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狐疑地聽著。他從未與南京的汪偽政府有過任何直接的聯係。他曾經見過汪精衛一麵,當時汪提出在天津的意租界呆上些日子,以暫時躲避日本人向他施加的壓力。我父親授命同意了他的請求並以意大利政府的名義接待了他。聖人最後告訴他,新任領事法瑞斯(Farace)希望他馬上登船。他無論如何得避免被捕以及跟著發生的輿論宣傳。聖人是不會搖擺不定的,他反複說他僅剩下幾個小時的時間。威尼斯人被那個對他僅有一個指控——一個很難站得住腳,應該很容易駁斥的指控——的事實折磨著。要不是聖人的反對,他可能已經決定投案自首了。
老上海外灘
在青灣的幫助下,他匆忙地打點行李。他們沒有說話:事情發展得這麼快和這麼出人意料,以至於他們的分離感覺不是真的一樣。
僅僅一個小時後,一位穿著工程師製服的水手來到了家裏,他隨身帶著一個包,裏麵裝著一套髒兮兮、已經褪了色的工作服準備給我父親穿。水手解釋說,他們兩人將要登上一艘用於維修作業的汽艇。
汽車發動開走了,迂回行進在車輛和黃包車之間。青灣攔下一輛計程車試圖跟著他們,但是在車流中不見了他們的影子。威尼斯人感覺到他還能聽見她的聲音,那個聲音一直在他耳邊縈繞,直到來到外灘的那一頭他從車子裏鑽出來。他站在那裏,凝視著“厄立特裏亞”號,隻見它矗立在黃浦江中一動不動,船上的意大利國旗耷拉著,顯得毫無生氣。他在想這艘炮艇是否就是3年前設法溜走並穿過了英國人的封鎖和埋伏,來到上海避難的那艘船。那時候,所有在華的意大利人都將這艘船視為英勇頑強的象征。當時每個人都在想船長簡努西(Jannucci)是怎麼想方設法避開敵人設置的陷阱的。而現在看來,“厄立特裏亞”號不過是江上普普通通的一條船罷了。
上船後,威尼斯人被帶到了駕駛台,在那裏他見到了船長德爾·朱迪斯(Del Giudice)。
“你來得正巧。我們隨時準備啟航。我這就派人帶你到你的船艙。乘客太多,你們得輪流休息。請原諒,話務員在叫我了。”
發動機已經跳動起來了,那振動是那麼地強烈,以至於艙門在鉸鏈上來回地甩動著。
“發動機壞了,”船長說,“如果我們碰上風大浪急的海麵,隻有祈求老天爺保佑我們了。到這裏來的一路上發動機修了三次。我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我父親最後望了一眼這座城市,他記得9年前在那個寒風凜冽的早晨,他從“維爾代伯爵”號商船向外望去,他看見外灘——西方列強殖民中國的象征,那些殖民者認為他們在這個國家作威作福,可實際上,這個不屈不撓的民族一直在為驅逐侵略者而作著英勇頑強的鬥爭——一線那一棟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建築。通過他對一位中國女子的愛情,他差不多已經成功地被中國所接受,但是最終他被打發回家。良心受到譴責的他注定要遭受思念和渴望中國之痛,而這種痛將伴隨著他度過餘生。
當外灘上高高聳立的建築在他眼前越來越小時,他將目光轉向了下遊的浦東,那個他被羈押了近兩年的地方。船體振動得越來越厲害,“厄立特裏亞”號沿著蜿蜒流淌的江水向前駛去,將一片片沼澤、蘆葦蕩還有廢棄的、部分被摧毀的殖民工廠以及小漁村拋在後麵。“厄立特裏亞”號正永遠地離開上海,他的思緒回到了這個他生活了近10年的國度。10年,仿佛就是一生。
發動機那強烈的脈衝穿透到了骨子裏,這讓他難以思考。海水重重地拍打著船體兩側,發動機時而減慢了下來,時而又恢複了動力再次提速。
當他們臨近香港時,海麵開始波浪起伏。炮艇艱難地前行,而發動機好像隻是隨意似的運轉著。
遠處的台風在空中集結著,威尼斯人想知道龍相齊神父的觀象台是否已經發布了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