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我的父親母親 21
在兩年的分離後,我父母在困難的戰後形勢下團聚了,他們試著慢慢解開那糾纏不清的感情心結。剛開始時,他們再次團聚的幸福和喜悅讓他們暫時忘卻了戰爭和戰爭所帶來的影響,忘卻了他們不確定的未來以及他們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即將到來的別離——對此,我母親已經默默地接受了。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越來越糟糕,形勢也發生了變化。
他們的住所是蔣聖人幫忙找的,這使得這對年輕夫婦的境況更加微妙和棘手。為了避免招來麻煩,我父親被勒令日落後不得出門。聖人對此態度一直非常明確。
“你必須呆在家裏,”他說,“國民黨的巡邏隊不會放過任何人。”
已經有人議論說,羅馬派遣的一艘船即將抵達上海,這艘船是來接送滯留在中國的為數不多的意大利公民的,這其中包括部分外交官,他們要麼是二戰打響後被迫留在了中國,要麼像我父親一樣,戰爭一爆發就主動選擇留了下來。
嚴峻的形勢讓我父母心煩意亂,他們之間的寧靜從來就維持不了多久。日子被焦慮、爭執、恐懼和失望充斥著。他們開始失去信心:他們從來不公開談論他們不得不做出的決定,但是,事情的發展往往比他們預料的更快。
一天下午,我父母看見聖人朝他們的住所走來。天正下著大雨,他們一看見他心就提起來了。為什麼他會在傾盆大雨中急急忙忙趕來見他們?
“我收到了確切消息,”他一進門就說,“一艘意大利軍艦即將到達這裏。這是你逃脫國民黨魔爪的唯一機會。但是,這個機會隻給你一人,”他補充道,對著我父親點了點頭,“而非你全家。”
那天晚上,我父親從噩夢中驚醒,他渾身戰栗著,他意識到他的噩夢即將變成現實。離開中國,離開他所愛的人的時刻到來了。他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灰色的窗簾,讓暗淡的拂曉之光灑照進來,盡管那微弱的光線幾乎無法將陰暗驅散。
他坐在床上,一旁是他的妻子青灣,他抬起她的頭,用手輕輕地將她那頭烏黑的秀頭攏到後麵。然後,他俯下身,親吻著她的鬢角和她的眼窩。
“你真是太美了。如果你不是被一個奮力掙紮以免遭滅頂之災的人拖累著,你會生活得更好。”
他們深情地擁抱著,但是此時此刻,不管男女之歡或是語言都無法讓他們感到慰藉。他們依偎著躺在床上,直至新的一天的喧鬧聲把他們帶回了現實世界。青灣慢慢地坐起來,拉開蚊帳,雙腳踩到地上,站起身。她望著他,說道:“我有一種感覺,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所以讓我們盡量使之持續得更久些吧。跟我說說話。如果我們不說話會很糟糕的。”
“我不想讓你難過。”
停頓片刻,她說道:“你忘了嗎?我們有個女兒。”
這一始料不及的提醒讓他吃了一驚:他驚訝於自己竟然一段時間以來沒有想過她。
我的母親理解他的沮喪,她向他伸出了臂膀。“抱抱我。”她說。
他充滿愛意地、輕輕地抱著她,仿佛她是一尊易碎的明代瓷瓶。他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他保證一等塵埃落定他就回來,或者他會盡最大努力讓她到意大利與他團聚。他說這次分離肯定不會超過一年,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知道一個中國女人想要離開她的國家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她非法離境;要是拖著一個小女孩就更加困難了。
青灣原準備克服各種艱難險阻隨他而去,但是她感覺到了他的恐懼和不確定性。“你真的相信羅馬會讓我們有朝一日團聚嗎?”這是她問的最後一個令人絕望的問題。
“讓我們試試看,耐心點兒,聽話。”
我母親從這些話語中聽出了他不再有那種一往無前的勇猛精神,而這種精神曾經讓他不惜一切代價地投身到各種情境之中;這就好像他已經失去了那種促使他不顧一切愛上她的膽量和勇氣。他變了——變得小心謹慎而敏感。他們的愛正在消逝並行將熄滅。青灣與西方的關係已經證明給她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正如這種關係曾給中國帶來的麻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