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出現了政治體製改革明顯滯後的現象。
此時的任仲夷,雖然身體已全麵衰退,但同時他的人生閱曆卻在日日增多,對一些浮華的東西,他早已不再看重了,而對一些真正的東西,他看得越來越清楚了。他那一顆衰竭的大腦,像一架沉重的機器,在吃力地運轉著、思索著,從理論上、思想上為這個飽經風霜的民族苦苦地尋找著落後的根源和光明的前途。他似乎聽到了遠處深厚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天籟,那是民意,那是文明的大道,那是這個民族的明天……
於是,他更加堅定了,對認準的事,不再遲疑。於是,他屢屢放言,發表自己的觀點。
2000年8月,他發表了《任仲夷縱論發展社會主義民主》一文,文章除呼籲應重視政治體製改革的問題外,還對政治體製改革與經濟體製改革關係及民主集中製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如對民主與集中、少數與多數、民主與法製、照搬與借鑒辯證關係的分析,無不別具新意,動人視聽。
中國共產黨八十誕辰之際,任仲夷應某雜誌之約,寫了一篇文章,直截了當以《推進政治改革,加強民主建設》為題。文章再次強調“經濟改革呼喚政治體製改革”,提出“加強民主建設首先是發揚黨內民主”,並對當前政治改革的步驟提出了四條建議。
更令人震驚的思索產生於2002年。
這一年的年初和年末,他分別在《同舟共進》雜誌發表了兩篇重要文章:《人的錯誤思想是從哪裏來的》和《再談人的錯誤思想是從哪裏來的》。
論題本身就語出驚人,流露出“仲夷式”的機智和幽默,展現出提問者獨特的人格魅力。
在這兩篇文章中,任仲夷以一種近乎天真無邪的孩童心態,探尋了一個有趣卻又嚴肅的哲學命題:既然人的正確思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腦子裏原來就有的;那麼,人的錯誤思想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他經過獨立思考得出的答案是:從認識的來源來說,錯誤思想終歸是從實踐中來的,不是從直接實踐中來,就是從間接實踐中來。社會實踐是認識的源泉。人的認識,都是客觀外界各種現象在人的頭腦中的反映,凡是如實地反映了客觀外界現象的,就是正確的,反之,就是錯誤的。不論對的還是錯的認識,都離不開人的實踐活動。
接著,對於實踐的局限性和錯誤實踐的後果,任仲夷進一步做了剝繭抽絲式的分析:
實踐之所以會產生錯誤思想,是由於人們在每個具體的實踐過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局限性,這種有局限性的實踐就不可避免地帶來有局限性的認識,即不正確或不完全正確的思想。這個問題,與人的認識過程有關。作為人類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但某個時代某個具體的人的認識,則是有限的,這是認識的辯證法。人的實踐能力是無限的,但某個具體的實踐又是有限的,這是實踐的辯證法。
如果說,上述思辨性的文字讀起來多少有點費力的話,那麼,當任仲夷把理論與實踐聯係在一起時,人們則馬上看到了真理的簡潔明快:
有些思想要許多年才分辨得清楚。隻憑一種權威下結論,就有可能搞錯,變成壓製正確思想了。壓製正確思想,就大錯特錯了。……明明白白去壓製正確意見的事時有發生,而武斷地把正確當作錯誤去壓去批就更為多見。我們不要小看這種事情,它阻礙了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展的惡果是非常嚴重的,批《新人口論》,批商品、市場都阻礙了我國的曆史進程多少年。因此,“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發展思想、繁榮學術文化的正確方針,舍此無他途。
接著,任仲夷用“大躍進”、“放衛星”以及“文革”中的紅衛兵、破四舊、大批鬥為例子,說明錯誤思想一旦支配了群眾,可以造成何等慘痛的後果。最後的結論是:
正確思想被群眾掌握,會成為巨大的物質力量,大大地推動曆史前進,而錯誤的思想一旦蒙蔽了群眾,也會形成物質力量,成為曆史的反動。
這真是令人振聾發聵的高論啊!
