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訪蓮
我突然想去看看那些出汙泥而不染的蓮。在生活間存身，那裏眾焰高熾，總是有太多的顏色，太多的駁雜、積漸與侵染，圍獵著我，很多的時候，那就像是一片積淤的泥沼，叫我深陷著，不能自拔。那些壅塞、噬沒、塗染與浸漬，紛至而遝來，奪去我原來的所有，失去我本來的顏色，令我侘傺而悒鬱難安。這個夏天裏、暑熱初起的日子，我突然情動，不能自止，想去看看它們，在這開花的時節，那亭亭淨植的妙狀，與它們相伴片時。我知道，自我居住的地方，出城郊不遠，就有一處蓮塘，我曾聽人說起過它。於是，我欣然命步，一路尋訪了去。這是一個陽光似錦的日子。天空淨藍，偶有一兩朵的白雲，在天上閑閑地舒卷著。陽光暢快地照射，漸漸地叫人沁出汗珠，生出一種火辣辣的燠熱。田間的小徑上，一路的細草如絲。我終於找到了那一個蓮池。這是一個四周爬滿了野草的泥塘，雜草在地上一任自如地瘋長著，亂茸茸地鋪成了一片綠裀；開著黃花的鴨婆藤，繞著荊棘生長著，帶長毛的冬茅，一叢一叢地披著白霜。這是一個無人打理與修葺的池塘，亂草甚至長進了池塘的裏麵去。池塘的水麵，密密匝匝地結滿了綠萍，鋪滿了整個池麵，根本見不到一點水的顏色，有一種很重的野氣。一隻長嘴巴的翡翠鳥，在蓮葉間喑喑地飛著；而青蛙的叫聲，如鼓一樣，在蓮池的四周敲響。四周闃寂無人。走近這個池塘，就好像穿過了一個幽杳的時間的隧道，回到了一個洪荒的古代。蓮，在一種恍若隔世的寧靜裏，亭亭如初地潔立著。池塘中的荷葉，也一任散漫地生長。一些地方，挨挨擠擠，亭亭複田田，滿眼凝碧疊翠；一些地方卻長短不一，隻稀疏地浮出幾片圓蓋；有些地方，幹脆就是一係白地的綠萍，不見一片荷葉。一些荷葉的心裏，還窩著晶瑩的露珠，益發顯出著這荷葉的綠茵淨美，勃勃生機。荷葉亂發著，也長出了池塘，在池埂上，以及環池的爛泥的溝裏，高擎出過人頭的綠玉般的夢。池塘中的花朵，有紅蓮，也有白蓮，但都未及大開，半舒、或打著朵兒；有許多還是高高戟舉的荷箭；有一二朵的花已經開過了，花瓣撒落在綠色的萍麵上，剩下一個蓮蓬，蓮蓬上殘留著幾根黃色的花須；隻有幾朵花，正鼎盛地開著，嫻嫻靜靜地散布與出落在碧葉的中間。我在那池塘邊的草埂上流連，且行且看，繞池遊走，又隨意地席地而坐，獨守著蓮塘。深深傾慕著，這些出自淤泥，而又能洗淨汙濁，一塵不染的倩影，與它們以神相照，身心相與，久久地相伴。我確確實實地歡喜著，宇宙萬物間，這出自汙淖，卻得到淨美的精靈，這是一種造物的奇跡。我盡情地享用著，這一令我養眼舒心、逸性飛揚、意悅脾美的時刻。可是，在與蓮花的久久相伴、浮思裏，我卻突然心有所悸，深深地同情起蓮花下的淤泥來。我感到自己心室的纖維在微微地顫動著，這種悸動，深沉而灼熱。我驚異著人間的一種偏頗，其實是多麼的深重、冷酷而炎沸。這可以說是一種冤屈，一個華而不實的誤區。淤泥，以自己的孤忱，默默地奉養了蓮。其實，沒有淤泥，哪來的蓮，哪有蓮的潔立與高植啊！可是，我們愛著蓮花，卻失去著對泥的敬意。我們甚至棄本逐末，乃至厭惡與唾棄著淤泥，向它翻起我們的白眼與鄙夷！或者，蓮是無心的。蓮與泥，各得著一美。蓮的美麗，是勃勃生長，中通外直，亭亭淨植，香遠益清；而泥的美麗，就是博容廣納，黑渥深淤，豐厚肥沃，默默奉獻。蓮與泥，各得其心，各行其美罷了。抑或，蓮是有心的，正因了泥的沃腴，蓮才愈加茂盛、端莊、高植、淨美，以此來報答、感謝著泥的恩情。而無論我們怎樣不屑、鄙棄著淤泥，也無論蓮有心或無心，泥卻依然故我、一如既往地奉養著蓮。我無端地生起一種感動，這種感動，深沉而磅礴，充填了天地間。我一直渴望著，擁有蓮的絕世的美麗，一塵不染、亭亭潔立、秀出人寰，風致照人、清香遠至、令萬眾傾迷。可是，在這一刻，我卻突然願意並改變了自己的初衷：正因為這個世界裏，有太多的傾軋，太多的覬覦，太多的爭並、侵噬與墨染，正因為我們的人間，有太多的偏執、冷漠與炎沸，我想，就讓我做那蓮的腳下，渾厚深沉、奉獻著赤誠的泥吧！兼容並蓄，豐厚沉鬱，肥沃渥腴，默默有情，惠物無聲，冷對白眼，而不計舛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