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編(1 / 3)

30.第三編

許怡蓀

七月五日,我與子高過中正街,這是死友許怡蓀的住處。傍晚與諸位朋友遊秦淮河,船過金陵春,回想去年與怡蓀在此吃夜飯,子高、肇南都在座,我們開窗望見秦淮河,那是我第一次見此河;今天第二次見秦淮,怡蓀死已一年多了!夜十時我回寓再過中正街,淒然墮淚。人生能得幾個好朋友?況怡蓀益我最厚,愛我最深,期望我最篤!我到此四日,竟不忍過中正街,今日無意中兩次過此,追想去年一月之夜話,那可再得?歸寓後作此詩,以寫吾哀。

怡蓀!

我想像你此時還在此!

你跑出門來接我,

我知道你心裏歡喜。

你誇獎我的成功,

我也愛受你的誇獎;

因為我的成功你都有份,

你誇獎我就同我誇獎你一樣。

我把一年來的痛苦也告訴了你,

我覺得心裏怪輕鬆了;

因為有你分去了一半,

這擔子自然就不同了。

我們談到半夜,

半夜我還舍不得就走。

我記得你臨別時的話:

“適之,大處著眼,小處下手!”……

車子忽然轉彎,

打斷了我的夢想。

怡蓀!

你的朋友還同你在時一樣!

(原載1920年10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2號)

外??交

十點鍾了,

有點風了,

我打南京鼓樓下過。

丫!鼓樓的牆頭上

那裏來的這許多燈火?

原來是七八個火把,

幾盞破燈籠,

照著許多泥水匠,

在那裏打夜工,

塗補那鼓樓上的紅牆!

我們很感謝美國的議員團,

你們這一次來遊,

使黴爛的南京也添上一些兒新氣象!

九.八.七

(原載1920年8月8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副刊)

一??笑

十幾年前,

一個人對我笑了一笑。

我當時不懂得什麼,

隻覺得他笑的很好。

那個人後來不知怎樣了,

隻是他那一笑還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還覺得他越久越可愛。

我借他作了許多情詩,

我替他想出種種境地:

有的人讀了傷心,

有的人讀了歡喜。

歡喜也罷,傷心也罷,

其實隻是那一笑

我也許不會再見著那笑的人,

但我很感謝他笑的真好。

九.八.一二

(收入二版《嚐試集》)

我們三個朋友

(九.八.二二,贈任叔永與陳莎菲。)

(上)

雪全消了,

春將到了,

隻是寒威如舊。

冷風怒號,

萬鬆狂嘯,

伴著我們三個朋友。

風稍歇了,

人將別了,

我們三個朋友。

寒流禿樹,

溪橋人語,

此會何時重有?

(下)

別三年了!

月半圓了,

照著一湖荷葉;

照著鍾山,

照著台城,

照著高樓清絕。

別三年了,

又是一種山川了,

依舊我們三個朋友。

此景無雙,

此日最難忘,

讓我的新詩祝你們長壽!

(原載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號》

湖??上

九.八.二四,夜遊後湖——即玄武湖,主人王伯秋要我作詩,我竟作不出詩來,隻好寫一時所見,作了這首小詩。

水上一個螢火,

水裏一個螢火,

平排著,

輕輕地,

打我們的船邊飛過。

他們倆兒越飛越近,

漸漸地並作了一個。

(原載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號)

藝??術

報載英國第一“莎翁劇家”福北洛柏臣(Forbes-Robertson) (複姓)現在不登台了,他最後的《告別辭》說他自己做戲的秘訣隻是一句話:“我做戲要做的我自己充分愉快。”這句話不單可適用於做戲;一切藝術都是如此。病中無事,戲引伸這話,作成一首詩。

我忍著一副眼淚,

扮演了幾場苦戲,

一會兒替人傷心,

一會兒替人著急。

我是一個多情的人,

這副眼淚如何忍得?

做到了最傷心處,

我的眼淚熱滾滾的直滴。

台下的人看見了,

不住的拍手叫好。

他們看他們的戲,

那懂得我的煩惱?

九.九.二二

(原載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號)

例??外

我把酒和茶都戒了,

近來戒到淡巴菰;

本來還想戒新詩,

隻怕我趕詩神不去。

詩神含笑說:

“我來決不累先生。

謝大夫不許你勞神,

他不能禁你偶然高興。”

他又涎著臉勸我:

“新詩作作何妨?

作得一首好詩成,

抵得吃人參半磅!”

