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張伯駒:總有一人齊眉對月
舊時王孫風流名士
談民國文化,“民國四公子”是避不開的。譬如談論唐朝,誰能繞得過“李杜”?
“民國四公子”為哪四人,有多個版本。
有人說,他們分別是:孫中山之子孫科,張作霖之子張學良,段祺瑞之子段宏業,盧永祥之子盧筱嘉(注:又名盧小嘉)。
更多人卻願意采取張伯駒在《續洪憲紀事詩補注》中的說法,不過,張伯駒也記載了兩個版本:一是,袁克文、張伯駒、張學良和盧筱嘉;二是,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族兄溥侗、張伯駒、袁克文和張學良。
對於不少中國人來說,“張伯駒”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是個文化奇人,集收藏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於一身,1949年後曾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國家文物局鑒定委員會委員、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中央文史館館員等職。圍繞在他身上的話題,幾乎都是義薄雲天、赤膽忠心的光輝業績,比如他曾將中國傳世最古老的書法西晉陸機的《平複帖》和最古老的畫隋朝展子虔的《遊春圖》等國寶,無償捐獻給國家。但,他也是大變革、大動亂中的一個落魄公子,是極盡繁華而又曆盡蒼涼的一個舊時王孫,是新時代中殘存的一個風流名士。
張伯駒生於1898年3月14日,河南項城人,字家騏,號叢碧,別號遊春主人、好好先生。他是中華民國眾議院議員張錦芳的兒子,6歲時過繼給伯父張鎮芳。張鎮芳也是民國時候的風雲人物,和袁世凱同鄉,又是袁世凱的長兄袁世昌的妻弟。
有人曾描述他所見到的張伯駒:麵容白皙,身材頎長,肅立在那裏,平靜如水,清淡如雲,舉手投足間,不沾一絲一毫的煙火氣。張伯駒那時所經曆的生活,被人形容為中國現代最後的名士生活圈。對世俗生活相當淡漠的張伯駒,好像一直悠然自得地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雖然擁有一份偌大家業,但他的生活樸素得令人難以置信: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穿絲綢,也從不穿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而且飲食非常隨便,有個大蔥炒雞蛋就認為是上等的菜肴了。這樣的一個人,若不說他身世隻看生活方式,誰能料到他竟是官宦人家的王孫呢?
和人交往,張伯駒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和張伯駒是朋友,他曾回憶說,他去張伯駒家,去熟了以後,他不理張伯駒,張伯駒也不理他,兩個人各自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要喝茶就喝茶,要看書就自己去書房翻一本出來。周汝昌要告辭的時候,也並不和張伯駒打招呼,出了門就走。後來,周汝昌感慨說,“我們那個關係沒人理解”,因為他們太不依著俗念行事了。不過,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真叫人向往,可惜,俗世多的是“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有怨”的無趣關係。
民國到底是一個彌漫著封建氣息的時代,活在那時代裏的男人,稍有點能耐,大多會娶多個女人。然而,有些人的多情風流是幹淨的,令人賞心悅目的,和身體肉欲無關,可傳為佳話;有些人風流卻隻為滿足膨脹的欲望,喜新厭舊,朝三暮四,一樁樁風流債攤開看,溢出肮髒的汁液。
