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我的父親母親 2
1895年,曾外祖父奉朝廷之命督察河道離家遠行,在漫長的分離中,曾外祖母給曾外祖父寫了許多家書以慰係念。這些家書描寫了她的情感、她對丈夫的思念和對離別的感傷以及日常瑣事、生孩子和婚嫁等家庭喜事。這些從未寄出去的信成了一本日記——一份如實記錄的、真情實意的文件。在這些信中,春蘭好似在對丈夫傾訴,實則是對自己私語,它們記載了家庭的日常事務,標明了她的生活就像鍾擺那樣規律。盡管春蘭的這些家書是隨性而寫,但是字裏行間還是可以看出中國女性那典型的自製與平和超然的心境。
在我大舅舅看來,這些不同尋常的信劄日記是情境使然,因為在那個年代,有身份的婦女不得寫私人信函或記錄自己的生活,按照傳統,寫信是家族裏的文書或一家之長的事情。正因為如此,曾外祖母的信是寫給丈夫的情真意切的私語,是沒有寄出去的悄悄話。
這些信用毛筆寫在宣紙上,沒有標注日期,每一封都很規整,神采飄逸,各具特色。曾外祖母將這些信放在床底下一個上了漆的箱子裏。
“小山上的宅子”,春蘭在信中寫道,對丈夫的思念溢於言表,“已經失去了靈魂。它是一座沒有了窗戶的宅子。念及不能見夫君歸家,我對自己說,我的日子將不再有太陽升起,不再有日落西沉溫暖我心。管家梅嶺想把你的辦公椅收起來放好,因為它太占地方了,但是我沒有準許他這麼做。它必須放在原處,這樣我仍能瞧見你坐在那裏抽水煙。”
“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早上忙忙碌碌,時間匆匆而過,所有的女人不都是如此嘛。到了下午,我會安排你母親小睡之後與小姑子在天台上坐坐。那時的寧靜祥和可真是美妙。小姑子和我把繡品搬到天台上,我們在那裏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一邊刺繡,一邊欣賞著對麵山穀裏的人們。秋高氣爽。漫山遍野都是深紅色的花,空中彌漫著金黃色的暮靄……南飛的大雁捎去我對你的思念!”
在那些信箋中,有不少記錄著家族裏的日常瑣事:親戚間的嫉妒和口角、婆媳之間的緊張關係。
“小叔子就要結婚了。女兒家的美貌成了大家經常談論的話題,我們還知道她讀過不少書。你的母親對最後這一點不太滿意,‘書讀得太多’,她說,‘對女人不是什麼好事兒:女兒家就應該多花心思學刺繡,而不是讀什麼書。’而小姑子和我卻心下竊喜,因為馬上就會有3個人來忍受她老人家,聽她絮叨了。我這樣說不是因為老太太話太多或是她的話沒道理,而是因為她非說不可而我們得老老實實地聽著……自打你弟媳踏進家門的那一刻起,家裏的氣氛就變了樣兒。我雖然喜歡寶儀——你弟媳的名字,但是她太不懂事,雖然她隻比我小3歲。她總是毫無顧忌地大笑,而且還和老太太頂嘴。因為她還惹得小姑子大笑,所以老太太決定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必須研讀孔子的書以示懲戒。就在這會兒,我們還在讀孔子的六經呢,耳邊不時傳來那響亮的笑聲。我恐怕我們根本就學不進那些教條詩文。老太太責備我可真是不公平。你知道,即使她的話‘如拉滿弓射出的箭般’那麼傷人,我也不會頂撞她……而你的弟媳寶儀,又有麻煩了。之前我曾寫信給你說她把家裏的幾個傭人,包括她的阿嬤一同帶來了。和那些閑人一樣,她的阿嬤整天無所事事,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所以我把她叫到我的院子,對她說:‘稻子已經打完了,現在你該走了!’她走了,不過為此心中懷恨,把她知道的家裏所有人的事情都抖露出去了。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祖宗們幹的那些壞事了。之前我還不知道你的老祖宗有那麼多。她從明朝時期你的老祖宗開始數落起,肯定不會說什麼好話。你可好了,不在家裏聽不到那些難聽的話,耳根清靜。老太太火冒三丈,從一個院子走到另一個院子,我真擔心她會報警。後來老太太停了下步子,因為她意識到那個女人有權利表達她的憤怒。你知道老太太從來就不是一個能克製的人,特別是要她不說話更是難事。那天晚上她氣火攻心身體不適,我們請來了醫師給她拔火罐。”
還有一封信表露了做妻子的那點兒嫉妒心和醋意。曾外祖父曾給家裏寄過一張相片,相片是他參加一個為慶祝某水務工程啟用儀式而舉辦的宴會上照的。曾外祖父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妻子收到相片後的第一反應:“我收到了你的信和相片。你說是在巡撫舉辦的一個聚會上照的。我不太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不過我好像看到有一大幫人參加,特別是有不少女人。我沒有把相片給老太太看,因為如果這樣的話她可能會責令你馬上回家。我不會冒昧地批評你的同僚,也不會認為巡撫把你帶去了一個不合身份的場所,不過,依愚婦之見,那些女人穿著實在是太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