九.十.六?病中

(原載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號)

夢?與?詩

都是平常經驗,

都是平常影像,

偶然湧到夢中來,

變幻出多少新奇花樣!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語,

偶然碰著個詩人,

變幻出多少新奇詩句!

醉過才知酒濃,

愛過才知情重:

你不能作我的詩,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自跋)這是我的“詩的經驗主義”(Poetic empiricism)。簡單一句話:做夢尚且要經驗做底子,何況作詩?現在人的大毛病就在愛作沒有經驗做底子的詩。北京一位新詩人說“棒子麵一根一根的往嘴裏送”;上海一位詩學大家說“昨日蠶一眠,今日蠶二眠,明日蠶三眠,蠶眠人不眠!”吃麵養蠶何嚐不是世間最容易的事?但沒有這種經驗的人,連吃麵養蠶都不配說。何況作詩?

九.一○.一○

(原載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號)

他死了父親不肯磕頭,

你們大罵他。

他不能行你們的禮,

你們就要打他。

你們都能呢呢囉囉的哭,

他實在忍不住要笑了。

你們都有現成的眼淚,

他可沒有,他隻好跑了。

你們串的是什麼醜戲,

也配抬出“禮”字的大帽子!

你們也不想想,

究竟死的是誰的老子?

九.十一.二五

(原載1920年11月27日《晨報副刊》,

原題《究竟死的是誰的老子》)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樹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棗樹上還有幾個幹葉,

時時做出一種沒氣力的聲響。

西山的秋色幾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現在他們說我快要好了,

那幽豔的秋天早已過去了。

九.十一.二五

(原載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號)

我們的雙生日

(贈冬秀)

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即陰曆十一月初八日,是我的陽曆生日,又是冬秀的陰曆生日。

他幹涉我病裏看書,

常說,“你又不要命了!”

我又惱他幹涉我,

常說:“你鬧,我更要病了!”

我們常常這樣吵嘴,

每回吵過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

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作一首生日詩。

他喊道,“哼,又作什麼詩了!”

要不是我搶的快,

這首詩早被他撕了。

(原載1922年4月19日《晨報副鐫》)

醉?與?愛

沈玄廬說我的詩“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的兩個“過”字,依他的經驗,應該改作“裏”字。我戲作這首詩答他。

你醉裏何嚐知酒力?

你隻和衣倒下就睡了。

你醒來自己笑道,

“昨晚當真喝醉了!”

愛裏也隻是愛,

和酒醉很相像的。

直到你後來追想,

“哦!愛情原來是這麼樣的!”

十.一.二七

(原載1921年1月31日上海《民國日報?覺悟副刊》)

平民學校校歌

附趙元任先生作的譜

(為北京高師平民學校作的。)

靠著兩隻手,

拚得一身血汗,

大家努力做個人,

不做工的不配吃飯!

做工即是學,

求學即是做工:

大家努力做先鋒,

同做有意識的勞動!

十.四.十二

(原載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6號)

此歌有兩種譜,一種是趙元任先生作的,一種是蕭友梅先生作的。今將趙先生的譜附在後麵。

四烈士塚上的沒字碑歌

附蕭友梅先生作的譜

辛亥革命時,楊禹昌、張先培、黃之萌用炸彈炸袁世凱,不成而死;彭家珍炸良弼,成功而死。後來中華民國成立了,民國政府把他們合葬在三貝子公園裏,名為“四烈士塚”。塚旁有一座四麵的碑台,預備給四烈士每人刻碑的。但隻有一麵刻著楊烈士的碑,其餘三麵都無一個字。

十年五月一夜,我在天津,住在青年會裏,夢中遊四烈士塚,醒時作此歌。

他們是誰?

三個失敗的英雄,

一個成功的好漢!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他們幹了些什麼?

一彈使奸雄破膽!

一彈把帝製推翻!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他們不能咬文嚼字,

他們不肯痛哭流涕,

他們更不屑長籲短歎!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他們用不著紀功碑,

他們用不著墓誌銘:

死文字讚不了不死漢!

?他們的紀功碑:

?炸彈!炸彈!

?他們的墓誌銘:

?幹!幹!幹!

(原載1921年6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2號)

死??者

為安慶此次被軍人刺傷身死的薑高琦作。

他身上受了七處刀傷,

他微微地一笑,

什麼都完了!

他那曾經沸過的少年血

再也不會起波瀾了!

我們脫下帽子,

恭敬這第一個死的。

但我們不要忘記:

請願而死,究竟是可恥的!

我們後死的人,

盡可以革命而死!

盡可以力戰而死!

但我們希望將來

永沒有第二人請願而死!

