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7.映秀的長歌(1 / 3)

第二部分 7.映秀的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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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我稱陳誌標為陳處。他是1972年生人,比傅處和陳市兩人小整整十歲。奇怪的是,這三個人在一起時,卻幾乎看不出年齡上的差異。怎麼回事呢?曾琢磨其中緣故,是因為陳處麵色相對黝黑些,從而顯得老成嗎?似乎不對,論到黑,傅處並不遜色的。映秀的烈日誰不知道呀,任憑什麼樣白皙的肌膚,拿給它曬上三天,必定黑得可觀。其他時候不說,映秀機器日夜轟鳴的十個月裏,傅處是“靠在工地上的”,天天曬大太陽,紫外線的賞賜自然不同尋常,他沒有讓人一見之下疑心相遇美國黑人,已是難能可貴了。那麼,跟能幹有關?

陳處的確能幹,這是我深有體驗的。自我介入之後,許多事都是麻煩他代為安排張羅,聯係采訪,安排住宿,迎接送行,介紹情況等等。處處顯出敏捷幹練,細致周到。從中能夠看出林佐組長對他的倚重,我習慣的林佐組長的短信用語是“陳處會跟你聯係”、“陳處會具體安排”等等。平時他話語不多,冷毅靜默是臉上慣常表情,在黝黑膚色的襯托下,容易讓人聯想到日本電影男主角高倉健之類人物。需要的場合裏,卻又談辭爽健,理絡清晰,滔滔不絕,顯出很好口才。論到男子漢味道,若是給女孩子們出題,答卷可能多半認為,幾人之中,以他為最。這是個可以用“一座塔”、“一座山”之類詞語形容的男子。

卻也不對,要說能幹,陳市、傅處,哪個不是人中之龍呢?

也是在追憶成長過程時候,我猛然識得其中奧秘。成就了陳處早熟的,是“吃苦”兩個字。

吃苦是從小開始的,他是地道東莞人,成長於東莞市厚街。隻是那時厚街尚不是城區,是一處村鎮,再具體些,他是出生於厚街鎮的雙崗村。父親曾列身行伍,光榮退役後回到家鄉務農。母親是村裏民辦教師。家中手足三人,他為長兄,下有兩個妹妹。

這就能夠知道了,此人秉性中鋼筋鐵骨的一麵,由曾為軍人的父親所傳承,而溫情細致來自母親的血液,至於穩如嶽,定如塔,當與妹妹們有關了,他是她們的愛敬和依賴呢。

身為長子,且是唯一男丁,自然為家中砥柱,放牛、鋤地、扛石頭、背柴草,什麼樣髒活兒、累活兒全都幹過,須幫爸爸分挑重擔的。不做活路的時候,就跟媽媽到學校去。她去教課了,他就在辦公室裏玩耍,自幼對書籍的興趣,這應該是個培養途徑,教師的辦公室裏,必定書籍多多,小孩子獨自呆著無聊,就要伸手拿起一本翻看,看著看著,入迷了。讀書成為不變的愛好,書籍也就成為不能缺少的伴侶,出差的路上,平時工作中的閑暇,都要一冊在手,凝神閱讀。就是援建映秀的三年,也未改變,比如往返東莞與映秀的途中,在飛機場等候時候,沒有一次不買書的。閱讀麵廣而博雜,政治、經濟、曆史、藝術、自然科學,幾乎沒有不涉獵的領域。敦厚的品格、傑出的才幹、出眾的口才等等,都由深厚學養的熏陶滋潤得來。

這樣家庭的子弟,一般都會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小學時候的阿標,是縣裏的三好學生,到初中,是惠陽地區三好學生,進了高中,就是廣東省的三好學生了。顯然他天賦在理科,數學、物理、地理等科目,常常拿得全校頭名。高考時選學了經濟,應該這是主要原因。他成為中山大學嶺南學院經濟係一名學子。苦學四年,獲經濟學學士學位。1994年畢業,就職於東莞市財政局。十幾年沒有換過單位,輪調的隻是科室,行財科、行財基建科、績效評價科、政府采購監管科等,一一走遍,練得個行業內十八般武藝樣樣皆精,可稱業界全才。年終工作總結,自然每居先進,職務也隨時間而遞增,由辦事員而科員、副科長、科長,三十六歲時候已是局裏副調研員。參加工作後不忘學習,曾一度在職深造,取得廣東省社科院研究生學曆。