這一年,他的最後一枚真牙也拔除了。
他的牙沒有了,但他的真理之牙卻愈加鋒利了。咬定青山,永不鬆口。
這一年,他還囑人刻了一枚印章,上麵寫著“是是非非”;第一個“是”和第一個“非”作動詞用,解釋為敢於肯定對的,敢於否定錯的,敢於“是”是,更敢於“非”非。他說,人類社會進步的過程,都是“是是非非”的過程。
這一年,89歲的他買了一台大屏幕電腦。他要借助互聯網,查資料,閱讀一些內地報刊看不到的資料。他說:“互聯網是一個好東西啊,誰也封鎖不了。”
他每天在網上看新聞,用放大鏡衝著屏幕上看。後來視力不行了,就將兩個放大鏡重疊捆綁在一起,自製了一個雙倍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看,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
浩瀚的世界、複雜的世界在他的眼前敏捷地翻動著,真實地呈現著……有時候,他真是恨不得一口把電腦吃下去,變成自己的大腦,閉上眼睛,讓這一切都在眼前翻動、翻動。但他不能。
他不得不承認,對這個世界,他越來越無能為力了,因為他的視力已經徹底衰退了。
2004年盛暑,“再過兩三個月我就91歲了”的任仲夷在家裏接受了一位晚輩的采訪。可能是預感到生命的來日無多,也可能是當時的激情澎湃,也可能是深思熟慮而為之,總之,那一天的任仲夷言詞滔滔,思路清晰。從當時記錄下的15000多字的訪談中可見,這不僅僅是他飽經風雨的人生曆練,也不僅僅他著眼未來的政治思考,更多的是他終生的理想和信念。
任仲夷畢其終生的政治經驗和理論積累,對中國曆史的進程作了縱向回顧,也對人類文明的發展進行了橫向比較,在對中國現實政治透徹了解和深刻分析的基礎上,他以嚴密謹慎的文字表述、無懈可擊的邏輯推論,就中國民主政治建設的前途發表了自己最後的意見和建議。
最關鍵的是,他以徹底大無畏的勇氣,直接涉及了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中確確實實擺在麵前的而理論家和政治家們卻往往有意無意繞開的若幹問題。
正視這些問題,需要何等的理論勇氣和政治胸懷!這是一位真正具有政治眼光的老革命家積一生經驗留下的金石之言,誠懇坦率,無私無畏;憂國憂民,語重心長。
東湖邊的那個小院,在歲月的光影中一如過去般地明明暗暗,冷冷暖暖。
而小院的主人卻是越來越矮小,越來越瘦弱了。小院外的南粵大地呢?卻是越來越高大了,越來越豐美了。
那是任仲夷和幾代人以心血為墨,共同寫就的一篇立體的雄文。繁華的集市是飽滿的標點,富饒的山川是閃亮的詩行,喜悅的人群是歡活的文字!
在任仲夷最後的歲月裏,很多人已經不忍前來打擾他了。小院的來客最多的是那些灰頭灰臉卻又熱情異常的麻雀們。每天早上,小院的主人——那位可敬的老人或他的老伴會端起米粒或玉米粒,像村婦一樣慢慢悠悠地走到院子當中,不等腳步站穩,饑餓的抑或是性急的麻雀們便像一群可愛的調皮的饞嘴的孩子,爭先恐後地擠上前去,圍攏在他們的身旁,“唧唧喳喳”地叫鬧著,仿佛隻有它們才是老人最疼愛的小寶貝。老人把鳥食漫撒出去,鳥兒們擁擠著,爭搶著啄食,直到吃完磚縫裏和草叢裏的最後一粒米,然後拍著圓圓飽飽的肚子,到遠處的朋友家玩鬧去了。直到傍晚的時候,兩位老人要去準備晚飯了,盡興而歸的鳥兒們再次回到家裏來,一齊叫嚷著“餓了,餓了”,“開飯,開飯”。於是,老人再次走出來,給鳥兒們準備晚餐……
任仲夷去世的前一年,特意回了一趟老家,拜祭了一下祖墳。
他已經60年沒有回家了。
那是河北省邢台市威縣的一個偏僻貧窮的小村莊,北方式的意識,北方式的落後。他的心裏酸酸的。
他的老家還是義和團運動的發源地,縣城裏有一個展覽館,有很多雕像,很多模型,宣傳的還是傳統的那一套。殊不知,這些100多年前的鄉民們,他們是英勇的,愛國的,卻是愚昧的,封閉的,他們詛咒現代科技文明,盲目排外,他們代表的隻是傳統的小生產方式,他們迷信的仍然是封建蒙昧主義。參觀完了,縣領導準備紙筆,希望他題詞。可他能題什麼呢?想了想,沉重地寫道:“切記落後就要挨打!”
