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男人已經放棄了鞠躬行禮的傳統儀式,他們現在都是握手以表致意。當表達歉意時,他們隻會微微笑一笑,身體略略前傾一下,對傳統的、尊重他人的禮儀的喪失,我不禁覺得有些遺憾。不僅如此,而且從那些幾千年來都沒有什麼變化的小城鎮裏來的年輕人,他們說話和做事如今也像那些在大城市裏長大的年輕人了。年輕的女性遊客袒露著雙腿,盡管中國男人不往她們身上看。
在西方文化中總是作為一種誘惑手段的女性身體,在中國沒有什麼重要之處,而那些展露在外麵的部分,如頭、臉、手和腳則除外。曾幾何時,蒼白的麵容,哪怕是通過塗脂抹粉而獲得的,還有三寸金蓮,都是被極度推崇的女性之美的標準。事實上,在華夏藝術中,女性衣衫的描繪不是來突出她們的形體,而是用以彌補其身材的不足。
中國人依舊欣賞那光滑柔嫩的肌膚,我注意到南方城市的女人們在炎熱的夏天胳膊上戴著袖套、頭上頂著寬邊的帽子。我問一位年輕人他是否喜歡金發女郎。他回答說他喜歡:“她們應該胸部豐滿而腳小。”
最近三年來我一直在學習中文,這使我能夠比較容易地就家庭、婚姻以及孩子等簡單的話題與中國人進行溝通和交流。在這些問題上,女性似乎比男性顯得更為開放。以下是我與一位等公交車的女性對話的片斷。
“我丈夫在南京的一個政府部門工作,我們有四個月沒見麵了。”
“為什麼你不換個工作與你丈夫在一起?”
“在中國沒辦法換工作——路子是怎麼為你安排的,你就得怎麼走。我還算幸運的——我的一個朋友有三年沒見著她丈夫了,因為他被派到國外攻讀工程專業了。”
她笑了笑,繼續說道:“這就是生活——在中國。”
“離婚是件很容易的事吧?”
“對,非常容易。”
“有很多人離婚嗎?”
我試圖與之攀談的唯一一個男人簡潔地回答道:
“太多了。”
他一定在30歲上下,不過看起來要老成些。他那張嚴肅的臉上稚氣未脫,這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個快樂的夢想家。在30歲以前,中國人總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然後他們就開始顯得老氣。當他們60歲左右時,他們又會顯得安詳寧靜,看上去更優雅、更尊貴,而那時就更無法預測他們的年齡了。
“離婚有三大原因,”他解釋說,“第一,現如今女人掙的錢通常和男人一樣多,所以她們不再依賴我們。我們之所以選擇離婚是因為她們變得太盛氣淩人,總是要命令這,命令那的。第二個原因是獨生子女——女人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孩子而不是丈夫身上。”
他用一種不讚同但又無可奈何的神情搖了搖頭。
“第三個原因是婆媳關係緊張,而丈夫是注定站在他母親那一邊的。”
在這一方麵,我是同意中國古代色情小說《金瓶梅》中的潘金蓮的觀點的,書中她有一句話:“你見過擠在一個碗裏的兩個勺子不磕磕碰碰的嗎?”
