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受到了廣州的高度重視,有關方麵馬上派人到上海取經。很快,經過美化、綠化、亮化的數十架立交橋變成了廣州市的一道道風景線。
不僅僅是立交橋,連市內數十條大大小小的河湧也都變美了。兩旁是各種常青植物,繁繁密密的,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兒,枝蔓拖在水中,拖在風中,搖曳著,波光漣漣,那是這座城市淺淺的笑靨……
人們都知道霍英東在南沙早期開發中居功至偉,卻不知道任仲夷從中發揮的作用。
從上個世紀80年代,霍英東在南沙一帶投資巨大,但不少人並未認識到開發南沙的重要價值,政府的扶持力度也很不夠,更由於當地主要領導私心過重,使得霍英東的開發工作舉步維艱,曾一度喪失信心。
1999年初,苦悶的霍英東邀請任仲夷等人到南沙。任仲夷從側麵了解到真實情況後,沉思良久,給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李長春寫了一封信:“……南沙不僅是番禺的南沙,也不僅是廣州的南沙,南沙開發搞好了,很可能是廣東新的經濟增長點。所以,我建議省裏要全力支持……”在信中,他還建議李長春抽時間到南沙看一看。
不久,李長春第一次親臨南沙調研。接著,省委、省政府便做出了全力支持南沙開發的決定。很快,李長春又親自出席了在此召開的一次大型項目洽談會。
從此之後,南沙的開發工作才全麵啟動,直至成為廣東新世紀以來最鮮活的亮點。
任仲夷一生,對“官位”看得很淡。但有一次,他卻主動申請“要官”了。
除了酷愛閱讀之外,他也非常喜歡體育運動。他常說:“活動,活動,要活就得動。”他家裏沒有專職保姆,他便經常做些拖地之類的家務活。有一次,他拖完地,風趣地說:“人家打高爾夫,我就打‘低爾夫’!”說完,還把手中的拖把自豪地揮打了幾下,做打高爾夫狀。
後來,他發現門球這項運動對場地要求不太高(沙地、草地都行),運動也不激烈,很適合老年人,就又把門球運動比作“低爾夫”。他說:“高爾夫是很好的運動項目,但目前還算是貴族運動,很難普及。我看,應該大力推廣門球這項適合老年人的運動。”
他很想在這個項目的普及和推廣上發揮一些作用,便主動向有關部門申請,說自己想當省門球協會的名譽會長。省體委負責同誌得悉後,自然十分高興,很快就向他頒發了任命證書。
從此後,每逢有門球比賽,隻要身體允許,他都是逢請必到,或不請自到,並非常樂意給優勝隊頒獎。
1998年9月,他到省眼科醫院看眼疾。來到電梯口時,早已擠滿了人,都爭著往裏邊擠。陪同的秘書擔心他歲數大了,在人群中擠得時間太長會出問題,就很客氣地對周圍的人說:“大家能不能禮讓一下,讓老人先上?”他戴著鴨舌帽,穿著灰色的夾克衫,極像一個退休工人,誰會想到他是誰呢?再說大家正擠得起勁,誰也沒有聽進去。
沒有辦法,秘書要給院方打電話,請求幫助。他趕緊擺擺手,嚴正地說:“不,不要!千萬不要!”
原來,前一段時間,他住院治療,一位中央領導路過廣州,專門去看他,保衛部門把電梯控製了,不讓外人使用,曾惹起怨言。為此事,他常常心有愧疚呢。
秘書說:“那怎麼辦啊?”
他揮一揮手杖,樂嗬嗬地說:“自己的事自己幹,爬樓!”
