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2.映秀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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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十六號桌,一眼看見了陳林佐,那邊宴罷人散,他的時間屬於自己了。我注意起他的穿著來,今天他穿一件跟映秀的整體格調十分和諧的純棉上裝,很時潮的款式,是那種金紅色,頗有些豔。按說這樣的顏色是要渲染一派熱鬧的,他卻更顯得文氣了。這很有些意思呀,我想弄清緣故,更細地打量了他幾眼,看見他一直笑著,是老鄉們話語裏的那種鼻子眼睛都是笑的笑,合不攏嘴的樣子。今天是不是他最笑不夠的一個日子?好像什麼東西落到眼裏都能夠引出心底的歡欣,好像他的心是一座用歡欣之水彙聚的海洋。他成了世界上一個最開心的人。
看著那新鮮的衣裳,看見那舒展的笑容,忽然就想起兩年前,他們剛來到映秀的時候,他對部下們的叮囑,不要穿顏色鮮豔、款式新潮的衣服,不要顯出愉快開心的樣子,也就是不要笑。如果說這是紀律的話,大概是能在史料裏找到的最獨特紀律了。
前頭一個做起來不難,後邊一個,不容易呀。人都知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壓抑鬱悶,對健康是不利的,時間久了,要生病的。
當然,部下們毫不費力就都做得很好,因為,根本沒心情穿新鮮時髦衣裳,根本笑不出來。他們終日麵對的,是由曾經生機盎然的城鎮驟然化作的巨大廢墟,廢墟下還掩埋著許多尚來不及挖出的同胞的遺體。他們耳邊日夜縈繞的,是山的低泣,河的嗚咽,幸存的映秀鄉親夾淚夾血的訴說,摧肝裂膽的嚎啕……他們的心裏滿是痛,滿是淚,滿是憐惜和傷悲,這樣的情況下,怎麼可能展露笑顏呀!幾乎完全出自本能,他們穿起了黑色的衣服,默默對死難同胞示以哀悼。
所有建設中,災後重建最難,因為勞動者是滿懷沉重抑鬱而進行工作。所有緣分中,因災而結的最淒涼,因為其中滿是悲哀憂傷。
現在知道阿華、阿標這些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何以那樣沉穩靜默,不苟言笑了,確實是映秀這塊特殊土地的饋贈。幾十個月的錘煉,他們擁有了金子般的性情,成了最像樣的男子漢。
那林佐組長今天是否有物極而反、矯枉過正之意?因為深色衣衫穿得太久了,所以喜歡鮮豔的顏色;因為沒有笑聲的日子過得太久了,所以笑個不停?就像這映秀,今日“溫情”的特質,是由曾經的“悲情”而得來?
我忽又想起前幾年在廣安華鎣山深處看見的情景,大山裏的人家終於用上電了,通電的那天,鄉親們從四麵八方聚攏到鎮子上,放鞭炮,扭秧歌,歡欣慶賀,好多人就都是穿戴著嶄新的衣帽鞋襪。記得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伯告訴我,他的新衣新鞋就是為了這個大喜日子特意去縫製購買的,他覺得要這樣穿上蔟新的衣裳鞋襪才能充分表達自己無限喜悅的心情。
林佐組長會是這樣的意思嗎?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在心裏悄悄一笑。
湊上前去跟他說話,猜想立刻得到了證實,他真的是跟那位華鎣山老伯相仿佛的心思,為了今天這個日子而特意穿上新衣。因為他說,我這是回家來過年呀。人在過年的時候,可不就是要穿上嶄新衣衫?記得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熱切地盼著過年,盼的其實是年三十這天一大早就上身的漂亮新衣裳。他又說,才離開這麼幾天,回來一看,一下子這麼多人,心裏真是高興呀!說這句時,手對著心口指了指。
完全是衝口而出的話,卻弄得我愣起神兒來。他們已經把映秀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這是早就知道了的。可是此時此刻,由他這般地講出來,內心觸動真是不同尋常!人間最貴真性情,映秀何福?得這樣一些熱血男兒來為她請命,為她奉獻自己?
