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傳記文學(1 / 3)

4.傳記文學

今天我想講講中國最缺乏的一類文學——傳記文學。

這並不是因為我對傳記文學有特別研究,而是因為我這二三十年來都在提倡傳記文學。以前,我在北平、上海曾演講過幾次,提倡傳記文學;並且在平常談話的時候,也曾勸老一輩的朋友們多保留傳記的材料,如梁任公先生、蔡孑民先生,和綽號財神菩薩的梁士詒先生等,我都勸過。梁士詒先生有一個時期很受社會的毀謗。有一次,他來看我,我就勸他多留一點傳記材料,把自己在袁世凱時代所經過的事,宣布出來,作成自傳;不一定要人家相信,但可以借這個機會把自己做事的立場動機赤裸裸的寫出來,給曆史添些材料。可是這三位先生過去了,都沒有留下自傳。蔡先生去世十多年,還沒有人替他作一部很詳細的傳記。梁任公先生五十多年的生活,是生龍活虎般的;他的學說,影響了中國數十年:我們覺得應該替他作一部好的傳記。那時丁文江先生出來擔任搜集梁任公傳記的材料,發出許多信並到處登廣告,征求梁任公與朋友來往的書劄以及其他的記述。丁先生將所得到的幾萬件材料,委托一位可靠並有素養的學者整理;後來寫了一個長篇的初稿,油印幾十份交給朋友們校閱。不幸國家多故,主辦的丁文江先生很忙,未及定稿他本人也死了。所以梁任公先生傳記到現在還沒有定稿。梁士詒先生死後,他的學生葉譽虎先生根據他生前所經手做的事情的許多原始材料,編了兩本《梁燕孫先生年譜》。這雖然不是梁先生的自傳,但是內容完備詳細,我看了很高興。這個年譜的刊行,可以說是我宣傳傳記文學偶然的收獲。今天借這個機會我又要來宣傳傳記文學了!我希望大家就個人範圍之內來寫傳記,養成搜集傳記材料和愛讀傳記材料的習慣。

師院同學曾要我談談《紅樓夢》。《紅樓夢》也是傳記文學,我對《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作過考據,搜集曹雪芹傳記材料,知道曹雪芹名霑,雪芹是他的別號,他的前四代是曹禧、曹寅、曹、曹洪。《現代名人大辭典》裏列有曹霑的名字,使愛讀《紅樓夢》的人知道《紅樓夢》作者的真名和他的曆史,算是我的小小貢獻。這種事情是值得提倡的。我的書現在大陸已買不到了,在自由中國流傳的也很少。我希望這次回來能將我所寫的有關《紅樓夢》的文章(散見在《胡適文存》《胡適論學近著》中的),再加上我朋友們所找到的有關曹家的材料(如台大教授李玄伯先生所發表過的文章,以及吳相湘先生在清故宮發現的秘密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的奏本),收集在一起,合印為一冊,使愛讀《紅樓夢》及關心《紅樓夢》的人有一個參考。也許我下次再來時,便可以談談《紅樓夢》了。

我覺得二千五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達的是傳記文學。中國的正史,可以說大部分是集合傳記而成的;可惜所有的傳記多是短篇的。如《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晉書》等,其中的傳記有許多篇現在看起來仍然是很生動的。我們略舉幾個例:太史公的《項羽本紀》,寫得很有趣味;《叔孫通傳》,看起來句句恭維叔孫通,而其實恐怕是句句挖苦叔孫通。《漢書?外戚傳》中的《趙飛燕傳》,描寫得很詳細,保存的原料最多。《三國誌》裴鬆之的注,十之八九是傳記材料。《晉書》也有許多有趣味的傳記,不幸是幾百年後才寫定的。《晉書》搜集了許多小說——沒有經過史官嚴格審別的材料——,成為小說傳記,給中國傳記文學開了一個新的體裁。後來作墓誌銘小傳,都是受了初期的幾部偉大的曆史——《史記》《漢書》《三國誌》等——的傳記體裁的影響。不過我們一開頭就作興短傳記的體裁,是最不幸的事。

中國傳記文學第一個重大缺點是材料太少,保存的原料太少,對於被作傳的人的人格、狀貌、公私生活行為,多不知道;原因是個人的記錄日記與公家的文件,大部分毀棄散佚了。這是中國曆史記載最大的損失。