中國修鐵路是比較晚期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離開中國遠赴意大利之前從沒有見過火車的原因。在鐵路建成以前,人們通常都是通過水運來作內陸旅行。直到幾年前,公路網還十分匱乏,運貨汽車和其他有輪子的交通工具要想從一個地方開到另外一個地方是件很困難的事。滿清官吏一直反對修鐵路,他們認為鐵路的顫動會打攪祖先的承載著深厚曆史的盧溝橋
亡靈,而西方列強為了他們自身的商業和政治利益可管不了那麼多。
我買了一張到盧溝橋的火車票,軟座的。在硬座車廂裏,粗暴而吵鬧的乘客互相倚靠著,抽著煙,往地上吐痰。有幾個帶著暖水瓶的勞工正在用搪瓷缸泡方便麵吃。十幾歲的孩子正在播放便攜式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這些景象都沒有讓我感到奇怪。在中國,工人階級總是一副粗暴而吵鬧的形象。真正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我發現自己頭一次在中國乘坐火車。
坐軟座的隻有歐洲人和幾位黨的高級幹部。之所以認定他們是高級幹部是因為他們手上戴著的手表以及他們胸前口袋裏插著的鋼筆,這些小小的身份的象征將他們與那些擁擠在緊鄰的車廂裏的勞工區別開來。清朝官員的“九品十八級”被繼續保留了下來,不過當前的各級政府供給製工作人員被分成了十等二十四級,高級官員享受夏天到北戴河療養的待遇,與外國遊客一起度假,此外他們還享有配專車的權利。
坐軟座旅行意味著我能享受這段旅程而且幾乎不會感覺到自己就坐在一位中國人旁邊。車廂裏有幾個黨的高級幹部,但是這一階層的人被發現很難與人開始一段對話。一種種族隔離感將外國人與中國旅行者隔開。這種隔膜在餐館和商店裏也存在,就好像由殖民主義者所推行的歧視政策現在變得對那些曾被歧視的人有利了似的。
我下了火車,遇到了一小隊送葬的人,人群中寂靜無聲。當送葬的隊伍開始向前行進時,專門雇請來的、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的哀悼者開始敲起鑼來。兩個男人肩上扛著一副用一根粗繩子綁住的棺木。火車對我來說是件新鮮事,但是送葬的這一場景卻讓我想起了過去。
我來到了盧溝橋,在一個似乎以泥漿和煤為特色的小城鎮,參觀這座被西方人稱作“馬可·波羅橋”的古橋。馬可·波羅在其遊記中曾稱盧溝橋為“世界上最好的、獨一無二的橋”,而馬可·波羅的英名也廣為中國人傳頌。時不時,他的名字會出現在十字路口或是一座古城的牆根下。我發現,想想在那麼多個世紀以前,一位在中國成年的意大利年輕人就在這座橋上留下他的印跡,這是一件多麼令人動情的事情。“馬可·波羅橋”氣度優雅,是一座拱形橋,形如一件樂器。大理石欄杆是舊時的象牙色,周圍淒寂的景色更襯出它的精巧和雅致。在石雕護欄的每根望柱上都雕有一個石獅,在橋的兩頭石獅更大些,大小石獅形態各異,栩栩如生,不過許多被1890年的一場水災損毀和衝走了。
盧溝橋是一個戰略要地,距北京和豐台不過幾英裏。豐台是個鐵路樞紐,來自蒙古、東北、天津以及南京至上海的鐵路線都在這裏交彙。占領盧溝橋和豐台就等於將北京與華中、華南隔絕開來,而這就是日軍發動侵華戰爭所做的事情。正是因為這種危險的存在,當我還很小的時候,家人就從北京回遷到了南方。
小時候,當我到寺廟上香拜佛時,香客們總是會向佛祖供奉新鮮的食物。而現代化似乎也讓那些神明們改變了他們的“飲食”。這一點在雍和宮就很顯見。雍和宮原為雍正皇帝的府邸,是北京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喇嘛寺——一個活佛以及300喇嘛僧眾的修習生活之所。文化大革命期間雍和宮被關閉,現在成了僧侶們的誦經之地,盡管有些房間已改作了茶館。在寺廟的房間裏,藏族人、喇嘛與漢人、僧侶們坐在一起,他們周圍擺放著塑料花。
在側麵的庭院裏,有柱的中楣、木製的飛龍以及佛陀的基座和雕像。有些亭台是最近才重建的,窗戶塗了清漆,亭子的頂上重新鋪了瓦片。在中央祭壇中,擺放著各種各樣的祭品:幾瓶橘子水、幾罐水果罐頭、印有商標的包裝好的糖果、有包裝紙的果子凍以及芝麻酥。
在祭壇旁邊,立著武士和護衛的雕像,有些長著藍色的麵孔,看起來凶神惡煞,而其他有著紅色的臉和一副憤怒的表情,還有一個的臉是粉色的,正吹著笛子。在中央祭壇的後麵,若隱若現著一座54英尺高的佛像,這座佛像幾乎有寺廟的天花板那麼高。許多遊客前來上香。我在功德箱裏投進了一元錢。一位僧人遞給我一支沾了墨的毛筆和一本留言簿,我在上麵寫下了:“Bamboo,意大利”。
在寺廟四周,遊客們被各種各樣銷售飲料、衣料、水果、狐狸毛皮以及羊皮夾克的小攤小店圍攻著。
道教、儒教、佛教、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中國看似已經喪失了這些“宗教和信仰”,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如此。依然猶存的是由來久遠的、對死後生活的信仰,這種信仰是公認的,沒有異議的。我又一次看見了擺放在墳墓前那點燃的火盆,還有那些陽傘。我永遠不會忘記發生在依舊聯結著北京與杭州的大運河上那詩意般的儀式——成百上千支小小的點燃的蠟燭漂浮在水上,照亮著亡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