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我的父親母親 16
當他們抵達上海時,這座城市已完全被日軍包圍,一次襲擊即將來臨,而就在日前,日軍成功偷襲了珍珠港。出於宣傳的需要,日本人也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宣布上海已經淪陷。
1941年12月1日天近破曉,意大利海軍炮艇“卡爾洛托”號出乎意料地已經起錨,一艘日本魚雷快艇驅逐艦占據了它原來所在的位置。像往常一樣,成千上萬隻舢板和小船停靠在外灘一線,而彙集了芸芸眾生的這座漂浮之城依舊籠罩在暮色中,再看那生了鏽的、油漆剝落的渡船,幾艘幾艘為一組緊挨著,仿佛要互相幫助才能飄浮在海上似的。
而在浦東那一座座工廠黑暗陰沉的輪廓後麵,太陽正在升起,那耀眼的光芒遍灑在黃浦江的水麵上,美國和英國的兩艘炮艇“威克”號(USS Wake)和“海燕”號(HMS Petrel)那結實的身形也被照亮。一縷輕煙從兩艘炮艇的煙囪中冒出來,這說明它們即將起錨。周邊的一些動靜被日本魚雷驅逐艦捕捉到,一盞信號燈朝虹口區的江麵發著摩爾斯式電碼信息,在虹口水域,聚光燈照出了日本“出雲”號裝甲巡洋艦的身影,這艘巨龍停靠在江邊,正對著日本領事館。隻見兩艘運載著海軍陸戰隊士兵的運輸艇駛離了“出雲”號,開始向“威克”號和“海燕”號進發。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爆炸激起了強烈的衝擊波,隻見江心升騰起一股灰色的濃煙。聽到爆炸聲,我父親趕緊跑到外灘上的彙中飯店,剛好看到“海燕”號沉沒。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燃燒的殘骸碎片四處飛濺,炮艇上其他小爆炸此起彼伏。而這時,日軍的轟炸機帶著那震耳欲聾的呼嘯聲向地麵俯衝而來,整座飯店的大樓搖搖欲墜一樣。
“擊沉了‘海燕’的‘出雲’號現在正在攻擊美國炮艇!”聚集在飯店酒吧間裏心情沉重的洋人們叫道。
城市被廢棄。各種舢板趕到事發地點運送死傷者。被燒死和被殘骸碎片割死的士兵屍體,有的還在流血,一堆堆地擺在地上。滿載著日本兵的卡車從那裏駛過。日本海軍陸戰隊的一支部隊沿著外灘行進著。一隊日本兵在一位拿著毛瑟手槍的軍官的帶領下衝上了英國領事館的樓梯。
幾小時後,日軍進入公共租界並在西方銀行和辦公樓前遊行,成千上萬、來自不同國籍的平民被驅趕到碼頭,目擊在美國“威克”號炮艇上舉行的升旗儀式:日本太陽旗正在“威克”號的桅杆中迎著12月的寒風飄揚。
公共租界正在經曆著瀕死般的疼痛。兩年前,我父親曾警告羅馬,租界在中國所有的特權地位正在逐步消失,現在租界——這個他工作、生活了6年的家——落入了日本人之手,他備受打擊,好似失去了另外一個國家一樣。他記得,他和其他西方人曾經多麼自豪自己是租界的一分子。在那裏,他們過著鍍金般的放逐生活,享受著被他們自己的人民管理和保護的特權。雖然遠離自己的祖國,但是租界就是他們共同的家園,所有的外國人也因這一共同的理念而團結在一起。各個國家在黃浦江上的船隻於拂曉時相互問候致敬;不同國家的國歌在一片手足情深的歡樂祥和中傳唱。在某些特殊的場合下,意大利聖馬可(San Marco)軍營的士兵會與英國瑟福斯高地團(Seaforth Highlanders)的士兵以及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一同巡遊。就他們所知,上海總會堪稱歐洲最好的俱樂部——他們一邊品著金湯尼酒(摻了湯尼水的杜鬆子酒——譯注),一邊聊著生意,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官方的宴會上相見。對那些來自其他國家的、捍衛著那一小塊土地的特權的人,要對他們懷有敵意是很困難的一件事。現在,一切都隨著“海燕”號而化為了烏有。一個時代終結了。
日本人占領了公共租界。成千上萬的外國人被拘捕。隻有少數幾個幸運的人想方設法與外交和領事當權者一道上了船,前往中美洲,然後轉道歐洲。日軍通過閃電戰迅速占領了香港和新加坡這兩個英屬港口,通往西方的道路已被阻斷。日本人強迫征用無線電設備和汽車,搶掠和侵占棄置的屋舍。到處都是日本兵,他們高叫著聽不懂的命令,用上了刺刀的步槍威脅過路的人。
二戰淪陷時上海龍華集中營裏的外國人
除了盟友意大利人和德國人,日本人給其他被拘押在上海及附近的外國人24小時的時間收拾衣物和個人用品,以及準備押往上海郊區龍華足夠的食物和水——龍華是一個集中營所在地,當局稱之為“羈押中心”。次日天不亮他們就得在麵對安立甘教堂(Anglican Church)的小廣場上集合,他們隻被允許攜帶日常的用品:一個杯子、一隻碗、一件餐具,以及個人衛生用品和3天的食物。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居住在上海的德國人被英國當局遣返回國,當時他們排著隊沿著南京路——穿過市中心的一條長長的大道——遊街,直至最後到達登船的地點。而現任的德國領事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說服了盟友日本人對來自同盟國的僑民也這樣做。日本人命令收容者們拿著他們匆匆忙忙收拾的沉重的包裹遊街,在日本兵的押送下,他們開始四個接四個地行進:沉重的包裹壓彎了他們的腰,他們就這樣在南京路上行走著,而街道兩旁是嘲笑奚落的人群。英國人試圖合唱一首“通往提伯雷裏的漫漫長路”(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但是馬上就被狂怒的日本護衛兵阻止了。按照國籍編隊的收容者們緩慢地行進著:他們來自英國、美國、法國、比利時、荷蘭、俄羅斯、匈牙利等國,此外還有手無寸鐵的法國外籍軍團。他們走過了靜安寺路,從他現在避身的家中,我父親瞥見了長長的隊伍中間的奧爾加和伊戈爾。隻見,他們的肩上綁了兩隻手提箱,脖子上吊著用帶子係住的兩雙鞋,其中一雙是惠靈頓長統靴。伊戈爾肩上披了兩條毯子,他也像奧爾加一樣身上穿了幾層衣服。奧爾加還帶了一個結實的包,裏麵可能裝著她丈夫的貴重珠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