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董橋曾經這樣記述潘素:“潘素……家藏名跡充棟,天天用功臨摹,畫藝大進,張大千讚歎‘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北京官方拿她的山水當禮品贈送鐵娘子、老布什那些外國元首。”
1949年後,潘素積極投入新生活,曾與廖仲愷先生的革命伴侶何香凝一起創作了幾十幅山水畫,為抗美援朝做義賣,何香凝誇獎潘素的畫壯美而有氣勢。潘素還曾和齊白石等人合作繪製了《普天同慶》,她的《漓江春暖》更是得到周恩來總理的稱讚。
潘素的名字一時在美術界傳頌。
這一切都離不開張伯駒的悉心栽培,也離不開潘素自己的努力。她要做個獨立自強的人,而不是一棵藤,緊緊纏繞在男人身上,是負累,男人一個不耐煩,說甩去就甩去,隻能黯然萎謝。潘素不要做那樣的女子。
潘素與張伯駒不僅是誌同道合的神仙眷侶,更是患難與共的夫妻。
1941年,上海發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綁架案,被綁架者正是張伯駒。汪偽政權的一個師長綁架張伯駒,向潘素索要300萬,否則撕票。
綁匪為何竟敢張口索要天價?因為張伯駒早就名聲在外,時人都知道他熱衷收藏,並且所藏甚豐,隨便拿出一幅字畫來賣,都足夠普通人花一輩子。
在危難麵前,弱女子並不弱,潘素體現了蘇州女子特有的堅韌。在丈夫被綁架的八個月內,她隻變賣自己的首飾,四處托人,打聽消息,全力營救。一邊是丈夫深愛的珍藏,一邊是自己深愛的丈夫,兩邊都要保全,隻要她隨便賣掉一件收藏,就足夠救人,但她知道不能,賣掉寶物就等於要了丈夫的命。最後在潘素的周旋下,又有友人們鼎力相助,以40根金條“贖回”了張伯駒。朋友們紛紛稱頌潘素俠肝義膽、勇敢智慧的品質。也正是擁有這種品質,無論是張伯駒被打成右派或“文革”遭受磨難之時,潘素都不離不棄。
當然,夫婦間也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據張伯駒的摯友馬寶山回憶,有一回,馬寶山去張家,正遇見張伯駒舉著雞毛撣子攆得潘素圍著桌子轉,誰也勸不了,誰勸打誰。到最後,是馬寶山從張伯駒手中奪下雞毛撣子。張伯駒氣呼呼地說:“真是氣死我了!”
不過,這種吵架在章詒和的筆下卻描繪得有些可愛:潘素對張伯駒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麼都依從他,特別是在收藏方麵。有一次,張伯駒看上了一幅古畫,出手人要價不菲。而此時的張伯駒,已不是彼時的張公子,縱使也擔任了這理事那委員等職,但皆為虛職,並無實惠。潘素作為家庭主婦,支撐日常生活的諸多開支,應付昔日名門的瑣細關係,將家裏家外維持在一條不低的水平線上,就夠她操心費勁的。如今,丈夫相中的古畫雖好,但想到現實的經濟狀況和未來漫長的生活之需,潘素有些猶豫。張伯駒見妻子沒答應,先說了兩句,接著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麼拉,怎麼哄,也不起來。最後,潘素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有了這句,張伯駒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看,張伯駒還會撒嬌呢!一個老頭兒,孩子一樣躺在地上,裝著氣呼呼的樣子,任年邁的妻子百般勸慰,卻不給實惠不肯起身,想著這情景,都叫人忍俊不禁。
男人不是不會撒嬌,但他隻對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才肯撒嬌,像個孩子,不給糖吃他就不依不饒。
看張伯駒一生,1939年原配李氏去世,1948年和大姨太太鄧韻綺離婚,1952年又和二姨太太王韻緗好聚好散;隻有潘素,陪伴他走完了風光又坎坷的一生。
1982年2月26日,張伯駒逝世。
關於張伯駒之死,潘素曾一度非常自責。
最初,張伯駒不過是患了感冒,多日不見好轉,潘素急了,要送張伯駒去醫院。張伯駒不願意,他認為隻是感冒而已,哪用得著去醫院呢?潘素又是哄又是勸,到底把張伯駒拉進了當時的北大醫院。潘素想著,送他進去就能把病治好,誰知道,這一送,卻是送進了鬼門關。
事情是這樣的:張伯駒走進病房,見是八個病人住在一起,而且那幾個病人的病情都比他嚴重,他不高興了,鬧著要回家。潘素又是一通哄勸,才把他安頓下來,然後去向醫院請求,能不能換個單人或雙人病房。誰料,醫院的人說:“張伯駒不夠級別,不能換。”
兩天後,同房的一個病人死了,張伯駒的病情也不見好,反而比進來時重了。張伯駒的心情更糟糕了,再次吵鬧著要回家。潘素不肯,病情越來越重,她怎麼放心讓他回家呢?再次向醫院提出申請,院方再次回應,張伯駒不夠資格換房。又過了兩天,又一個病人死去。這一回,張伯駒想鬧也鬧不動了,他從感冒轉成肺炎。
後來,從病房裏被抬出去的是張伯駒。他停止了呼吸。
張伯駒去世後,有人跑到北大醫院,站在大門口叫罵:“你們醫院知道張伯駒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高幹病房?呸,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院!把那些住高幹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個的貢獻,能趕上張伯駒?”
再怎麼爭執,沉睡的人已是不醒。潘素為此悲傷不已,每想起張伯駒生前多次請求回家而她不肯,她就忍不住用拳頭捶打胸口。她想,若是當初根本不送張伯駒去醫院呢,就算去了醫院,若張伯駒第一次鬧著回家她就同意了呢,或許,張伯駒又能在這人間住上幾年,哪怕多停留幾日也是好的啊。
又10年,也就是1992年4月16日,潘素也離開了人間。
“姑蘇開遍碧桃時,邂逅河陽女畫師。紅豆江南留夢影,白蘋風末唱秋詞。除非宿草難為友,那更名花願作姬。隻笑三郎年已老,華清池水恨流脂。”
這是張伯駒晚年為潘素所寫的《瑞鷓鴣》。他在追憶他們的人生初見。
附:張伯駒簡介
張伯駒(1898.03.14—1982.02.26),河南項城人,生於官宦世家,是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於一身的文化奇人。國畫大師劉海粟曾說:“他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那廣袤的心胸湧出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
張伯駒一生醉心於古代文物,致力於收藏字畫名跡。他說:“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曆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賣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自20世紀50年代起,張伯駒陸續將收藏的書畫名跡捐獻國家,使這些文物成為博物館的重寶。張伯駒之女張傳彩說:“很多人不理解父親,把好大一座房子賣了,換了一個帖子,再把這個帖子捐出去,到底為的是什麼?但我能理解他,我真的能理解他。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一個愛國家的人,他認為這些文物首先是屬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隻要國家能留住它們,他付出多大代價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