我們低下頭來,

哀悼這第一個死的。

但我們不要忘記

請願而死,究竟是可恥的!

十.六.十七

(原載1921年6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2號)

雙十節的鬼歌

十年了,

他們又來紀念了!

他們借我們,

出一張紅報,

作幾篇文章,

放一天例假,

發表一批勳章:

這就是我們的紀念了!

要臉嗎?

這難道是革命的紀念嗎?

我們那時候,

威權也不怕,

生命也不顧,

監獄作家鄉,

炸彈底下來去:

我們能受這種無恥的紀念嗎?

別討厭了,

可以換個法子紀念了!

大家合起來,

趕掉這群狼,

推翻這鳥政府;

起一個新革命,

造一個好政府:

這才是雙十節的紀念了!

十.十.四

(原載1921年10月10日《晨報》)

希??望

我從山中來,

帶得蘭花草;

種在小園中,

希望開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時過;

急壞看花人,

苞也無一個。

眼見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風回,

祝汝滿盆花!

十.十.四

(原載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6號)

晨?星?篇

(送叔永、莎菲到南京)

我們去年那夜,

豁蒙樓上同坐;

月在鍾山頂上,

照見我們三個。

我們吹了燭光,

放進月光滿地;

我們說話不多,

隻覺得許多詩意。

我們作了一首詩,

一首沒有字的詩,

先寫著黑暗的夜,

後寫著晨光來遲;

在那欲去未去的夜色裏,

我們寫著幾顆小晨星,

雖沒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興。

鍾山上的月色

和我們別了一年多了;

他這回照見你們,

定要笑我們這一年匆匆過了。

他念著我們的舊詩,

問道,“你們的晨星呢?

四百個長夜過去了,

你們造的光明呢?”

我的朋友們,

我們要暫時分別了;

“珍重珍重”的話,

我也不再說了。

在這欲去未去的夜色裏,

努力造幾顆小晨星;

雖沒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興!

十.十二.八

(原載1922年4月19日《晨報副鐫》)

附錄:去國集

(自序)

胡適既已自誓將致力於其所謂“活文學”者,乃刪定其六年以來所為文言之詩詞,寫而存之,遂成此集。名之曰“去國”,斷自庚戌也。昔者譚嗣同自名其詩文集曰“三十以前舊學第幾種”。今餘此集,亦可謂之六年以來所作“死文學”之一種耳。

集中詩詞,一以年月編纂,欲稍存文字進退及思想變遷之跡焉爾。

民國五年七月

去國行(二首)

木葉去故枝,遊子將遠離。

故人與昆弟,送我江之湄。

執手一為別,慘愴不能辭。

從茲萬裏役,況複十年歸!

金風正蕭瑟,別淚沾客衣。

丈夫宜壯別,而我獨何為?

扣舷一凝睇,一發是中原。

揚冠與汝別,征衫有淚痕。

高邱豈無女,猙獰百鬼蹲。

蘭蕙日荒穢,群盜滿國門。

搴裳渡重海,何地招汝魂!

揮淚重致詞:祝汝長壽年!

庚戌秋

(原載1913年1月《留美學生年報》第二年本)

翠樓吟?庚戌重九

霜梁寒林,風摧敗葉,天涯第一重九。登臨山徑曲,聽萬壑鬆濤驚吼。山前山後,更何處能尋黃花茱酒?沉吟久,溪橋歸晚,夕陽遙岫。應念鱸膾蓴羹,祗季鷹羈旅,此言終負。故園三萬裏,但夢裏桑麻柔茂。最難回首,願丁令歸來,河山如舊!今何有,倚樓遊子,淚痕盈袖。

(原載1914年1月《留美學生年報》第三年本)

水龍吟?綺色佳秋暮

無邊橡紫榆黃,更青青映鬆無數。平生每道,一年佳景,莫如秋暮。傾倒天工,染渲秋色,清新如許。使詞人憨絕,殷殷私祝:“秋無恙,秋常住!”淒愴都成虛願。有西風任情相妒。蕭颼木末,亂楓爭墜,紛紛如雨。風卷平蕪,淺黃新赭,一時飛舞。且徘徊,陌上溪頭,黯黯看秋歸去。

元年十一月初六日

(原載1914年1月《留美學生年報》第三年本)

耶穌誕節歌

冬青樹上明纖炬,冬青樹下兒女,

高歌頌神歌且舞。朝來阿母含笑語:

“兒輩馴好神佑汝。灶前懸襪青絲縷。

灶突神下今夜午,朱衣高冠須眉古。

神之來下不可睹,早睡慎毋幹神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