村裏的小學太破了,他決定捐出10萬元。陪同的縣、市負責人也紛紛表示捐款,重新蓋一座新小學。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但小學取什麼名字?大家都說,當然應該叫“仲夷小學”了。可任仲夷堅決不讓,他說還是叫“務實小學”吧。
他的視力全麵退化了,電腦不能用了,便讓人送給了這座小學。
任仲夷曾說:“人是呱呱地生,快快地長,慢慢地老,悄悄地去。”
對這個即將離開的世界,他有著太多的熱愛,也有著太多的無奈。他常說,自己不悲觀,也不樂觀,而是達觀。好多事情他是看不到了,但他仍然相信那一天終究會到來。
達觀的他,即使麵對著眼前觸手可及的死神,也一如往常的平靜。
每當別人來探望時,他仍是那麼打趣地說:“我1983年11月切除了膽囊,雖然沒有了膽,卻有點天不怕地不怕,可以說‘渾身是膽’。1993年11月,又把胃切除了五分之四,那時我已經八十歲,動這樣的大手術也就‘無所謂(胃)’了,也可以說‘無所畏懼(胃具)’了。快90歲的時候,一隻耳朵失聰,但我‘偏聽不偏信’。後來,一隻眼睛也幾乎失明,真是‘一目了然’啊。現在,兩隻眼睛都看不見了,我是徹底地‘目中無人’了,哈哈哈哈……”
說完這些趣話之後,他還會平靜地交代遺言,他說,每次向別人作遺體告別時,就難受一次。人去世了,就沒有知覺了,向死人告別,讓活人難過,還幹擾很多人,這個做法該改一改了,希望自己能悄悄地走。所以,自己的喪事要一切從簡,發個訃告,告知親朋好友,或舉行一個簡單的悼念儀式就可以了。悼念儀式的氣氛不要搞得那麼沉痛,要輕鬆些,不要讓大家難過,讓大家保重身體,好好地活著。
再讓我們看看他給三個兒子的遺言吧。
他與大兒子主要談孫女的教育:“心裏要有是非標準,心中要有真理,因為這個世界畢竟是有真理存在的。叫她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追求真理的人。”
對二兒子和兒媳交代的是在美國上學的孫子:“不僅要以外國人的眼光看美國,還要學會用美國人的眼光看美國,這樣有利於中美兩國的溝通和往來。”
他拉著三兒子的手深沉地說:“你除了抓好企業外,抓好經濟外,還要多從政治上關心國家的事情啊!”
這是一個職業政治家的遺言啊!
任仲夷去世的那一天,廣州的白玉蘭樹們垂首沉默,憔悴的花瓣紛紛落下,落在路麵上,車頂上,人的頭發上,密密麻麻的,鬆鬆酥酥的,像北方晶晶瑩瑩的雪。而沉鬱的香氣像濃厚的大霧,又像是漫天的月輝……
此時的任仲夷,早已化成了一抔黃土,一縷輕煙,一芥微塵。但他仍然活著,他就在明麗溫馨的陽光裏,在民族永恒的記憶裏,在曆史高遠的天空裏,像一株無形的玉蘭樹,像一縷淡淡的玉蘭香,搖曳著,飄搖著,微笑著,看著我們,看著大地,看著這個親愛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