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重歸故裏
1
甄浩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居安達縣,內心樂滋滋的,但也是苦澀的。 屈指一算,他從18歲離家參加東北軍,然後又在軍隊裏醫校學醫,當上了中醫醫生,至今已有十年之久沒回過家,隻能從信中知道家中的情況。自打他十多歲離開了碧波湖邊的兩棵樹村,家搬到安達縣,是含辛茹苦的父親甄華山把妹妹甄愛蓮拉扯大的,近幾年靠爺兒倆在街頭拉洋片熬著苦日子,他父親還患上了哮喘病,嚴重發作時上氣不接下氣,張大嘴喘起沒完,憋得口唇青青的,真是在遭罪。 甄浩多次在夢中見到了可憐的父親,淚水浸濕了枕巾,他為自己沒能盡到兒子的孝道而感到內疚。他又想到妹妹愛蓮,她如今20出頭了,個子一定長得很高,變得俊俏,女大十八變嘛,必然越變越好看,也心疼她成天忙裏忙外,還跟爹去拉洋片,寒來暑往,頂風冒雨,真夠辛苦的。 甄浩穿街過巷急匆匆往家趕著,兩眼不住地往四周看著,記得小鬼子到來之前,這所縣城裏的各種店鋪、作坊、小吃店鱗次櫛比,琳琅滿目;在街上隨處可見挑擔的、挎籃的、推車的、擺攤的小商小販,他們在賣著各種鮮嫩的蔬菜、水果,隨著叫賣的吆喝聲,你會看到新出鍋的香噴噴的大餜子、燒餅和羊湯……真令人垂涎欲滴;人們走在街上不是在忙著趕路,就是選購著自己可心的物品,不少老年人或是散步聊天,或是坐在牆根兒曬太陽;到了趕集、廟會和年節,更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在這裏顯出一種活力、一種生氣。 如今世道變了,在這座縣城不少買賣摘下匾,落下幌兒,大門關著廢業了,那些穿著破爛不堪、蓬頭垢麵的叫花子卻三五成群屢屢可見,增添的是鬼子兵穿著帶釘的皮鞋,發出嘎嘎的響聲,在沿街不停地巡邏,還有可惡的偽警憲特耀武揚威地像瘋狗一樣到處竄動。 甄浩看在眼裏,恨在心頭,觸景傷情的悲憤撞擊著肺腑。 他在自己家的小院門前停下了腳步,隔著半人多高的木板障子往裏望去,院裏的積雪白花花、厚厚的,隻是在上麵沒有人走動的腳印,他心想,這爺兒倆到外地去拉洋片啦?家裏咋沒人呢?他穿過小院,徑直走到門前,見門上了鎖,透過落滿灰塵的玻璃窗朝屋裏望去他驚呆了,桌子、椅子東倒西歪,鍋碗瓢盆摔的摔、碎的碎被扔了一地,箱子敞著蓋兒像是被誰翻動過…… 甄浩頭腦嗡嗡地在響,風風火火地趕往鄰居趙大娘家,想打聽個究竟。趙大娘是甄浩、愛蓮的幹娘,她也許會知道這眼前發生的事。 趙大娘一輩子沒孩子,心疼甄浩、愛蓮,她常想,這是兩個從小沒娘的孩子啊,把這兩個孩子當成是自己親生的,處處給予關愛。倆孩子一年到頭穿的衣服都是她一針一線縫的,一雙雙鞋也是她做的,家裏包頓餃子、燉個小雞自家的老頭兒還沒吃到嘴,就先惦記給這倆孩子送一碗,她總覺得沒娘的孩子可憐,老鄰居住著,又是幹娘,不能眼瞧著這倆孩子受委屈,還得盡力幫一把,自己不就是多點兒累、少吃口好的嗎? 記得有一次,甄浩被一個地賴子搶去了書包,腦門兒還被打出個蛋黃大的青包,趙大娘急了,她領著甄浩找到這地賴子家,要回了書包不算,還讓這個地賴子認錯,保證以後不再欺負人了。 這地賴子就是嘴硬,還歪瞪著眼兒,梗梗脖兒,就是不說軟乎話兒,趙大娘實在消不了這火兒,站在他家門前跺著腳,扯起嗓門兒又喊又罵:“你欺負沒娘的孩子虧不虧心?年輕輕的就這麼不學好,長大了準是個孬種!……” 趙大娘喊著、罵著,看著門口有把笤帚,她操起來,擼起袖子就攆著地賴子要打,地賴子嚇得滿院跑。 甄浩撅著嘴,急忙從幹娘手裏搶過笤帚勸著說:“您甭打啦,打上他該多疼呀?” 趙大娘輕聲對甄浩說:“傻小子,我能真打嗎?就是想嚇唬嚇唬他……”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都說這地賴子太損,不能讓他再這樣成天淌壞水欺負人。直到這地賴子的父母趕回家,胖揍了地賴子一頓,逼著他認了錯,這場“戰鬥”才算了結。 回到家,甄浩看到幹娘的臉還氣得煞白,嗓子幹得也說不出話來,他心疼地趴在幹娘懷裏哭起來…… 歲月在飄逝,但這些事仍舊使甄浩曆曆在目,他對幹娘感恩的情感,就像被裝進了小船,永遠駛不出他的腦海。 甄浩的心怦怦跳著,好像要跳出胸膛,他一路小跑來到趙大娘草房門前,急促地敲著門,喊著:“幹娘,我是甄浩,您兒子回來了!” 趙大娘正在炕上納著鞋底,聽說甄浩回來了,急忙下地趿拉著鞋來開門。 此時,甄浩進了屋,趙大娘仰著臉端詳著他,看到他身板兒壯壯的,長成大人樣兒了,心裏樂滋滋的,看著,看著,她兩眼又噙滿了淚。 趙大娘讓甄浩坐在炕頭兒,又遞來一杯熱水,嘴角微微顫動地說:“兒啊,咋才回來?娘都要想死了……” “是啊,我才回來,也想您啊,我幹爹呢?” 趙大娘心裏很亂,咬著牙根兒氣狠狠地說:“你幹爹幾個月前得病去世了;三天前你家被抄了,被砸了!你老爹和愛蓮被關在警長周疤眼家的小黑屋裏,我去找了幾趟也白搭……” 趙大娘說到這兒,淚珠一顆一顆地淌在她刀條一般的瘦臉上。 甄浩聽到這裏,氣得兩眼冒火,爹一輩子領著妹妹艱難度日,不惹人不惹事,怎麼禍從天降? 趙大娘一邊簌簌地流著眼淚,一邊哽咽地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