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11.《功夫》·暗器·花
《功夫》隻是陪太太看的。我喜歡《逃學威龍》、《九品芝麻官》時代的周星馳，《大話西遊》之後，他漸漸成了大學生偶像及學院派論題，但其搞笑卻顯得生硬做作了。我尤其厭煩票房、影獎雙贏的《少林足球》，過火，爛。
不過這部《功夫》倒沒有讓我再失望，至少動作場麵出彩，視覺效果一流，相比之下，《天下無賊》就隻是小製作了。
可惜隻是半部好戲。上半身漂亮，下半身粗魯。前半部營造出市井小民化的江湖世界，是純正的香港製造；後半部則成了黑客帝國式的打鬥遊戲，淪為好萊塢的東方翻版。
《功夫》的武術指導正是《黑客帝國》的原班底，其武打場麵的類同也就毫不足奇了。火雲邪神靈犀一指夾子彈，斧頭幫的蝦兵蟹將被踢出幾層樓高，周星馳身如飛彈上天下地，都有《黑客》的電子遊戲風格；周星馳由一個不解憐香惜玉的小混混（連韋小寶也不如），忽而死過翻生，煥發出絕世武林天才的潛能，亦類似於尼奧由迷惘的普通人一舉升級為超凡的救世主。至於周星馳孤身大戰斧頭幫的誇誕場麵，倒不能算摹仿《黑客》，反而是《黑客》剿襲了六七十年代港產武俠片的俗套。
幸好，在毫無節製的狂轟濫打之後，迎來了一個慢鏡切換，我覺得那是全劇最出色的鏡頭：周星馳奪過火雲邪神那枝筆狀暗器，打開來，形似蓮花，然後將這如花的暗器搓向天際，飄呀飄，飄呀飄……最後散開，化作一朵真正的花，飄墜到那個賣冰淇淋的啞巴美女麵前。
這讓我聯想到《2001太空漫遊》序幕那個被視為經典的切換鏡頭：猩猩在爭奪中將骨頭拋向空中，然後長條狀骨頭轉換成太空飛船——周星馳承認，《功夫》裏瀑布般的血流由牢門湧出的幻景，是襲用庫布裏克的《閃靈》；而這個暗器變成花的慢鏡，我相信也是含蓄地借鑒庫布裏克的《太空漫遊》。（順便說一句，《再見列寧》也戲仿了《太空漫遊》這點小聰明：婚禮中一束鮮花拋向半空，轉換成一塊蛋糕。）老實說，《太空漫遊》那種貌似深刻的沉悶情節，我根本看不下去。那個骨頭變飛船的切換，我也覺得勉強，生硬；但《功夫》這個從暗器到花的切換，卻自然渾成，簡真可謂點鐵成金的神來之筆。（以火雲邪神那無堅不摧的武功，其實又何須用什麼暗器？恐怕正是為了遷就最後這個鏡頭，才苦心預設這枝異形暗器的吧。）
這個切換對於大結局相當緊要。它舉重若輕地將影片從動作特技的濫用中搶救回來，由醜陋的蛤蟆功轉回到青春亮麗的歡顏，由暴力的肆虐轉回到懷舊的溫情，呼應了前半部所表現的市井世界和童年回憶。
最後，提一個問題：你知道那朵飄下來的花，是什麼花嗎？
記憶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春夢無痕。一出電影院，我已記不起來那是什麼花了。太太卻肯定地說，是玫瑰。玫瑰？治學態度嚴謹的我，特意買來盜版碟查證。原來，不是紅色玫瑰，是白色野菊。
為什麼我太太會錯記成玫瑰呢？想來在潛意識中，她希望周星馳給美麗啞女送去的花，應是情人節的玫瑰，而非路邊的野菊。這並非單純的記憶錯誤，而是不自覺地將主觀想像摻合進客觀記憶之中。這個小小的美麗錯誤，微妙地透露出女性心理的隱秘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