秘書聽了一愣,趕緊勸道:“不是三五層,是十七層啊。”
他的態度更堅決了:“十七層怎麼啦,就當來一次體育鍛煉。”說著,擠出人群,向步行樓梯走去。
就這樣,84歲的他,借助拐杖,用了半小時,一步步地爬上了17層高樓。
常常地,他感覺還年輕啊,就像在北平搞地下工作時,從這個學校潛入那個學校;就像在冀南打日本時,從這個戰壕翻向那個戰壕;就像在黑龍江調研時,從這個城市奔向那座城市;就像在遼寧開會時,從這個會場趕到那個會場;抑或就像前幾年在任時,從深圳到珠海,從中山到潮汕,風風火火,從沒感到累過……
民諺常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但那是過去嘛,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醫藥水平提高了,人們都要健康長壽哩。
是的,他的身體老了,但他的思維之樹就像這南國裏四季的植物,常年青靈靈的,樹綠花紅,芳香彌漫,活力四射。他的經驗和智慧,又像是鹽場裏的結晶池,長期晾曬之後的黏稠的海水在陽光下“窸窸窣窣”結成了白花花的鹽粒……
他越來越有著一種強烈的感覺,他需要表達一些什麼,堅持一些什麼,才能對得起這個國家,對得起這個民族。
這種感覺,這種聲音,在他的夢裏,在他的潛意識裏,在他的生命深處,一直在呐喊……
本來,作為一個退出政治舞台的耄耋老人,他已經不會作為正式代表參加全國黨代會了。但他卻屢屢破例,並且創造了共產黨曆史上的一個幾乎難以超越的紀錄。
十三大召開(1987年)之前,他早已經卸任了。按照慣例,組織上並沒有把他列入黨代表候選人名單。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按程序選舉時,卻出現了意外。
不知誰提議,廣東的黨代表裏不能沒有任仲夷。於是幾十人、幾百人紛紛響應,聯名寫信推薦。
他就這樣進入了候選人名單。正式選舉時,更是全票當選。
不僅如此,以後的每屆黨代會,十四大、十五大、十六大,他都是以高票當選正式代表,直到去世。
建國之後的曆屆黨代會,除了九大之外,他全部參加了。九大召開時他還被關在“牛棚”裏。在此之前,他所有的“罪名”都查無證據,唯有反對林彪“頂峰論”的一條“罪狀”有鐵證。原來在一次內部會議上,他曾說過“如果說毛澤東思想是頂峰,難道就不發展了?”九大的缺席,恰恰證明了他政治思想上的清醒和堅定。
有據可查,任仲夷是共產黨曆史上參加黨代會屆數最多的正式代表,也是年歲最大的正式代表!
2002年,參加黨的十六大時,他已經88歲了。
他當然是會場上最老的正式代表。會議期間,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見他坐在一旁休息,便主動上前握手問候,跟在江澤民身後的所有常委也紛紛上前,圍攏過來,向這位老一輩致敬。這時候,羸弱的任仲夷已經站不起來了,他就那樣坐在那裏,接受了中央最高領導層的全體祝福。
這個場麵被一位敏感的記者抓拍下來了。那是一張極特殊的照片,任仲夷坐在中間,而中央的所有常委們則站立著圍攏在他身邊。後來,任仲夷告誡說,這張照片不要發表。
當代表就要盡到代表的責任。作為一名有著60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他多麼希望這個黨能健康地成長壯大啊。所以,每一次開會的時候,他都要大膽建言,語出驚人。
1987年的十三大上,他在審議報告審議稿時,認為報告原征求意見稿完全沒有提到價值規律的作用是不妥當的,建議加上這方麵內容。因為當時的商品經濟已經十分活躍,計劃經濟正在麵臨瓦解,作為商品經濟或曰市場經濟時代到來的前兆,作為其主要內核的價值規律的作用是必須要提前重視的。
後來報告審議稿尊重了他的意見,特意加上了一句“必須把計劃工作建立在商品交換和價值規律的基礎上”。他在討論報告審議稿時再次發言:“有這一句雖然還不夠,但比完全沒有提到價值規律的作用好多了。”
報告審議稿中還有一句“也不要把思想解放過頭一點說成是搞資產階級自由化”。他認為這一句提法不確切,因為正確的東西是不能用“過頭”來說的,“過頭”了就不是正確的東西了。如果隨便指責“思想解放過頭”,不利於人們在改革中進一步解放思想。
中央再一次吸收了他的意見,在正式發表的十三大報告中,這一句修改為“也不要把思想解放中講了點過頭話說成是搞資產階級自由化”。
1997年,在十五大廣東代表團發言時,任仲夷說:“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會議、文件都很少提政治體製改革問題。不提政治體製改革是不對的!”
