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我的父親母親 7
青灣從許多小事情上推斷意大利人經常有要務在身所以不能陪她。她從來不問任何問題,他也從來不向她談起自己的秘密使命。一天晚上,就像往常一樣,她向他問好,至於其他的她什麼也不問,她的眼睛熠熠生輝:不管發生了什麼,也不管會發生什麼,那一夜是屬於他們的。從他握著和輕捏著她的手的方式,年輕的中國女子感覺到他想與她分享並慶祝某件特別令他高興的事情。
“今晚我們要去哪兒?”他們剛走出門她突然停了下來問道。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答道,今兒個他實在太高興,就連白天也用不著做個決定,一次也不用。
“那麼我選擇不去選擇,而且也不讓你選擇。我不想做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在做的事情。你意下如何?”
“願聞其詳。”
“仔細看好了,認真聽好了!”
青灣並著腳站在他麵前,神色嚴肅。
隔著窗戶,奧爾加和她的丈夫伊戈爾(Igor)看見年輕的一對在無憂無慮地交談。伊戈爾扭頭用一種略帶困惑的語氣問妻子:“你認為它會長久嗎,奧爾加?”
“當然了!他們的愛情是完美的,完美的東西就會永恒。他們是一對模範情侶。就是這麼簡單!他們會結婚,因為他們希望長相廝守而不是去論證某個理論或說明某個觀點。如果他們想說明跨國婚姻可以是圓滿成功的話,那麼這已經是既成事實了。當然風險猶存。所有的婚姻都存在風險。但是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一跨國婚姻不該是幸福的,如果他們像今天這樣繼續相愛的話。看看他們!”
“你真是信心十足,”伊戈爾反駁道,“我可沒有那麼有把握。最近我就此事想了很多,我敢肯定跨國婚姻會給個人帶來嚴重的問題。他們應該根據歐洲法律結婚,隻有這樣才對他的職業生涯有利——而這並不容易做到。還有就是,他的工作——他得向我解釋他到底幹些什麼——因為光說他在外交部門工作就好像是說你什麼也不該問。他的工作,正如我所說,會將他帶到海角天邊。他們的愛在中國綻放,帶著中國的文化、曆史和傳統,所以他被這一切迷住了。這就像青灣被他吸引和迷戀一樣,因為她一直夢想著去意大利,而他代表著她已知的那一小部分意大利,一個樣本,一個當她到異國他鄉生活時她將發現的樣本。但是當他們離開中國之時,如果他們永遠地離開,你不認為他們的感情也會發生改變嗎?”
“我要告訴你,他們的愛堅不可摧。隻要看看他們就知道了……”
伊戈爾本來還想辯駁日益迫近的戰爭可能會改變他們的關係,但是他委實不願進一步攪了妻子的興致,他倚著窗子看著外麵的一對。
“哦!看哪!”他叫道,“青灣在做什麼?”
“看上去他們在玩捉迷藏的遊戲!”
青灣用雙手蒙住眼睛,原地轉了三圈,然後停下,這時她的手還遮著眼睛。
“我們朝著我麵向第二個十字路口的方向徑直往前走,”她對年輕人說道,“然後右轉,再然後左轉,緊接著直走整整5分鍾。那就是我們要停下來的地方。喏,我全部是隨口說的,想都沒想。你能記住方向嗎?”
“當然了。不過,這個遊戲叫什麼?”威尼斯人開心地問道。
“這是命運遊戲。既然我沒覺得我已做了決定,而且你也沒有,那我們走走看,看今晚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著我們!”她停了一下,“你不喜歡這個主意嗎?”
“正相反,我急切地想知道我們會在哪裏停下腳步。”
兩人手牽著手,從青灣閉著眼睛選擇的方向出發了,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奧爾加夫婦站在半透明的玻璃窗旁望來的充滿慈愛的目光。興奮的一對一邊玩著遊戲,一邊跟對方說著話,無憂無慮地體驗著那全新的感覺和情感。
時間(對中國人來說隻是一種心境)為他們而靜止了。
他們終於按照青灣指示的稀奇古怪的方向到達了目的地:一個四條街道交彙的圓形建築物前。第一條街上有一棟半荒廢的房子,首層是一個廢棄的玉米鋪子,窗戶沒有玻璃,隻用木板釘進那裂成碎片的窗戶框中。右手邊,是一條小而黑的街道,街道上有個肮髒的酒館,酒館門口堵了幾個衣衫襤褸的人,那幾人有意取笑一位“護著”兩個年輕妓女的媽媽。那位老鴇已是滿臉皺紋,而那兩位妓女也是麵色蒼白、身體瘦弱、患有結核病,她們的眼睛如日落西沉暗淡無光,如死魚一般毫無表情。第三條街,街角是一個修理黃包車的人的院子,院子裏那牆上的塗鴉已經開始褪去顏色,這條街通往河岸之上的煤礦附近的煤氣廠和工廠,它似乎消失在一個挖有黑水坑的危險的小巷裏。第四條街消失在兩排不知名的樓宇之間。
威尼斯人望著青灣。
“現在該怎樣?”他問道。
“你對命運怎麼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掉頭回去。”
“不。來此地之前,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是如此地靠近你。不過,我們現在在哪兒?”
“好好往四周看看。”
“在中國?”威尼斯人故意反問了一句。
“說得好!我也感覺到自己正置身於中國的中心。看遊戲多靈!”青灣高興地大叫道。
威尼斯人呆呆地望著她。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進入了一種對他來說依然看似神秘的東西的境界。
“不過我是在開玩笑呢。”他說。
“就是!”
威尼斯人吃了一驚,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中國女子,而她扭頭用一種挑戰性的眼神盯著他。她不過18歲,眼睛裏閃爍著童真的快樂,可是她凝望他的方式是那麼嚴肅,那麼深沉。
“我說的是第一印象,”他重複道,並往四周望了望,好像要努力找出一個答案似的,“但是也許這個地方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她笑了。“對我來說這就是中國。在我看來,那個玉米鋪子就是因戰爭和自然災害而遭到浩劫的中國鄉村的象征;在那條小而黑的街道上,我看到了大城市的沉淪以及那些依附罪惡來苟且偷生或是尋求些許快樂的人的道德淪喪;在那條通向工廠和煤礦的街道上,我看到了工業的中國,漆黑、肮髒汙穢、塵土滿天,充滿了艱辛和困苦,將人摧毀壓垮,使他們變成毫無生氣的原材料。那個修黃包車的人?”她轉頭向小廣場的那個方向望去,“那些奇妙的裝置象征著奴役在這個國家依然十分盛行。他們象征著勞苦大眾,那些深受忘卻了他人苦痛的統治階級欺淩的人,那些被迫向挑起戰爭、奪我家園的外國主子卑躬屈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