2
見到陳林佐,這也是第二次。
這個人有很多職務,援川前,是東莞市政府黨組成員、市長助理,之後是援建工作組組長,掛職映秀鎮黨委副書記,還是映秀鎮東莞村第一村村長。
這個東莞村是映秀地震後擁有的一個新村莊,當時映秀既有的七個村莊全部成了廢墟,這個新村莊就成了活命唯一的指望。確實也是這個新生力量一點兒一點兒把土地的命給找了回來。東莞村生根,之後,猶如雨後草原上神奇的蘑菇圈,帳篷和板房開始在映秀土地上有序而迅速地生長,並分衍出城鎮社會生活的清晰脈絡——板房區逐漸有了建設銀行、農業銀行、稅務所、工商所、農貿市場、旅店、商店、飯店、茶館、網吧,路邊甚至一個接一個有了小小生意攤……
東莞村是陳林佐這個小團隊來到後,映秀始有的。
當然就是由東莞人組成的村落,共分為三,分別名東莞第一村,東莞第二村,東莞第三村。第一村由援建工作小組構成,村長陳林佐,村民兩名,便是傅曉煒和陳誌標。第二村也叫警察村,由援川公安特警隊全體成員構成。第三村是醫療救援隊的別稱。
東莞村的詩意在於,它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顆還魂丹,出現於映秀鎮奄然垂死的時刻。從容小心地將絲線一樣纖細透明的氣息注入土地的喉管,朝朝夕夕,日日月月,先是打通經絡,然後輸入血液,殘損的肢體慢慢長出新鮮血肉,慢慢地,慘白的麵龐開始有了血色……魂魄回來了,生命回來了,笑容回來了,希望回來了。天上物完成了使命,悄然化跡,不見了影蹤。
東莞村第二村是最先隱跡的,隨之是第三村。其實,東莞村並沒有離去,因為第一村一直都在的,陳林佐,傅曉煒,陳誌標,他們從沒有離開過映秀。這個村後來還增加了村民,不僅是王霽宇、郭浩輝、周運華三位增補的小組成員,所有從東莞來的工程建設者、誌願者、奉獻愛心的文化藝術工作者、商家等等,都是第一村的村民。
但東莞村畢竟隱跡了,人們漸漸不再提到這三個字,村落所在的那個地方,板房和帳篷拆除,拔地而起了一座座漂亮的藏羌風格樓宇,那裏有了新的稱謂。東莞村化入了那顆巨大鮮活,不能看見卻永恒存在的,愛惜有力地托舉著映秀新鎮的東莞之心。
映秀新鎮是東莞村化成的。
3
映秀鄉親和援建工作者們,都喜歡稱陳林佐為陳市長,有些人圖簡捷,就喚他為陳市,我卻選了組長這兩個字,因為我更重之的,是他在援建工作小組組長這個職務上所付出的勞動,我可以說就是衝著這個來的。
當然歸根結底,是映秀二字把我吸引來,不是因為震中,而是它重建的難度。我是要來看一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承受住了這樣的壓力?挑下了這副擔子?創造了這樣一個奇跡?
說實話,初見林佐組長,我是略略有些失望的,絲毫不是想象中那高大魁梧,聲若洪鍾,行走時腳下生風,站立處猶如鐵塔的模樣。初見之下,感覺是遇到了一個書生,中等身材,瘦削,清雋,尤其薄薄一副眼鏡,後麵透出溫文爾雅的目光,疑似剛剛走出大學圖書館,或是講課的地方。後來阿標和阿華他們跟我說,他們對命令、指示這類字眼兒沒有什麼感覺,我是毫不奇怪的。不用他們太仔細具體地介紹,我能想象出林佐組長給他們“說事”時的樣子,語調輕緩,娓娓道來,像是在促膝談心。卻是簡捷,明了,利索,三言兩語便透落明白,絕不繁冗囉嗦,拖泥帶水。甚至,正兒八經坐到那裏的開會式都少,常常就是行路途中,或者一邊吃著飯,就完成了。
我從旁邊觀察,這幾個人更像是一個家庭裏挨著肩膀長起來的兄弟,從年齡上說,林佐組長序列二兄,1962年生人,今年四十八歲。阿標、阿華、阿輝顯然既把他當作依靠,也視作驕傲,他們朝他看去的目光,說起他時的語氣,都宛然是弟弟對哥哥的那種。傅處因為比他大了幾個月,就鮮明的同分擔,共憂患,膀臂肱骨的樣子。我羨慕他們之間洋溢著的那份親和溫暖,這在時下的人間已經少能找到了。
