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9.男性浪漫主義
表麵看來,英雄主義與浪漫主義毫不相幹:英雄主義屬於男性,主題永遠是喊打喊殺;浪漫主義屬於女性,主題永遠是談情說愛。但在超越現實世界、拒絕庸常生活方麵,二者其實異曲同工、遙相呼應。英雄主義是對暴力的美化,對血肉之軀的神化,對匹夫之勇的浪漫化,正如浪漫主義是對情欲的美化,對凡俗之戀的神化,對癡男怨女的浪漫化。英雄主義代表了現實中不可能的勇氣,浪漫主義代表了現實中不可能的純情,二者分別在我們的文化想象中營造出暴力與情愛的烏托邦。
所以,英雄主義隻是廣義浪漫主義的類型之一。英雄主義就是男性的浪漫主義。
男性的浪漫主義(英雄主義),女性的浪漫主義,構成現代大眾文化的兩大敘事主流:英雄和愛情是兩個中心,浪漫主義則是一個基本點。——這也是正是當今中國大眾文化的現實形勢:武林是金庸的武林,情場是瓊瑤的情場,他們的英雄兒女,分別統治著我們時代的文學及影視帝國。
正因為英雄主義本與浪漫主義氣息相通,一見鍾情式的浪漫主義,就與一怒拔劍式的英雄主義總是相伴而行。刀光劍影的武林,亦是男歡女愛的情場。瓊瑤的言情隻是言情,而金庸的武俠卻不僅是武俠,他筆下那些視死如歸的大俠,不也總是生死相許的情聖?
好萊塢的英雄故事也是如此。在《驚世未了緣》裏,蘇格蘭英雄華萊士率眾反抗英格蘭的暴力統治,而英格蘭王妃伊莎貝竟一再暗通消息,讓華萊士得知英方陰謀;於是華萊士匹馬幽會王妃,問她:“你為何幫我?為什麼?”王妃答:“——隻因你眼眸裏的豪情!”接下來,當然是一夜纏綿……這是英雄主義的極致,也是浪漫主義的極致。(片名中文譯作《驚世未了緣》,是強調其浪漫主義方麵,而另一譯名《勇敢的心》則強調其英雄主義方麵。)
浪漫主義既是英雄主義的同誌,必然就是反英雄主義的敵人,《鹿鼎記》是最佳例證。作為小說主角,韋小寶是個顛覆傳統英雄角色的“反英雄”,他固然豔遇無數,但又哪有浪漫可言?(韋小寶式的傳統多妻製,跟孤男寡女式的現代浪漫主義正是死敵。)
不過,英雄美人的故事模式,當是近世以來中國文學接受西方浪漫愛情觀洗禮後的創新(中國英雄主義之“體”,加上西方浪漫主義之“用”),而非本土英雄故事的古典傳統。且看《西遊記》,四個和尚組成職業特工隊,對美麗多情的女妖精全無欲念,頗有基佬之嫌(隻有豬八戒還有正常男人的欲望);再看《水滸傳》,隻見英雄跟英雄打架,不見英雄跟美女上床(隻有一小撮武藝低微如矮腳虎王英之流,才會是好色之徒);至於《三國演義》,則更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美女算個啥?(呂布不能視貂蟬如衣服,故武藝雖無敵,卻非真英雄。)
這種反浪漫主義的英雄故事,也許源自古代中國視美女為禍水的政治思想傳統(古希臘將特洛伊戰爭歸因於絕代佳人海倫,實與中國式“禍水論”如出一轍)。俗語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兒女情多,英雄氣短”之類,正是“禍水論”的通俗表述;清初吳偉業名詩《圓圓曲》詠吳三桂雲:“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鹿鼎記》特意設計情節,讓陳圓圓本人彈唱這首《圓圓曲》)則是“禍水論”的精英表述。古代中國人最喜歡佳人配才子,而不樂意美女配英雄。
盡管如此,終究有人拒絕這種英雄觀。以反孔著稱的近代思想家吳虞,寫過不少贈給妓女嬌寓的詩,其中《新年贈嬌寓十二首》末篇有謂:“英雄若是無兒女,青史河山更寂寥。”這兩句詩似乎知者寥寥,但允稱名句,絕不比大詩人吳偉業的“英雄無奈是多情”遜色。由政治和曆史而言,吳偉業當然不錯;但由文學和人情而言,吳虞也自有理由。試想,假如沒有虞姬,又怎麼襯托出楚霸王的撥山氣概?試想金庸小說沒有了無數千嬌百媚的美眉(盡管在男性主宰的江湖世界中,她們不過是花瓶),像《西遊》、《水滸》、《三國》那樣純屬男人世界,隻有英雄豪氣,沒有兒女私情,那豈不淡出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