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朝著那個修黃包車的人走去,但是到了小廣場的中心,青灣停了下來。
“到了,”她說,“我們到了我的國家的中心。我們現在位於第五個最重要的點上,這幾條街道代表著其他的四個點。這一圓形建築物標誌著南與北、東與西、善與惡、快樂與悲傷等元素之間的平衡點。我們走哪條道?如果你想結束遊戲,你要做的就是選擇。”
威尼斯人被眼前這位18歲的中國女子的一本正經——這種一本正經似乎能與那青春年少的精靈古怪、嬉戲作樂相依共存——而迷醉並有一點兒困惑,他決定打破此刻那神秘的肅穆。
“親愛的,”他解釋道,“命運已經讓我走了一整天的路,我不想再走了。我們走到那個修黃包車的人那裏,讓他隨便帶我們到哪裏去。那樣,我們就不會‘選擇’結束遊戲了,好嗎?”
他們穿過了小廣場,來到黃包車修理者那雜亂不堪的院子,隻見一個男人正在擰緊一輛黃包車的兩個輪子的輪輻,而黃包車夫則釋然地站在一旁。待修理者一完工,威尼斯人和青灣就不約而同地走上前,詢問修車的價錢。車夫大吃了一驚,隨後也不推辭,讓那個外國人付了錢。
爾後,意大利人牽著青灣的手扶她上車,並安頓她坐在打了補丁的油布座椅上。隨後,意大利人也上了車。黃包車夫就像立在兩根杆子之間的一匹老馬已經準備停當,沿著街道起步一路小跑。
車夫沒有問去哪兒,什麼也沒有說,他隻是下意識地開始走去租界的路。黃包車跑得很平穩,幾年來從來沒有這麼平穩過。就在那個下午,他鬼使神差地去他的老朋友劉那裏修車。
他渾身是勁,跑得很快,腳上的涼鞋拍打得人行道劈啪作響。在車上,年輕的一對在座位上搖來擺去,一會兒被擠撞到這一邊,一會兒又被擠撞到那一邊。青灣感受到了威尼斯人的那條腿施加給她的壓力,她為那光滑的座椅所導致的被動的親密感到難為情。爾後,或許是想讓自己坐得更舒服點兒,威尼斯人沒有征得對方的同意便把胳膊伸向她的肩後,緊緊地摟住了她。青灣被他的體溫撞擊著,她意識到自己幾乎與他摟抱在了一起,她極力地左躲右閃。
在那個年代,習俗還有女人的道德觀正發生著變化。感覺“現代”的年輕女性用她們的身體來封緘愛的宣言。不過,青灣可不是這樣,她依舊遵奉著舊時的道德傳統。盡管如此,她並不拒絕他的雙手在她肌膚上的輕撫,並不拒絕讓她感到輕巧但卻備覺嗬護的擁抱。威尼斯人似乎對等待已經聽之任之,盡管他們彼此相互吸引,感情日深。這是第一次,他用他的頭腦以及他的身體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對愛情究竟為何物依然不甚了了,但是他認為自己愛著這個極具魅惑、雅致玲瓏的年輕女子。
“你快樂嗎?”當黃包車在青灣寓所前麵的跑馬場的拐角猛一轉彎時,青灣用英語問道。威尼斯人回答得斬釘截鐵,而他的表情也令人對此不容置疑。
他們走下了黃包車,在寓所門前依舊緊緊地依偎著,眼裏隻有對方的他們全然忘記了過路人的存在。
他首先打破了沉默。“我發現,當你如此靠近我的時候,我很難做到說話有理。”
他詫異地發現,自己聲音沙啞,喉嚨發幹,這使得他難以繼續說下去。他感到,他永遠都無法把他想告訴她的話說出來。
“來。我們不能呆在這裏。我陪你進去。”
他們一起來到了青灣的房門前,停了下來。他們的身體貼得是那樣的近,以至於他們的心都好像是彼此應和地跳動著。青灣仰起了臉,望著他。他把手搭在她的頸脖上,把她往懷裏一攬,兩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一個長長的、深情的、溫柔的吻。
“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起,”威尼斯人在她那長長的散發著香味的秀發邊喃喃道,“我就夢想著這一刻。”
“我當時不知道我會有這樣的感覺,”青灣承認,如果她不是聽見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會多說幾句的。她迅速地開了門,閃了進去。在關上門之前,她回過頭,再一次深情地凝望著威尼斯人。她微笑著,給了他一個飛吻,爾後她用英語調皮地問了一句:“你快樂嗎?”他接過話:“我很快樂!”
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威尼斯人腦子裏不停地想著青灣。他怎麼能用“我愛上你了嗎?”這句可能看似非常率直的西方表達方式來對一位年輕的中國女子說呢?他幾乎要向她求婚了,但是就在這時他想起了遠在威尼斯的父親,想起了他的家。他們會反對他迎娶一個中國女人。曾有那麼一刻,他豔羨那些善於逢場作戲、遊刃於風月場合而不會投入真實情感的同時代的人,但是,一想到要像對待妓女一樣對待青灣,他的心裏就立刻充滿了鄙夷和羞愧。那麼他應該放棄她嗎?他擔心再也見不到她,這種恐懼再一次讓他的心感到颼颼發涼。
不過,所有這一切沒有讓意大利人忘記他的使命。現在,斯蒂爾克的情報網已經摸清,但是他還需要最後一步棋。
他得解決見張的問題了。
“仔細聽我說,”他對他說,“警察一般會到你上班的地方來多少次?”
“我已經告訴您了,意大利少爺:他們隨時都在那裏。我那個地方什麼時候遍地都是警察,好的壞的都有。”
這就是那個地方描述經常造訪的警察的專用語。“壞”警察指的是那些執行巡捕任務,貌似廉潔,但是反過來欺壓勒索商家收取保護費的人。而“好”警察指的是那些收受賄賂,喜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人。
“這麼說那裏幾乎時時刻刻都有警察,不過你總認得某個信得過的人,對吧?”
“對,對。”中國男人很肯定地說。
“當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就告訴我經常來你酒館裏的都有些什麼人。有沒有你確實信得過的人,比如一個熟手小偷,一個搶包賊?”
張的回答大大出乎威尼斯人所料。
“意大利少爺,如果您想從兩個德國人中的一個那裏偷東西,就讓我認識的幾個小孩子去幹就好了。他們可是老手了。如果事後招來了警察,而警察查出是誰幹的,他們也不會展開調查。在上海,這樣的孩子有成千上萬——他們能像燃放的爆竹一樣消失在人群中,沒人會知道是誰扔的。”
這個主意讓威尼斯人感到很不錯:讓一幫孩子去偷去搶,斯蒂爾克根本不會想到這是受人指使。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張忙著物色人手,指認要被偷搶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