自幼養成的吃苦耐勞,踏實勤快習性,原本樣帶到工作中,自然領導滿意,同事欣賞,皆大歡喜。他卻不是農家子弟意義上的手腳勤快了,腦子也一樣勤於運轉,於是就常有新想法,新點子,新思路,說出來,就成為對單位政策、製度、工作業務等建設性的建議,所謂建言獻策,銳意創新。完善製度、起草文件、商錐決策,他成了領導的智囊。卻不是那類以虛招遊世的耍腦殼人物,這人實幹方麵毫不遜色,做起事來儼然拚命三郎,煞得下腰,豁得出去,加班每至深夜,節假日概念模糊。有人說這是因為年輕——他是局裏中層幹部中年紀最輕的一個。領導卻言之而意味深長,說,這是個適合打仗的家夥——打那種硬仗,戰士都是鐵打的,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不怕死、不要命……

此語竟而言中,一朝大地撕裂,映秀急難,成為生死前方,吆喚阿標束盔甲、披戰袍,匆匆奔赴,投身一場前所未有的硬仗。

傾聽這些講述時候,我曾不由想起古代小說《水滸傳》裏鮮活的人物們,一百單八將,個個身手不凡,獨擅所長,乃是秉承天命而來的諸方星宿,各展神通,施所能,成就轟轟烈烈一番大業。援建映秀的東莞赤子們,可以拿來作比否?降落這些錚錚男兒肩膀上的,是神聖使命。

2

接觸這個小團隊,一個有趣的地方,是人人都喜歡給你講別人的故事,比如好不容易跟林佐組長相對而坐了,他會一大段一大段給你說關於傅處。他說曉煒一個大優點,是苦中作樂,映秀的艱苦,都知道的了,可是自來到後,就沒一次從他嘴裏聽到過這兩個字。他總能夠找到解決困難的法子。工程建設拉開後,大家心裏的弦都繃得緊緊,到底能不能夠如期完成?對別人是三年任務兩年完成,於我們而言隻是一年了,其實一年也是不夠的,滿打滿算,隻有十個月時間。這時候,東莞市委市政府做出了明確規定,要在2009年9月30日前,完成農村永久性住房重建工作;年底前,完成鎮中心區住房主體工程和市政公共設施建設;春節前,完成醫院和學校等公益性項目的主體工程建設;2010年“5·12”地震兩周年,基本完成項目配套以及戶外景觀建設。

這是鐵打的規矩,我們視如軍令。

映秀鄉親們都或寄居親友家,或暫住板房裏,在翹首等待,莞市領導們心裏急呀!我們何嚐不是!其實於我們而言,這是最大的命令。

這個時候,曉煒的昂揚、樂觀、自信就發揮了重要作用,他是能夠讓自己情緒影響一大片的人,很快,昂揚樂觀、堅定自信,就成了整個集體的精神麵貌,大家把心鬆下來是非常關鍵的,人都知道的,輕鬆愉快的心情下,工作會做到最好……

陳誌標則是開篇就說陳市故事,讓我第一次知道,以前看過的報道中,說援建工作小組來到映秀後立刻上山爬坡,走村串戶搞摸底調研,其實在一段時間裏,指的隻是一個人:組長陳林佐。開始林佐組長不讓曉煒和阿標跟著自己,因為不知要去的地方到底什麼樣,他安全地把他們帶來了,得同樣安全地帶回去才行的。陳處說有一次,去黃家院村搞調研,他和傅處兩個要求一起去,將心比心,他們也不放心讓陳市一個人去呀。被陳市堅決製止,兩人隻好在山下等。那一等啊,頭發差點兒白了,陳市和鎮政府的人們早飯後走的,一直到下午三點多才終於又在視線裏出現。這不像平常,一個人去哪裏辦事了,該回來的時候不見回來,家裏人才開始著急。那種情況下,人從身邊一離開,心裏立刻憂慮就來了的,因為不知道在哪一段上會有意想不到的遭遇,那時候餘震一次跟著一次,四、五級的都是家常便飯,山體鬆垮到那種程度,一搖一晃半麵山坡就會掉下來。那時候也不像現在,有經驗了,會看了,起風的時候,要是山上忽然冒白煙,或是有小石頭飛下,那就是要發生滑坡了,須趕緊躲避。那時候都沒經驗,映秀當地的人也沒有,不能提前預知的,隻有捱上了才知道……唉!心裏懸的呀,特別是到了午飯時候,還不見他們蹤影……