大會再次采納了他的建議,增加了這部分內容。
每次黨代會上,他都是最出名的“代表明星”,是海內外記者追逐的焦點。
不僅在黨的大會上,即使在平時,他也常常大膽建言。
一次,省委對一份即將下達的文件進行意見谘詢。這份文件的標題是“關於大興調查研究之風……決定”,任仲夷看了後,有感而發,提筆給省委寫了一封信:“用‘大興’這個詞不太合適。以前我們什麼都喜歡用‘大’字,如‘大躍進’、‘大煉鋼鐵’、‘大幹快上’、‘文化大革命’、‘一大二公’……結果怎樣?過去也曾提出要‘大興調查研究之風’,結果是浮誇風刮得更厲害。所以,我們還是用一些平實的詞語為好。”
還有一次,廣東某報紙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了一篇題為《廉政風暴起南粵》的文章,對新一屆省委班子加大反腐力度並取得成效一事進行綜述。當時,李長春剛剛來到廣東赴任,社會上特別是一些海外媒體一度傳言這是奉命到廣東“肅貪”,以打擊所謂的“廣東幫”,雖然這是無稽之談,卻也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疑慮和猜測。任仲夷馬上提筆給李長春寫信,指出用這樣的標題不妥,“風暴”給人的感覺好像又要搞政治運動了。
很快,李長春委托秘書打來電話,表示很讚同:沒“風”沒“雨”,何來“風暴”?這不是省委意見(指文章標題),並已批評了報社……
對一些幹部把領導稱為“老板”,群眾把官員稱為“父母官”,他極其反感。1996年10月24日,他在《羊城晚報》上發表了題為《各級幹部決不是什麼“父母官”“老板”》的訪談錄。他說,這把幹部與群眾的兩者關係完全顛倒了,我們幹部是人民的兒子,決不是“父母官”,是人民的勤務員,是人民的公仆,決不是人民的主人,更不是什麼“老板”。
他越講越激動:這些人忘了,他們的權力從哪裏來?是人民給的!我們常說的民主民主,應是由民做主,而不是為民做主。
……
每天晚上,他都要去湖邊漫步,呼吸玉蘭的香氣,感受玉蘭的魂魄。
他知道,這種樹在北方的氣候裏是長不大的,隻有在這常年溫潤的南國,才能如此蓊蓊鬱鬱,蔚為大觀,成為和木棉、榕樹一樣的代表樹種。
木棉是一種紅紅火火、轟轟烈烈的豪壯,像一位威猛剛強的勇士和戰神,而白玉蘭則是一種亭亭玉立、超然物外的清麗,像一位行方誌潔的高士和智者。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縱然花朵凋謝了,樹葉和樹幹也照樣散發著馥鬱的香氣——因為那是她的骨氣。
忽然又想起屈原《離騷》中的名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菊之落英”。
2000年的一天,他和幾個老幹部在一起吃飯,突然停下筷子,盯著大家,問:“你們說說,年輕的時候,我們追隨共產黨究竟是為什麼?”見大家麵麵相覷,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還不是為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國家嗎?”說著,滿臉憂鬱,目光焦灼。
毋庸諱言,中國的政治體製改革一直是他晚年最掛念和深思的問題。
鄧小平在1986年就屢屢指出:“我們提出改革時,就包括政治體製改革。現在經濟體製每前進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體製改革的必要性。”“隻搞經濟體製改革,不搞政治體製改革,經濟體製改革也搞不通,因為首先遇到人的障礙。”“我們所有改革最終能不能成功,還是決定於政治體製的改革。”