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回答道:“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回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怎麼?”
薑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周旁一幹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麼?我又應該做些什麼?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麼?”
昭尹笑了笑:“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薑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麵就像刺繡上麵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拚成了圖形,拚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薑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是有益的。”
“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麼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麼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薑沉魚馬上就做出了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隻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麵。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後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0萬戶……可以這麼,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曆史長河裏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麵前的少女了。當時的薑沉魚,也許隻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薑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姬嬰他……走得好麼?”
薑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動,不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怎麼了?”
薑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昭尹一驚,薑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至於他為什麼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
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麼直直從眼睛裏湧了出來,薑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彌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薑沉魚哭,就仿佛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
薑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