這件事陳誌標兩次提及,兩次都說得細細,中間發出深深歎息,可見這個生鐵鑄的漢子,心裏是有了烙印的。

終於,陳林佐把大小山頭爬遍,心裏有數了,同意讓兩個兄弟跟自己一起走了。

三個人在一起,就是來了遭遇,也好互相拉扶照顧呀。陳誌標說這話時,長長鬆一口氣的樣子。

東莞在映秀,是科學援建、和諧援建,此已是舉世皆知,網上有關文章鋪天蓋地。他們跟映秀鎮幹部群眾之間水乳相融,待之如親,其實已不是“和諧”二字可以說完的了。每個人在這方麵都有很生動感人的故事,陳誌標的似乎更被人所樂道,儼然趣事。比如他“月餅叔叔”這個綽號,就時常被人含笑提起,這背後就是一個故事,說的是剛來那年的中秋節時候,援建工作小組給鄉親們上門送月餅,這項工作阿標承擔最多,他去過的有一戶人家裏,有個兩歲多的女孩兒,一下把他記住了,從那以後,見到他就喊“月餅叔叔”。另一個成為笑談的,是有位映秀姑娘,將一幅自己親手繡製的羌繡,深情送給了他。這也是剛來那年,入冬的時候。應該是跟 “暖冬工程”有關的,他們一家一戶送棉衣棉鞋棉被等,深深感動了姑娘,心情無以表達,她就穿針引線,細心細意繡了一件自己民族的傳統繡品,代以托寄。在羌族,姑娘們一針一線縫製的羌繡,是送給尊貴客人最隆重的禮物。

我見過那幅羌繡的照片,畫麵上是一枝玲瓏鮮豔的花兒,就是羌藏歌謠中不厭吟唱的那格桑花——羌藏同胞心中“最美的花”、“幸福的花”,打動了我的是上麵一行文字:你的關懷讓受傷的花兒也綻放得如此美麗。一字一字念著,不由想起“山歌都是心頭出”那句話,認作是最好的詩。姑娘是張家坪村的。繡品好後,就想去送給援建工作小組,卻不知在哪裏能找到他們。又滿心羞澀,東莞恩人們會喜歡這件禮物嗎?幸好有一天,在溝口遇到了標哥,當時繡品沒帶在身上,她請求他稍等一下,自己回去取。標哥很高興,連連道謝,卻不接受,說沒必要這樣的,讓她費時間費心力。匆匆走了。他的笑容鼓勵了她,終於鼓足勇氣,去找到他們的辦公板房,雙手捧上珍惜之物。姑娘相送繡品時說的話,書上網上都能夠找到,就是讓他知道自己一路打聽著,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地方等等。阿標當時的話語,卻覓不到一點兒痕跡。他肯定不會默默不言的。

我把這個提出來,讓陳處複述當時所說的話給我聽。

於是看見了這個硬漢子的羞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這麼久了,哪裏還能記得?當時我挺感動的,其實我們也沒做什麼,映秀鄉親這樣對我們,真是心裏不安。隻有更加倍地工作,為他們做更多的事情……

陳處說後來有博物館的人來找他,想要這件繡品拿回去收藏,他沒同意。這個我肯定要自己留著的。他說。我點頭,表示讚成,當然這要自己留著,多麼珍貴的紀念!

加了這麼一段插曲的好處是,終於,陳處開始說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