鬧出來的事一樁接著一樁,不獨出嫁的女兒們在夫家作威作福——婦道人家在家裏折騰實乃小事,除了嫁去瑞安公府的二丫頭叫永和帝惦記上了之外,弄死幾個姬妾算不得什麼。

要命的是男丁這頭,不是這個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叫人參了又參;就是那個在街頭巷尾爭強鬥氣,為了些許小事打殺良民;又或是仗著族裏的勢,肆意吞並良田,弄的無數百姓家破人亡。林林總總,章家得勢時還好,一旦失勢,那便是萬劫不複!

自古權臣難善終,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