除了短篇傳記之外,還有許多名字不叫傳記,實際是傳記文學的“言行錄”。這些言行錄往往比傳記還有趣味。我們中國最早、最出名,全世界都讀的言行錄,就是《論語》。這是孔子一班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對於孔子有特別大的敬愛心,因而把孔子生平的一言一行記錄下來,彙集而成的。

中國從前的文字沒有完全做到記錄語言的職務;往往在一句話裏麵把許多虛字去掉了。《尚書?商盤》、《周誥》為什麼不好懂?就是因為當初記錄時,沒有把虛字記錄下來,變成電報式的文字。現在打電報,為了省錢,把“的”“呢”“嗎”等虛字去掉。古代的文字記載所有過簡的毛病,不是省錢,而是因為記錄的工具——文字不完全。大概文字初用的時候,單有實字,——名詞、代名詞,沒有虛字。實字是骨幹,虛字是血脈,精神。骨幹重要,血脈更重要。所以古時的文字,不容易把一個人講的話很完全的記錄下來。到了春秋時代,文字有了進步,開始有說話的完全紀錄。最早最好的說話紀錄,是《詩經》。《詩經》裏的《大雅》、《周頌》,文字還不十分完全。但是《國風》全部和《小雅》一部分,是民間歌唱的文字;因為實在太好了,所以記錄的人把實字、虛字通通記錄下來了。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表示口氣的“也”字都寫出來了。又如“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你看看,耳環戴紅的好,還是戴白的好?又戴什麼花咧?把一個漂亮的小姐問他愛人的神態,通通表現出來了。這是記錄文字的一個好榜樣。至曆史上最好的言行錄,就是剛才說的《論語》。《論語》文字,虛字最多。比方“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一句話有五個虛字。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歟?抑與之歟?”這是孔子的一個學生問另外一個學生的話。拿現在的話來說:我們的老師到一個國家,就知道人家政治的事情,這是他自己要求得來的,還是人家給了他的呢?子貢答複的最後兩句話:“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歟!”(我們的先生要求知道政治的事情,恐怕同別人家的要求不同一點吧!)這樣一句話,竟有十個虛字。這是把說話用文字完完全全記錄出來的緣故,妙處也就在這裏。

《論語》這部書,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最重要的地位。這部書的絕大部分是記孔子同他的弟子或其他的人問答的話的。聰明的學生問他,有聰明的答複;笨的學生問他同樣的一個問題,他的答複便不同。孔子說話,是因人而異的;但他對學生、對平輩,以及對國君——政治領袖——那種不卑不亢的神情,在《論語》裏麵,是很完整的表現出來了。現在有許多人提倡讀經: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詩經》、《論語》、《孟子》當成經看。我們要把這些書當成文學看,才可以得到新的觀點,讀起來,也才格外發生興趣。比方魯定公問孔子一個問題,問得很笨。他問道:“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這正如現在我要回到美國,美國的新聞記者要我以一分鍾的時間報告這次回台灣的觀感一樣。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孔子的話譯成現在的話就是:“一句話便可以把國家興盛起來,不會有這樣簡單的事;但說個‘差不多’罷!曾有人說過,‘做君上難;做臣下也不容易。’如果一個國君知道做君上的難,那麼不是一句話就差不多可以把國家興盛起來麼?”)定公又問:“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答複道:“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孔子的話譯成現代的話就是:“一句話把一個國家亡掉,不會有這樣簡單的事;但說個‘差不多’罷!曾有人說過,‘我不喜歡做一個國君;做一個國君隻有一件事是可喜歡的,那就是:我的話沒有人敢違抗。’如果他所說的是好話而沒有人敢違抗,那豈不是很好的事!如果他所說的不是好話而沒有人敢違抗,那麼,豈不是一句話便差不多會把一個國家亡掉了麼!”)我們從孔子和魯定公這段對話來看,知道《論語》裏麵,用了相當完備的虛字。用了完備的虛字,就能夠把孔子循循善誘的神氣和不亢不卑的態度都表現出來了。像這樣一部真正純粹的白話言行錄,實在是值得宣傳,值得仿效的。很可惜的,二千五百年來,沒有能繼續這個言行錄的傳統。不過單就《論語》來說,我們也可知道,好的傳記文字,就是用白話把一言一行老老實實寫下來的。諸位如果讀經,應該把《論語》當做一部開山的傳記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