張伯駒先後娶了四位太太,分別為李氏、鄧韻綺、王韻緗和潘素。
她們點綴了他的一生。
寂寞李氏
張伯駒的結發之妻李氏,安徽亳州人,是張伯駒的父親張鎮芳張羅的。李氏也是顯赫家庭出身,其父曾任安徽督軍,如那時代許多女子一樣,李氏裹腳,略通文字,在嫁給張伯駒之前,二人幾乎沒什麼交往。
這份婚姻,張伯駒不願意也不甘心,他認為自己應該娶一個能和他說得上話的,詩詞功夫必是深厚的。李氏哪裏通曉這些?她自幼就被教導,女子無才便是德,考她女紅功夫或許難不倒,若論琴棋詩畫,她無比為難。她缺少讓張伯駒愛和欣賞的條件,所以張伯駒待她素來淡漠。
若是李氏能為張伯駒生兒育女,或許夫妻感情會因為孩子有所增進,遺憾的是,李氏一直未能生育。但她始終是對婚姻抱著幸福的希望,結婚那天穿的繡花短襖和蓋到腳麵的長裙,她存放了一輩子。
李氏體弱多病,大多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依著舊社會的家庭禮節,兒媳要每天去公婆那兒請安,因李氏身體不好,請安的事也就免了。還好,公婆甚為體諒她,張家上下也都尊重她,稱她為少奶奶。隻不過,很少有人去她的房間看她。丈夫張伯駒也很少去,哪怕隻在她房中坐一會兒,簡簡單單說幾句話。
說到此處,忽然記起袁世凱。袁世凱不喜歡他的原配於氏,但他並未將她“打入冷宮”,隔個三兩天總要去於氏房中坐坐,見了麵,道一句:“太太,你好!”然後又聊上幾句家常話。這樣也好啊,至少失寵的女人不會絕望到仿佛每一個白天都是無盡的長夜,而長夜,更不知如何度過。
誰知道那些歲月裏,李氏在房中,做些什麼,又都想些什麼,誰知道呢?或許大多時間她在發呆,望著窗外的天空,再藍的天入了她眼中都是灰蒙蒙的。或許,總是坐著坐著就忽地潸然淚下。當翻出衣箱中珍存的嫁衣,她應是更加淚流不止吧。
李氏的一生是沉默的。雖有口卻難開,因為沒有人和她說話;對著牆壁或青燈,或許她也說厭了,牆壁和青燈一如整個世界,從不對她開口。
1939年,李氏去世。那一年,天津鬧水災。滿天滿地的水,若李氏一滴滴曾經落過的淚。
京韻大鼓藝人鄧韻綺
張伯駒的第一個妾室是鄧韻綺。“韻綺”這個名,是張伯駒為她取的。
鄧韻綺是京韻大鼓藝人。長相不算嬌豔,也不太善於打扮自己,穿著綢緞衣裝也不比別人更美,可是,她是京城頗有名氣的京韻大鼓藝人。
張伯駒癡迷京劇。說也有趣,張伯駒、袁克文、張學良,還有溥侗,這四位公子都癡迷京劇,尤其是張伯駒、袁克文和溥侗,不僅喜歡聽,更喜歡登台唱幾嗓子。所謂人以群分,難怪時人將他們四位列在一起湊成“民國四公子”。
京劇“新譚派”的代表人物、創立“餘派”的京劇老生餘叔岩,曾教過張伯駒唱京劇,張伯駒為此頗感自豪,說:“叔岩戲文武昆亂,傳予者獨多!”不過,張伯駒不算餘叔岩的弟子,他們的關係在師友之間。
癡迷京劇的張伯駒,娶京韻大鼓藝人鄧韻綺,可算得誌趣相投,雖然鄧韻綺容貌普通。
那時張伯駒住在北京西四牌樓東大拐棒胡同內弓弦胡同1號的宅子裏,鄧韻綺和張伯駒就是在那兒結婚的。
鄧韻綺出身貧寒,窮人家的孩子最慣於理家,她把張伯駒在北京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家裏的管家和廚師在她的指引下,總能按照張伯駒的需要隨時侍候,讓他不為家事煩心,更總能吃上可口的豐盛飯菜。
張伯駒對鄧韻綺是滿意的。這個女人是他自己情願娶的,並且她還很能持家理事。
鄧韻綺在社交上雖不是八麵玲瓏,但也能自如處理和各方人士的關係。當時,在北京的各種場合,都是她陪著張伯駒往來應酬。張伯駒去各地遊山玩水,亦是鄧韻綺陪伴。在《張伯駒詞集》中,收集有張伯駒寫給鄧韻綺的兩首詞。即使後來張伯駒調任上海鹽業銀行任職,每到春暖之後、秋涼之前,張伯駒仍會經常回北京,和在北京的文人雅士朋友聚會,吟詩填詞作畫度曲。陪伴他左右的仍是鄧韻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