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年輕夫婦最後一次從窗戶往外看上海那一片片猶如潮海的不規整的屋頂。幾乎所有的屋頂都被炸彈毀壞,屋頂上覆蓋著殘垣斷瓦以及一片片被炸成波狀的鐵皮,上麵用很難平衡的各種重物壓著。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景象,它幾乎就是一個預兆,預示著建立在搖搖晃晃的根基之上的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他打破了沉默。
“知道你這麼愛我讓我感到非常自卑,也讓我感覺非常自豪。對於我的離去,我感到傷心,有一種負罪感。我從來不希望讓你知道我不得不離去而傷害你。但是你要求我說實話。國民黨的秘密警察想逮捕我,盡管我不確定是什麼原因。我知道我們的炮艇‘厄立特裏亞’(Eritrea)號將帶著最後一批意大利人脫離險境。昨天,我們的大使已偷偷地上了船,等炮艇離開後,沒有意大利人還能夠合法地呆在這裏。你明白我別無選擇。要麼我走那條唯一為我開啟的路擺脫困境,要麼我強迫你與我逃走,這樣做可能會以一個悲慘的結局而告終。這種情況絕對不能發生——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們的羅斯·瑪麗。”
“請不要擔心。我並沒有責怪你,”她語氣堅定地說,“你既沒有殺過中國人,也沒有背叛過我的國家。你隻是肇始於世界另一端的更大事件的犧牲品而已。”
“雖然不是我的錯,但是我屬於一個罪孽深重的國家。墨索裏尼被絞死,國王也逃離了羅馬。同盟國正在嘲笑我們。我是意大利人,我是一個被通緝的人。”
戰爭讓我的母親逐漸學會了憎恨端著刺刀、荷槍實彈、實施轟炸以及拉起帶刺的鐵絲網的人,那些將女人拖進他們殘酷的遊戲中來的人的世界。
“我們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然後該怎麼辦?”
“別這麼說,”他答道,“我會回來的,我保證。我太愛你了。你會看到,命運會再次讓我們團聚,這些困難的時刻終將成為過去。我們已經戰勝了那麼多的困難並且已經再次享受到生活的快樂。”
他的聲音平平淡淡的,沒有一絲激情。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再像9年前她認識並深深愛上的那個機智風趣、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了。
“我們不是在玩好多年前在奧爾加的家門前玩的那個有趣的遊戲了。將命運扯進來是一種放棄的方式。有時你讓我想起了我的父親,顯然你已經有些中國化了。你已經喪失了你的部分身份。你也不認得我。我們已經交換了一些曾讓我們彼此相愛的特征。你教會了我去抗爭,現在我必須為了我們的三口之家而戰,因為我不想將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幸福交付給你所說的‘命運’。你教會了我把握自己的生活。你為我開啟了新的視野,我不打算放棄。”
這就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腔調——一個身在痛苦之中並準備去抗爭的女人發出的聲音。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他感到更加不安和內疚。他感到迷失,感到與過去、未來和現實的斷裂和離析。備感不安和不再抱幻想的她被迫審視她生命當中發生的最重要的事件,她問自己什麼是環境使然,什麼是選擇的結果。在與痛苦的情感作著抗爭之時,她下了樓,來到後花園,那是周圍住宅的幾堵剝落的牆之間的一塊小小的綠洲。灌木被落花覆蓋著,她跪下來,采了一些莖幹,準備用它們來填滿家裏插了即將凋零的鮮花的花瓶。她慢慢地走上樓,她想,她的生活有些年是多麼像明媚日子裏的花束,而其他時候與陰暗籠罩的房間是何其相似。
回到屋裏時她感覺平靜一些了。她為他倒了一杯正山小種紅茶。那縈縈繚繞的濃鬱香味讓她想起了他們初見麵的那一天,想起了整個世界隻有他們兩人的醉人時光。現在他們知道,兩人之外的世界是存在的。他拿著茶杯,沉默著。這是他品嚐的最後的中國的味道,不多會兒,他們聽見有人急促地叩打房門的聲音。是聖人,他來提醒他馬上走。威尼斯人盡快離開上海對他有著既得利益,因為他可能會被懷疑與這個外國人過從甚密;如果國民黨的秘密警察發現這一情況,這將危及他新近開展的活動的安全。
“你已經上了懷疑對象的黑名單,”他說,“在檔案文件中,我發現了提到你的名字的筆記和備忘錄。美國人用他們的報告已經完成了事實真相的推斷。他們特別強調了意大利於1941年向新聞媒體發布的聲明,聲明宣布,加萊阿佐·齊亞諾是第一個承認汪精衛政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