想起書上看到的一個故事,成吉思汗尚在幼年,父親就病逝了。有一天,母親把他們兄弟五人叫到身邊,先拿起一根木頭筷子,叫他們折斷,這很容易就做到了。又抓起一把筷子叫他們折,就誰都沒有成功。母親就說,兄弟之間就像這些筷子,五人同心,那就力大無窮,不可戰勝。不然就將會是一根筷子那樣的下場。成吉思汗後來的大作為,應該說是跟擁有如此一位智慧的母親分不開的。他不僅做到了使幾個同母兄弟息息相通,宛如一人,而且做到了讓千軍萬馬都直似一人。如此,怎麼可能不所向披靡,攻無不克呢?成吉思汗的力量,是他的兄弟們,是麾下眾多的將士,是那不可計數的萬千精兵,共同的力量的凝聚,也就是團結一致、萬眾一心的力量。神力就是這樣得來的,偉大就是這樣成就的。
這可以用來比說援建工作的情形。
如果說東莞援建映秀工作的圓滿成功,展示了作為前線總指揮陳林佐的個體生命魅力,那麼,這魅力的要素是親和力,凝聚力,和感召力。他是把援建工作小組的六位成員變成了一個人,把映秀東莞村三個村的村民變成了一個人,把援建前線的全體東莞戰士變成了一個人,他所發揮出的力量,是所有這些熱血方剛的生命力量的總和。
這力量於是成為神力,於是成就了偉大和輝煌。
是的,東莞援建工作者在映秀所做的一切,無愧於偉大這個莊嚴的詞。
4
映秀新鎮尚是雛形時候,就贏得了奇跡這個讚譽的,語出四川省委書記劉奇葆。那是2010年5月7日,出席全省災後恢複重建工作現場會的代表來到映秀,麵對一座座精品建築,麵對小鎮已然呈現出的不俗輪廓,劉書記動情地對大家說:地震發生以後,我已經多次來過映秀,但每一次來,心情都不一樣……這裏確實充滿了希望,一座新城正在崛起。我相信我們的群眾住進來一定會是很安心。他們也一定會有很好的發展。如果要說有什麼奇跡的話,這就是奇跡!為創造這一奇跡而付出了辛勤勞動的同誌,就是英雄,就是模範。
英雄,模範,偉大,奇跡,這些光閃閃的詞都跟陳林佐三個字聯係在了一起,可這個人在平時一點兒不帶著相應的印跡。林佐組長一個有趣的地方是,他既是文致、儒雅的,又是樸素、實在的,這兩樣在他身上渾然交融,幾乎見不到意思上的兩端性。我約略地歸納了一下,文雅更多地流露於氣質,樸實體現在言行上。
他的感召力、親和力、凝聚力恰是從行止言談間的樸實中化出。這是在第一次接觸中,我頭腦裏就明晰的判斷。帶著明確的采訪意圖頭次到映秀來時,沒有見到這個主要人物,援建工作已基本完成,他回去處理東莞的事務了。估計他差不多返來時,我打電話問詢阿華,表示想完成采訪。很快回話就來了,說林佐組長會和傅處、陳處一起到成都來跟我見麵。阿華告訴說:郭老師,陳市是為了你方便呀。我感動,也覺不安,卻沒拒絕。當時天氣太冷了,一連幾日飄飄落雪,是成都很少遇逢的冰寒之冬,連成都都這樣,何論映秀?我上次去,就把臉頰凍傷了,回來疼了好幾天,委實有些畏懼。另外,我不會開車,隻能搭長途大巴去,一路很遭罪的。
林佐組長他們很快就如約來了成都。我從而知道這是個考慮事情從方便別人出發,而且說了就做的人,心中起了好感。
見麵後沒有應該的陌生感,是否這個緣故呢?當然可能跟都是同齡人有關,另外,已經從書報、網絡、有關人們那裏認真了解過他們,是一個主要原因。不覺得簡易的茶桌對麵坐著的是一個創造了奇跡,被稱作英雄的人。我當時的感覺,他很像是我剛剛告別的魯院高研班的同學。
林佐組長的文氣是從學養中來,在東莞,人們都知道他是個很能寫的人,也就是很有些文字功夫。文字功夫說明的是三樣,閱讀、思考、寫作,也就是深厚的知識積累,強勢的思想能力,勤奮刻苦的筆耕精神。有人覺得這很自然,說,能官至市政府高層領導,沒有出口成章的口才,沒有下筆千言的文才,顯然是不可想象的。這當然有道理。不過在我的接觸中,這位政府高層官員的口才並不是人們認識中的,那種引經據典、高辭雄辯、妙語連珠、滔滔不絕樣子,他是謙遜的,平易簡約、坦率自然的。用個通俗的詞,就是低調。當然有著強大的理性,潛在於胸際很深的地方。其實,我覺得,他並不是個很善於說的人,想較深地了解這個人,不能通過他的口頭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