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東西文化之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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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歐洲許多消極的學者,唱著這種論調:西方的物質文明業已破產,東方的精神文明將要興起。去年我在德國的時候,有一個很淵博的學者和我說:“東方文化是建築在精神上麵。甚至東方人的靈魂得救,都是以道德高下為選擇的標準。輪回之說,不是如此嗎?”這種言論,雖然是他們戰後一種厭倦的心理;然而對於那些東方文化誇耀者,實足以助長其勢焰。依我個人所見所聞,這種論調,也使西人對於他們自己那日見增長的文化,沒有得著一種正確的觀念。我草此文討論東西之文化,就是想大家對於這兩種文化有一種新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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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中國人,所以就從孔子講起。依照孔子觀象製器的理論,一切文化之起源是精神的,是從意象而生的。“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製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孔子舉出許多事實,證明這個理論。我們看見木頭在水上浮,就發明了船;看見另一種木頭可以沉入水內,就發明棺材墳墓以保存父母的遺體;看見雨水落在地下,就發明文字以記載事實,因為恐怕它們也像雨水一樣落下不見了。
柏拉圖與亞裏士多德也有這種理論。人類的器具與製度都起源於意象,即亞裏士多德所謂“法因”(formal causes),孔子、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等都生於上古時代,那時並無所謂物質與精神的二元論,所以他們能夠認清一切物體的後麵都是有思想的。
實際上,沒有任何文化純粹是物質的。一切文化的工具都是利用天然的質與力,加以理智的解析,然後創造成功,以滿足人的欲望、美感、好奇心等。我們不能說一把泥壺比較一首情詩要物質些,也不能說聖保羅禮拜堂比較武爾威斯洋房要精神些。最初鑽木取火的時候,都以為這是一件屬乎精神的事,所以大家都以為是一個偉大的神所發明的。中國太古神話時代的皇帝都是發明家,並不是宗教的領袖。譬如燧人氏發明火,有巢氏發明房屋,神農氏發明耕種與醫藥。
我們的祖先將一切器具歸功於神是很對的。人是一種製造器具的動物,所以器具就構成了文化。火的發明是人類文化史中第一個新紀元,農業的發明是第二個,文字是第三個,印刷是第四個。中古時代世界各大宗教,從中國東海橫行到英國,將世界的文化都淹沒了。直到後來發明了望遠鏡、汽機、電氣、無線電等,世界文化才到今日的地步。如果中古時代那些祭司們可稱為“聖”,那麼,伽利略“Galileo”、瓦特、斯蒂芬孫、模司(Morse)、柏爾(Bell)、愛迪生(Edison)、福特等,就可稱為神,而與伯羅米修士(Prometheus)、卡德馬斯(Caddmus)居於同等的地位了。他們可以代表人群中之最神聖者,因為他們能夠利用智力,創造器具,促進文化。
一個民族的文化,可說是他們適應環境勝利的總和。適應環境之成敗,要看他們發明器具的智力如何。文化之進步就基於器具之進步。所謂石器時代、銅器時代、鋼鐵時代、機電時代等,都是說明文化發展之各時期。各文化之地域的發展也與曆史的發展差不多。東西文化之區別,就在於所用的器具不同。近二百年來西方之進步遠勝於東方,其原因就是西方能發明新的工具,增加工作的能力,以戰勝自然。至於東方雖然在古代發明了一些東西,然而沒有繼續努力,以故仍在落後的手工業時代,而西方老早就利用機械與電氣了。
這才是東西文明真正的區別了。東方文明是建築在人力上麵的,而西方文明是建築在機械力上麵的。有一個美國朋友向我說:“美國每個男女老幼有二十五個以至三十個機械的奴仆替他當差,但是每個中國人隻有四分之三的機械奴仆替他服務。”還有一個美國工程師說:“美國每人有三十五個看不見的奴仆替他做事。美國的工人,並不是工資的奴隸,而是許多工人的頭目。”這就是東西文化不同之處。它們原來不過是進步之程度不同,後來時日久遠,就變為兩種根本不同的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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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7月我到歐洲去的時候,路過哈爾濱。這城是俄國的租借地,從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鎮市,但是現今就成為“中國北部之上海”了。離哈爾濱租界不遠,另有一個中國的城市,這城市從前是一個村莊。我在這裏遊玩的時候,有一件事令我很注意:中國城裏一切運輸都是用黃包車或是其他用人力的車,但是在租界上這種車子不許通行。現在租界已收回中國,不過一切行政仍照俄國舊時辦理。租界的交通,都是用電車汽車;如有人力車進入租界,就必須退出,而且不給車資。
那些誇耀東方精神文明者,對於這種種事實可以考慮考慮。一種文化容許殘忍的人力車存在,其“精神”何在呢?不知什麼是最低限度的工資,也不知什麼工作時間的限製,一天到晚隻知辛苦的工作,這還有什麼精神生活呢?一個美國的工人可以坐他自己的汽車去上工,星期日帶著一家人出去遊山玩水,可以不花錢用無線電機聽極好的音樂,可以送他的兒女到學校裏去讀書,那學校裏有最好的圖書館試驗室等。我們是否相信一個拖洋車的苦力的生活,比較美國的工人要精神化些道德化些呢?
除非我們真正感到人力車夫的生活是這樣痛苦,這樣有害於他們的身體,我們才會尊敬哈格理佛士(Hargreaves)、卡特賴特(Cartwright)、瓦特、福爾敦(Fulton)、斯蒂芬孫、福特等。他們創造機器,使人類脫離痛苦,如現今東方民族所忍受的。
這種物質文明——機械的進步——才真正是精神的。機械的進步是利用智力創造機器,增加人類工作與生產的能力,以免徒手徒腳的勞苦而求生活。這樣,我們才有閑餘的時間與精力去欣賞較高的文化。如果我們要勞苦工作,才能夠生存;那麼我們就沒有什麼生活了,還有什麼文化可言呢?凡夠得上文化這名詞,必須先有物質的進化為基礎。二千六百年前管仲曾經說過:“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倉廩實而後知禮義。”這並不是什麼經濟史觀,乃是很簡單的常識。我們試想想:一群婦女孩子們,提著竹籃,拿著棍子,圍聚在垃圾堆中尋找一塊破布或是煤屑,這叫做什麼文明呢?在這種環境裏能產生什麼道德的精神的文明麼?
那麼,恐怕有人對於這種物質文明很低的民族,要談到他們的宗教生活了。在此我不必討論東方的各種宗教,它們最高的聖神也不過是些泥塑木雕的菩薩而已。不過我要問問:“譬如一個老年的叫化婆子,貧困得要死了,她死的時候口裏還念著南無阿彌陀佛,深信自己一定能夠到佛爺的西天那裏去的。用一種假的信仰,去欺哄一個貧困的叫化子,使他願意在困苦的生活中生存或死亡,這叫做道德文明精神文明嗎?如果她生在另一種文化裏,會到這種困苦的地步嗎?”
不,絕對不是如此,人老了,不能抵抗自然的力量,才會接受那種催眠式的宗教。他很失望,不願意奮鬥,於是他設法自慰,宣言財富是可鄙的,窮困是榮幸的。這樣的人,正像狐狸吃不著葡萄,而反說葡萄味苦一樣。這種議論,差不多是說現世的生活沒有什麼價值,幸福的生活,還在來生。哲人們既宣傳了這種思想,那些過激派更進而禁欲,自製,甚至自殺。西方的祭司們常常祈禱,禁食,在柱頭上鞭笞自己。中國中古時代也有許多和尚祈禱,禁食,天天吃香油,甚至用油布捆著自己燒死,獻給佛菩薩作為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