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1.浪 慢
不是浪漫，而是浪慢。浪漫的浪，緩慢的慢。
因為我發覺，大凡電影的浪漫情節，總喜歡運用慢鏡。慢鏡是電影語言中的形容詞，是濃墨重彩的渲染，是表達浪漫主義最鋪張的視覺方式。浪漫需要慢，慢慢地陪著你走，慢慢地知道結果，所以，浪漫也就是浪慢。
印象最深刻的浪慢鏡頭，倒是大陸八十年代的愛情片，記憶中的情節大致如此：一個有些刁蠻的美眉，往往是上級領導的千金；一個有些木訥的糙男，專注於革命工作而不解風情……隻見那女的似嗔實喜地一句：“瞧你那傻樣！”然後撒腿就跑，跑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以便引那男的追上來，又不能立馬追上。慢鏡就在此時出現，追呀追，追呀追，總算追上，執手相看無限深情……須知道，那時候的我們還是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大鄉裏般的少見多怪，在足球比賽中看到香蕉球或倒鉤就大呼小叫，在電影故事中看到愛情慢鏡也就目眩神迷了。
以後，國門漸開，引進外片凶猛，盜版影碟泛濫，才知道這種慢鏡其實稀鬆平常。大凡男女抵死纏綿，或者久別重逢，或者黯然分手，總是一個慢鏡搞掂。《天若有情》裏吳倩蓮穿著婚紗坐上劉德華的摩托，《人鬼情未了》裏黛咪·摩爾跟幽靈丈夫苦苦癡纏，《鐵達尼號》裏李奧納多在溫萊斯莉眼前沉入冰海……慢鏡幾乎是最常見的電影語言。
港片《東方不敗》結尾，東方不敗（林青霞飾）受重創跌落懸崖，多情的令狐衝（李連傑飾）一手抓住他（她），可他（她）卻劃斷令狐衝所執的衣袖，自求了斷……此時此際，就是最華麗的慢鏡：不辨雄雌的林青霞一身紅豔，飄飄墜下，輕輕對李連傑說：“我就是不讓你救我。我要讓你內疚一輩子！”完全是一副愛情重傷的女子對負心男子說話的腔調。那恐怕是我記憶中最動人的慢鏡了。
以前我在《男性浪漫主義》中說過：“英雄主義隻是廣義浪漫主義的類型之一，英雄主義就是男性的浪漫主義。”——因為英雄主義與浪漫主義氣息相通，我們就可以毫不意外地發現，慢鏡不僅最適合浪漫主義，也最適合英雄主義。《職業特工隊》裏湯姆·克魯斯垂直吊下勇盜電腦資料時險些掉落的一滴汗，《英雄》裏李連傑跟梁朝偉在湖上鬥劍時激起的一顆水珠，《魔戒》裏精靈公主馱著弗拉多策馬渡河時濺起的浪花……都是經典慢鏡，都是在細節上對英雄主義的極度張揚。
吳宇森也許是最喜歡慢鏡的導演。從《斷箭》、《變臉》到《職業特工隊2》，每當要角亮相，多是一副墨鏡，一根香煙，風衣飄揚，白鴿紛飛，緩步登場。
《賭聖》最後一段，周潤發掀掉大衣，步入賭賽大廳，也是英雄化的慢鏡。以後《上海灘賭聖》曾戲仿了《賭聖》這個經典慢鏡：影片特意安排周星馳看到《賭聖》這一片斷，到最後星爺出場，同樣掀掉大衣，並且模仿《賭聖》中周潤發的慢動作而故意緩緩跨入大廳……這可不是慢鏡，而是對慢鏡的滑稽化模仿，周潤發的英雄本色，就此被顛覆為周星馳的小醜風格。這是我最讚賞的經典戲仿，十足抵死，最顯出港產片的搞笑作風。
英雄之死，總是驚天地泣鬼神，也就總是慢鏡。在《12猴子》中，布魯斯·威利斯來自未來，想查出散播毒菌塗害生靈的元凶，以改變人類的黑暗未來，但當他在機場追殺元凶時，卻被後知後覺的警務人員一槍命中，未來戰士的鮮血緩緩湧出。那個時空變得呆滯的映像片斷，正襯托出人類對宿命的無可奈何。在《驚世未了緣》中，梅爾·吉布森飾演的蘇格蘭猛士在刑場上受盡折磨，最後慘被斬首，劊子手的巨斧落下，他緊握的手一鬆，一朵小花輕輕飄墜。那一瞬間，慢得蕩人心魄。
不過，曆史漸行漸遠，時代不停加速。過去的英雄總是死得那樣緩慢，而到如今，英雄之死也可以像我們時代的通訊一樣輕易了。《無間道》最後，陳永仁（梁朝偉飾）被一槍擊中眉心，死得幹淨利落。——盡管如此，他倒下的動作，仍然是個慢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